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刚到鄯州,事儿还没展开,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象。”

    张济世道:“本来陇右局面是让程总管相机而动全权负责,但叔父心忧,不得已才遣兵部使节督促,此次传给程总管的兵部命令便是尽快拿下石堡城,稳固陇右防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官健也是大唐朝廷的兵,不是程千里的私人之物,须得用于国事上……”

    薛崇训没多说什么,等那张济世透露了消息之后也不便多留,便送他出门。回来之后,他对王昌龄说道:“程总管不动兵,张说好像很着急啊。”

    王昌龄道:“明面上是催促军务,实则上张相公也有私心。”薛崇训问道:“愿闻其详。”

    王昌龄想了想说道:“长征健儿的方略是张相公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要是后面出了什么事,张相公也有责任,宰相是甭当了,会不会受到牵连下狱也说不准。兵部催促程千里速战能得到宫里的支持,是因殿下掌权不久,也想在开边扩土增加威望;石城堡闻名天下,攻取此地定能获得极大的舆情。”

    “少伯所言甚是,人哪能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的?”薛崇训道,“那你觉得程千里这人如何?”

    王昌龄道:“官健刚到程千里手中几个月,他能完全控制这支兵马为己所用?现在程千里按兵不动,我觉得最大的原因不是他有什么私心;我大唐与吐蕃在那座石城来回争夺过好几次,死伤不可胜算,程千里不忍心让成千上万的将士到石堡城枉送性命。”

    薛崇训听罢笑了笑,幕僚和他一个心思,倒也难得。他又问道:“你说兵部来催促军务,关我一个刺史何事?张说干嘛专程派他侄子来和我会面?”

    王昌龄笑道:“主公在这节骨眼上做鄯州刺史,明言里都知道您是殿下的眼线,别说张相公猜得到,就是程千里也心知肚明。”

    薛崇训叹道:“这么说来,他们都想得到我的支持了?”

    刚说到这里,忽报有人求见,是节度使派来的将领。薛崇训不禁对王昌龄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薛崇训唤入,过得一会胥役便带着一个穿盔甲的高猛将领到了签押房,长了一张大嘴,两|唇又宽又厚就像被蜜蜂蛰过嘴巴一般。那将领进来便抱拳道:“末将蔡奕,大总管帐下官健都尉,拜见卫国公。”

    “有啥事你说吧。”薛崇训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身后是一头老虎的爪牙图案,张牙烈齿的颇有气势。

    那将官蔡奕没啥多话,生硬地说:“大总管闻报廊州达化城被吐蕃军攻破后一片混乱,蕃族趁机劫掠,欲带兵弹压并安抚百姓,想请卫国公同行,明日启程。”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我是鄯州刺史,廊州又不是我的辖地,关我何事?”

    蔡奕顿时脸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过所以然来,实在没啥口才。薛崇训不想再为难他,遂笑道:“是了,以前我去过达化城,大总管邀我同去,也算是重游故地。”

    “是,就是这样。”蔡奕忙点头道。

    薛崇训道:“那你回去回禀,明儿一早我带人去行辕与程总管会合。”

    ……

    薛崇训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带飞虎团及陈石塘部泅营六百余人出发,程千里率陇右军骑兵四千余,两人合兵五千多骑出鄯州南行。鄯州防线有十万官健驻扎,没有任何危险,薛崇训从来就不过问防御问题……想来如果是做廊州刺史也挺郁闷的,长期要作好挨打的准备。特别是现在这种秋季,秋高马肥正适合游牧民族出动,而汉人这边要秋收,有许多粮食担心被抢。

    “防秋”一直是边关官僚们很重要的事情,都形成了常例。

    从鄯州南下到廊州大部分地区还未遭受兵祸,沿路上那些还没收割的春麦黄灿灿的十分迷人,程千里好像很喜欢庄家,骑在马上也常常斜身伸手去摸那些麦蕙,眼里包含爱惜之意。瞧他那样子,不是在抚|摸麦蕙,仿佛是在抚|摸女人柔|滑如脂的肌肤一般。

    程千里还是穿着一身麻布长袍,头上扎着一块白布巾,一副文士打扮。不过节度使确实是文官,并非武官,他这身装扮很符合他的身份。高宗时期才开始有节度使这个不常设的官职,而且权力比后来局限得多,使官本就是文官;就算是后来藩镇割据的时候,以军阀形象出现的节度使其实也是文官,很多根本连刀枪都不会用,主要用幕府集团来控制州郡……日|本后来的幕府政权,其实就有唐朝使官幕府集团的痕迹。

    程千里武将世家出身,不过形象反而像一个文士,面相方正须发梳得井井有条,身材高瘦,看起来并不凶猛。

    这时他回头喊道:“传令各部勿要践|踏庄稼,否则重罚!”

    后面的将帅齐声应道:“末将等得令!”薛崇训闻罢气势雄壮的声音,不禁回头一看,只见那些官健骑兵队列整齐军纪严明,再看自己的四团兵马,除了飞虎团还耐看之外,那陈石塘的部下一个个搔首挠耳,乱糟糟的一团。

    薛崇训不禁郁闷地看了身边的陈石塘一眼。陈石塘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心下了然,便说道:“主公别光看面子,得看里子。”

    “此话怎讲,走路都不会就会打仗了?”薛崇训没好气地说。

    陈石塘故意提高音量让程千里听到:“别瞧咱们那帮弟兄个个没个正形,可他们是边军,在鄯州打了多年的仗,都是百战余生之辈,真打起来,一个顶十个用。再瞧那些装模作样的官健,几个月前还是庄稼汉、木工、泥瓦工,发了一身铁皮披上就成军了,嘿嘿,没见过场面,到时候得尿|裤|子。”

    程千里看了他一眼道:“陈团练要约束部下,不能扰民,否则本官照样治你!”

    一行人走了一天工夫,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到达廊州州衙,州衙倒是没被攻破。几千兵马重点防御的州府自然坚固,而下边那些县城顶多几百人防守,一打起来就不好守了,所以达化城比较悲剧。

    刺史刘讷倒是薛崇训的熟人,以前送金城入蕃时他还犒过军,如今在廊州干刺史来了,正遇薛崇训等人率军暂留,他又来犒军。

    刘讷跑来向程千里解释,说吐蕃吐谷浑联军知道唐大军驻扎在鄯州,遂屯兵廊州以西,然后一万多人入境劫掠,他们廊州兵力空虚,战不能战,守也不够守,只要重点防御州府,让敌军破了达化。

    言辞之中多有抱怨,薛崇训也理解他的心情:他|妈|的你们十万大军屯在鄯州按兵不动,让我们几千人在这挨打,只丢了个县城都是对不起大家了!

    好在程千里也没怪罪他,只询问吐蕃军动向和行踪。这边关州郡的上下官僚都有一批细作卧底,摸到敌境刺探情报,刘讷倒是对答如流。

    薛崇训见刘讷的刺史当得挺好,这么了解情报,不禁问陈石塘:“咱们鄯州也有细作在外面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陈石塘道:“以前都是长史在管那批人,长史前两天不是被主公砍了?”

    薛崇训:“……”

    第七章 积石

    怪不得原来那个鄯州长史敢在新官薛崇训面前装模作样,原来他确是有些才能的,不然也控制不了间谍细作的事儿。本来是个极有用的人,可已经砍掉了,薛崇训后悔也是不及。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新任长史王昌龄,沉吟道:“少伯善文善谋,但那|活|儿你干不了,回头写封信拿给张济世,让他带回去,让我|母亲把京兆府的宇文孝给调过来,让他干这事儿正是恰当。”

    术业有专攻,人总是有长处短处,常理也。

    众军在廊州州衙驻扎歇了一晚。早上起来时薛崇训听得号角阵阵,朝阳映衬下鼓足了腮帮的军士形成了一排壮丽的景象,不禁诗兴大发,翘首便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最后那句“可怜白发生”他给阉|割了,因为想着自己正当春秋鼎盛,那句不甚适合。吟|罢他还觉得回味无穷,老辛的词果然带劲。

    不料此词正被刚刚出帐的王昌龄听到了,王昌龄惊道:“主公作的好词!”

    薛崇训愣了一愣,心道:小王诗赋行家,我要是说是自己写的,到时候被认定精通辞赋,要和我谈论这个该当如何?

    诗词歌赋中可是有大量典故的,薛崇训知道个毛,要不了两天就要露|陷。他想罢忙摇头道:“并非出自我手,我一个朋友写的,歌词,哈哈……是歌词。”

    王昌龄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未闻是哪位前辈?”

    薛崇训有些尴尬地胡诌道:“叫辛弃疾,以前在终南山隐居,我见过两面,现在不知所终。”

    王昌龄颇惋惜地叹道:“果然有才华的高人都神龙见尾不见首。”

    薛崇训笑道:“少伯不就是么,我每天都能见到。”王昌龄谦虚地抱拳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枝毛笔和一张纸来,四处找不到放纸的地方,遂换边上一个侍立的军士过来,让他弯腰伏在面前,将纸放置于背,然后把毛笔放到嘴里舔了舔,便当场记录薛崇训吟诵的那首词。

    薛崇训见状不禁愕然,这词要是流传下去了,以后到了宋朝老辛还能写吗?不过以后的事他是管不到了,随它去吧。

    众军都起来了,营地上炊烟缭绕开始生火造饭,军队自己带有粮草自己动手做饭,十个人围一堆吃,一个小队十个人称为一火,名字的由来估计就是他们一块儿生火做饭的原因。吃饭用铁马盂,一种大号饭盒,能装很多饭,每人操|一个铁马盂就稀哩呼噜地大吃。那程千里与将士们同宿同食,也用这种玩意吃饭,行军大总管都这样,薛崇训无奈也只好跟着用这种大饭盒吃,吃相十分难看。

    吃完饭众军继续南行,此行主要是安抚战区,考察地形,并无大仗可打。因为吐蕃军劫掠之后早就跑掉了,他们攻下达化县之后自然不敢占领,等唐军援兵来了那是找抽,抢一把就跑比较明智。如今敌军已经远遁积石山以西了。

    沿驿道南行途中薛崇训等人忽然听见一声呼救的喊声,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有座小山,山下有个土地庙,呼声好像就是从土地庙中传来的。

    程千里下令道:“大军不停,蔡都尉,带本部亲兵过去看看情况。”

    那大嘴都尉便是前日跑到鄯州州衙里给薛崇训传话的将领,在马上应了一声“得令”,便带着几十骑向那小庙包抄过去。那波骑兵中有两个军士的背上插着三面小旗,代表营级的指挥坐标,蔡奕管的一营兵马,身边便有几个这样的传令兵;另有一人背上插着一面小旗,是那一队的传令兵,旗子没插在队正背上,将官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装饰,否则在战场上就是神|射|手照顾的重点对象了。

    这时庙里的好像听到了马蹄声,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从门口冒出来,他们忽然见到远处的道上大军列列成龙,撒腿就往山上跑。可是这时有一火人马已经抄|到了庙后截住了他们的退路,另外两火骑兵分左右围向土地庙,瞬间就将那地儿围住了,那几个汉子无路可去,可仍没有站住的意思,仍然乱跑。

    一个骑兵已经拉开了弓弦大喊“站住”,见人不听,便松弦射|箭,一个上身赤|裸的汉子应弦而倒。就在这时,庙里跑出来一个露|着白|花花的身子的女人,那女人怀里抱着几块破布,披头散发地要跑。另一个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那个乱跑的女人,听得蔡奕喝了一句什么,那骑士才把箭尖方向移到了地上。

    过得一会,三个汉子和一个女人就被蔡奕等人押到驿道上来了,庙外还留下一具|尸|体。蔡奕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裹在了那女人的身体上。

    程千里问道:“是怎么回事?”

    蔡奕道:“这妇人是山后村子里的村民;另外几个人是内附的高昌人,趁吐蕃杀掠了地方汉人大族四处混乱,便趁火打劫到村里抢劫,又掠了这妇人到土地庙中淫|乐。”

    这时那妇人拉着身上的斗篷,跪倒在地哭诉道:“这些畜|生害了我父母,求明公为我报仇……”

    程千里怒道:“来人,将这几个人斩首!”

    “且慢,大总管这样就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不如交给卑职处置。”

    程千里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薛崇训身边的陈团练,只见陈团练面脸阴沉。薛崇训也说道:“程总管不如把人交给我们,弄到达化城后枭首示众,震慑那些违法之徒。”

    “如此也好。”程千里颇给薛崇训的面子,手一挥便把人送给了他。

    陈团练不动声色,啥也没说,叫人用绳子捆住几个大胡子高昌人的双手,拖在马后,让他们跟着马屁股走。大伙将那妇人丢在道旁没管,便继续前行。

    陈团练在路上骂骂咧咧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内附的异族也改不了暴|徒的习性,咱们给牛羊给地方,甚至允许他们做官,到头来照样靠不住,个个都是白眼狼!”

    这时一个泅营旅帅小声说道:“跑陈团练家里找嫂子被杀那货就是突厥人……”话音被陈团练听到了狠狠瞪了一眼,那旅帅急忙住口。

    另一个将领帮腔道:“蛮族确实不像话,我家那边有从西域迁来内附的,十一二的小屁孩就敢追在村里的小娘后面强|摸人家的屁|股,他|妈|的。”

    陈石塘听罢对薛崇训说道:“以后咱们打了胜仗,别牵那些蛮人了,全部砍掉岂不省事?”

    薛崇训心道灭|绝|种|族这样的事儿倒是很有意思,可不是法西斯才干的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政|策是朝廷定的,你给我说顶什么用?再说朝廷也要顾及民|族|团结嘛。”

    陈石塘道:“在咱们鄯州别管他们的死活就成。”

    薛崇训打着哈哈,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大军行到达化县城之后停了下来,城里的景象和上次薛崇训来逃难时大为不同,县衙及许多民宅都被焚|毁,一片狼藉。走过一条似曾相识的大街时,薛崇训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雨夜,自己背上流着血,看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孩儿……忽然有些怀念起慕容氏来了。当时“自己人”要害他,救他的确是一个吐谷浑女孩。想到这里,薛崇训不禁叹了一声。

    军队暂时停下来,程千里带着薛崇训走上达化城头,他指着西面道:“积石山就在那边,本来有一些哨所,恐怕吐蕃入境时已经尽数毁掉了,我们应该重新布置防御线。”

    薛崇训苦笑道:“去年我独自翻过积石山,很难翻越,差点没过得来。”

    程千里惊讶道:“卫国公就是从这里回国的?”薛崇训点了点头。

    程千里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我们沿着积石山修筑工事,在要害之处屯兵设置要塞;而鄯州鄯城一线又吞有大军,如此一来,不取石堡城也能有效防御吐蕃东侵。卫国公以为如何?”

    薛崇训愕然道:“可兵部不是刚下调令,让程总管近日攻取石堡城么?如今吐蕃主力正在积石山以西,正好打石堡城不是。”

    程千里盯着薛崇训的眼睛正色道:“朝廷封我做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可咱们真能打到逻些城?那只是个笑话。攻取石堡城的目的不就是巩固西北防线,防止吐蕃东扩么?我们将战线南移,在积石山争夺,照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去啃石堡城?打石堡城,我军伤亡万计只能斩杀吐蕃数百;西出积石山,我亡一万,起码能让吐蕃军付出五倍的代价!”

    薛崇训道:“程总管自己上书向兵部言明,我只是个刺史,和我说这些干甚?”

    第八章 罪恶

    县衙已被烧成了断垣残壁,陈石塘找了间没有房顶的屋子命人搬来一块石头自坐于正中,叫部下将那三人押了过来,问道:“你们住哪儿?”

    三个梳着小辫的人吓得魂不守舍,都没说话。陈石塘见状大怒,扬起马鞭一|鞭甩到一个汉子的脸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那人捂住脸哇哇痛叫。

    “你,快说家住何处!”

    被打的人害怕,正待要说时,中间那络腮汉子忙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陈石塘骂道:“妈|的,说什么老子听不|懂!再说鸟语拔了你的皮!”

    旁边一个将领笑道:“我猜他是在劝阻,怕坐连家人。”

    “不给点厉害以为咱们都是软|蛋!”陈石塘随即下令军士寻了快竹篾固定在地上,又叫军士将中间那汉子的衣服尽数脱|光,绑了手脚在那竹篾上拉。惨叫声顿时从没屋顶的头上直冲云霄,听得人们心惊胆颤。

    那汉子背上的皮|肉很快就被一块块地刮|下,血肉满地瘆人得慌,连一匹匹白骨都隐约可见。这时陈石塘又下令将其翻转过来,让他趴在竹篾上继续拖,没一会那人就昏死过去不叫换了。也不知死了没有,就算没死流血过多也活不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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