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和杜暹的谈话,薛崇训已大概了解了幽州的情况。他这辈子就去过一次幽州,目的还是联络当时的玢王李守礼参与政治|斗争,基本不清楚当地的军事实情,了解一些还是通过奏章和大臣的口述。天下有十五道,国内就有三百多个州,薛崇训怀疑以前的帝王们根本不可能对地方一一了解得太多,反正他自认勤政也得不到那么详尽的信息。

    薛崇训又问:“朝臣多怀疑幽州欲反,杜将军以为该如何妥善解决?”

    杜暹笑道:“只要陛下下旨让臣带几千明光军或是神策军也行前往幽州都督府,臣到大营外一喊‘诸将士愿意追随皇上平定蛮夷吗’,健兵九成会投过来,幽州的将帅没人能约束住他们。我再带人直接进城以渎职的罪名抓一干人等进京问罪,如何处置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若是赵瞿等人敢聚边军抗拒,官军精锐便一战定鼎。”

    “杜将军英雄气概不减。”薛崇训赞道。

    “全仗陛下之威名。”杜暹道,“北方各都督府的健兵都是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勇士,胸怀汉家之气节,以定边安邦为荣幸,这些人怎么可能跟着无名之辈赵瞿等反叛陛下?”

    薛崇训与杜暹谈得很来兴致,一直到宫门快关了都还意犹未尽。薛崇训没有留杜暹秉烛夜谈,他是想这么干,但想到有时候太偏爱某个朝臣并非好事,比如写《过秦论》的贾谊和皇帝一见如故,没日没夜地在一起高谈阔论,贾谊并没有什么好下场。于是薛崇训便叫杜暹先回去,让他第二天参与中枢的议事。

    杜暹正要告退,薛崇训想了想:参与决策会议的人员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如果忽然让杜暹这个不在三省及内阁序列的官僚参与有点说不过去,破坏规矩,宠臣的嫌疑就太大了。

    他想罢便叫住杜暹说道:“政事堂人满了,让你到内阁出任学士如何?”

    第二十四章 石墙

    杜暹走出丹凤门时已是暮钟阵阵,这里四面都是高大的宫阙城楼,一时竟分辨不出钟声从何而来。他刚接过缰绳就见兵部尚书程千里和一个随从从宫门里走出来了,杜暹忙面向那边站定。程千里也一副偶遇的模样停下脚步,二人隔着大老远遥遥见礼,然后和气地笑着走到一块儿。

    “晌午我就在宣政殿那边听见宦官喊旨,杜将军现在才出来,定是在今上面前献了良策。”程千里一副笑容轻松地说道。不过这幅笑脸的诚意有多少就不得而已了,虽然他们同朝为官,但不是一个体系的人饭还是要分家吃的。何况程千里出将为相混到几乎位极人臣的地步,路子和杜暹竟然十分相似,也是在定边立功又通过联姻站对位置的结果,于是他多少对杜暹有些排斥之感。

    杜暹长得比程千里白胖,更有儒雅风范,不过他现在却是挂的武将职位,而程千里是政事堂宰相。晋朝延续唐朝制度,文武其实分得不清楚,将相位置变换也不少见,地位也相差不大,不过能参与国家决策的这些人要高一等。杜暹也不想和程千里发生什么不愉快,更不愿在他面前卖弄恩宠,当时便转移话题道:“我从温室殿出来的时候与鱼公公一道,便提起今上节俭,富有四海仍然穿着旧衣,鱼公公道今上那身青布袍子是程妃所制?”

    程千里愣了愣,随即说道:“我没注意啊,再说也不是谁都能受今上单独召见的,平日在含元殿朔望朝或是紫宸殿,今上不都穿的衮服。”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长乐坊和翊书坊的口子上,因回家的方向不同,这才相互拜别分道扬镳。

    次日廷议,杜暹也来了,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有点新鲜,众人看在眼里不过没说什么。一会儿薛崇训进殿受完拜礼就说了杜暹的事儿,先赞了一番杜暹的功劳和才能,然后当众表态要让杜暹兼任内阁学士,今后廷议也要参加。

    薛崇训自个弄出来的一个内阁机构,前期真是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就像现在想提拔一个人到决策机构就不费周折,因为内阁是新的衙门没有旧制可循,也没规定定员;而政事堂则不同,一段时间内只能有六个或者七个宰相,制度已经惯性地进行了很多年,从来要改变旧制都会涉及不少问题,不能轻易变动。要塞人进政事堂,意味着得先搞一个下去,这就是个麻烦事儿了。宰相们通过人事权个个都是树大根深,如果皇帝使用至高无上的君权毫无正当理由整倒一个,后遗症会比较严重,要更换宰相一般都会通过一系列的博弈,用合理的理由贬官或直接罢免。当然现在薛崇训不动政事堂,直接往内阁塞人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上午的议事散伙之后,薛崇训又把杜暹找去了温室殿,不知道要谈什么。政事堂的大臣们见状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一众宰相回政事堂办公时,在路上难免旁敲侧击地闲话几句。

    在薛朝一直不受重用却依然混在宰相位置上的窦怀贞的牢骚被几句话撩|拨,就忍不住说道:“这么下去,还有咱们政事堂什么事儿?”

    因为一行人是在公众场合,又是在宫里的大道上,张说便马上正色道:“窦相何处此言?”

    窦怀贞没品出味儿来,没好气地说:“杜暹身上挂着右武卫大将军的衔,正三品,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出任五品内阁学士,尚不是首席。要不了多久内阁的人都封上三品不是很正常么?况且杜暹之女还是后宫的嫔妃,哪天皇上一高兴萌封其家人,杜暹再有个公侯爵位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内阁怕不是五品小官的问题,要位列三公九卿了。”

    其实窦怀贞的话没错,政事堂的一些人确实感到了可能被架空部分权力的危机,但大家不好在明面上说而已。

    程千里听到靠后宫嫔妃升官之类的话,心里已不是很高兴,这时反而就帮着内阁那边的杜暹说了两句:“杜将军能得今上恩封,也是追随左右血里火里拼出来的。”

    作为政事堂老大的张说看了一眼两个言论不相同的人,情知政事堂也不是铁板一块,还有后面不说话的刘安,这厮可不是跟着他张说一个鼻孔出气的人。张说便装作和事佬语重心长地对窦怀贞说道:“不管是政事堂还是内阁的人,都是为朝廷出力。咱们有什么职责就尽什么本分,如此而已,勿要想得太多了。”

    ……薛崇训在温室殿兴致勃勃地等到杜暹前来,就继续昨天的话题,询问幽州那边的策略。不过杜暹今天看起来精神好像不太好,那是因为他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昨天皇帝找他谈了大半天,问的最多就是东北防务,意犹未尽又说今天再谈。杜暹回去之后一寻思,皇帝肯定要问幽州之策,连夜查阅收藏的书册琢磨这事儿,几乎没睡个好觉,就快天亮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

    杜暹情知一个方略要真正能落到实处,不仅要顾及实情时宜,还要考虑当权者的偏好倾向,否则得不到支持再好的办法也是枉然。就像上次准备打突厥时,杜暹就琢磨到了薛崇训的性子,提出重视骑兵的言论,结果就很顺利地得到了重用。他才刚刚中年,正是精力旺盛有志于仕途的年纪,对于人人羡慕的爵位不看重,反倒看重实权衙门可以有用武之地的位置。

    这次杜暹照样将薛崇训的思想细细琢磨了一遍,心里已有了数,有些想法和大部分朝臣完全不同,难怪薛崇训将其视为知己一般,常常觉得很有默契。

    薛崇训果然问杜暹对治理幽州的意见。杜暹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答道:“东北有契丹、奚部落率帐内附,王贤之、赵瞿等人就地安置,臣不以为然。安抚少民本无可厚非,可是东胡不断向西迁徙人口已有扩张之象,若是幽云之地胡人再增多,非长远之计,幽云早已是汉民占据的土地,没有半点退让的道理;不过暂时看来倒也无伤大雅,就近安置也能节省人畜之力。若是陛下谋百年之策,便应改变幽州以往的做法。”

    一席话中让薛崇训品出了似曾相识的言论,这不是有预防胡化的意味么?薛崇训本来以为当下没人能想到那个问题,自己能想到也是因为前世见识的关系,不料从杜暹口里听到了类似的东西,心下便很受用……有一种自己的思想被理解认同的愉悦感。

    薛崇训欠了欠身,很有兴趣的样子,继续问道:“若是更换幽州文武官员,应如何定新策?”

    杜暹道:“中枢应给予地方权力因地制宜用策。”

    此时的地方治理当然有自主权,主要交通缓慢,受条件限制京师没法详细地遥控,只能给一个模糊的政令。因此薛崇训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又问:“若是杜将军在那边主持大局,又用何策?”

    “请陛下允臣在图上指出。”杜暹站了起来,见薛崇训点头才走到他画的那副大图旁边,找到了东北角的位置,指着一个地方道,“契丹和奚近年常常联兵犯边,幽蓟等地不得不扩充边军团练备边,青壮不足便用胡人。故幽蓟首要之务仍是兵事……营州,居于关外,若能取之则攻守易势,奈何汉军屡次进击反复争夺营州,未能站稳脚跟。若是臣领幽州事,必先整军请旨攻取营州,这是必要的第一步。”

    薛崇训赞同地点头道:“打下来守住,咱们在关外才有一处靠谱的据点,到时候送些流放人口以及资助各地失地灾民迁徙,消化关外的土地才是开疆扩土之王道。”

    杜暹继续说道:“第一步因汉兵多次失利看似艰难,实则容易,无非就是打赢仗而已,短期就可能实现。第二步才真正不容易……陛下请看此地周围的地形,三面天然屏障,若是经营妥当,定然固若关中之地,成为东线拒胡人以国门之外的要冲和根基所在。居幽云而图关外,进可攻退可守,强盛之时向辽河一带扩土,内忧之时可保河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半壁无虞。故臣以为在幽云之地重修长城、筑工事堡垒实乃百年长远大计。但此策不仅巨耗国力,更改变前朝不修长城的做法,恐国内反对之声不绝,故艰难非常。”

    薛崇训听罢不置可否,其实杜暹的想法和自己很有相似之处,但正如杜暹自己说的,这里面涉及很多东西,薛崇训无法轻易考虑得通透。别说朝臣可能会反对,就连他也有些想法没能通透:长城,这种几乎作为华夏文明象征的东西,利弊功过该如何定论?

    唐朝前期军事强盛时是不修长城而定四方,可一旦进取的势头减缓,问题也非常多,其中一个让薛崇训十分有防范心的就是胡骑佣兵……是收买的胡人骑兵可靠,还是那些呆笨的石头城墙可靠?

    第二十五章 公主

    过未时(约下午三点)杜暹离开了温室殿,薛崇训继续批阅奏章。他已在大明宫已经住了几个月,除了去一趟武功县几乎没出过宫门,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前朝有的皇帝为啥自称“宅家”,原来确实是宅男。

    薛崇训对于歌舞宴会之类娱乐活动不怎么感兴趣,蹴鞠棋艺等也无多大的热情,每天除了办公唯一的乐趣差不多就是玩|女人。好在大明宫里美女数万,却是让他比较满意的。在温室殿中呆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件事来,便叫人去传宦官杨思勖来说话。去报信的人正要出门,他又改变主意道:“让杨思勖到太液池南岸找我。”从温室殿往北走几步就是太液池,那边有山有水不是能走动走动么?出去走走也好。

    白七妹见薛崇训要走,急忙问道:“还堆着这么多奏章呢,薛郎走了今天不用批了么?”

    大概是薛崇训从来没过问礼仪规矩,除了外朝的那些大臣,身边的都是乱称呼,有的称陛下有的叫皇上,还有白七妹等人“薛郎”“郎君”之类的随意唤,薛崇训也不计较更不会因小节翻脸,他反倒觉得随意些比较好不然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留下来帮我瞧瞧,除了边关军情急报、官吏任免和赋税财政等大事,其他的你看着办就成。”薛崇训说道。

    白七妹嘻嘻笑道:“这可是奏章呀,那我不是也能当当皇帝了?”

    温室殿当值的宦官宫女顿时愕然脸色微变,不料薛崇训对这种玩笑也不计较,连一句斥责也没有,笑道:“成,你就在这儿当一回皇帝吧。”

    他当然不会和白七妹计较,她这样女孩子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毫无根基,别说她是闹着玩就算她真是野心家,也毫无拥有权力的可能。

    但白七妹敢胡闹,其他人却照样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在大伙眼里薛崇训应该还是一个喜怒无常圣心难测的人,就像上次有个御史不过言语之间激动了点冒犯了他,他便以不敬之罪叫人拖出去打了个半死,现在估计都在家养着没好利索。

    薛崇训没有坐车,只和随从数人走路到了太液池岸边。这里应该算是大明宫里风景最好的地方,飘渺的湖面水雾之中仙岛楼阙隐隐在望,沿岸水榭楼台十分漂亮。薛崇训便一边散步一边等杨思勖来见,杨思勖既当着内侍省的官有宫里的差事,又因军功封了将军职位,最近还管着明光军造火药造炮的差事,所以平日不怎么上宫里的值,薛崇训要见只能临时找人去叫。

    太液池分东西两池,薛崇训正在游荡的这边西池占地就达两百多亩,加上沿岸的官署庭院、树林石径,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城市一般,也不完全像城池,简直是世外桃源。因为在这里来往生活的成员构成简单,就像一个单调的社会,没有市井最多的是妙龄女子。天下数百州的财赋供养着这里,如没有风雨培育的温室……虽然同样充满了明争暗斗,表面上却如一个大家庭。不论下边怎么斗,至少作为当权者的薛崇训在这里的日常生活如在逍遥宫。也难怪当天下承平的时候皇帝们容易失去进取之心,因为要想混日子皇帝在宫廷确实就像温室的花儿一般,既不存在争夺女人的竞争,也没有物质之忧:显然世人的大部分压力都是因为经济物质,这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实在很少。

    薛崇训默默看了一阵风景,杨思勖就来了,他是小跑着过来的,跑近了也不顾石径上尘土,直接就伏倒在路上请安。现在在薛崇训的眼里这个杨思勖是最忠臣的大宦官之一,鱼立本也算一个,但鱼立本和太平公主的关系太近了。虽然太平公主和薛崇训是一家子母子关系,但由于权力上存在一定的冲突,两面讨好的人在薛崇训眼里自然比不上杨思勖这样只投靠他一个人的宦官强。

    薛崇训让杨思勖平身,直接便问道:“武功县造炮的事儿,进展如何?”

    “回禀陛下,已造出未炸膛的炮四樽,还在试验用药及炮弹远近。”杨思勖早已习惯薛崇训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而且他看来有所准备,猜到薛崇训可能会问这事儿,随即便拿出了一份文件,“数月来试造药、炮所消耗的各项物资皆有帐目,官吏、将士、工匠达成各自目标的奖赏如何,明光军幕僚府也信守承诺兑现,支付钱粮数目皆记载在册,请陛下过目。”

    薛崇训接过来随意翻看起来,这东西有点像工程造价、帐房名目之类的东西,大部分是数据,而且用的是汉字数字,看起来不怎么清晰明了。虽然薛崇训前世就没有崇洋媚外的心理,但他心下不得不认为在数据方面还真是阿拉伯数字和字母公式看起来简洁。或许他的思想并不是纯粹的汉本位,不过就是没有太多信仰的实用主义。

    他没打算亲自细查帐目,抬头看了一眼杨思勖,见杨思勖神色如常,已相信其中的水分不会太大。

    杨思勖长得黑瘦,个子也不高,从形象上实在比侍从在薛崇训身边的宦官宫女差得多,跟在他身边的宫人都是温室里养得白嫩的人。不过杨思勖在宫里的地位显然比他们高得多,人不可貌相正是如此。

    薛崇训开口道:“对将士和工匠承诺的奖赏一定要按规矩兑现,如果办事的比预期还好,便要追加利禄,这钱不能省,尤其是军器署派过去的工匠,别亏待了。”

    “是。”杨思勖忙应道。

    薛崇训沉吟片刻又道:“下令让明光军一部将四樽炮护运至河东。”

    杨思勖听罢微微有些惊讶,刚刚造出来还没估算实战价值就送那么远,送到河东去干甚?他很容易就想到有造反嫌疑的幽州之地,河东距离幽州并不远,已猜出皇帝可能会对幽州用武了,当然也能在战场上试出炮的用处。有过使用火器经验的武将中,他杨思勖算一个,还有就是杜暹……短短一会儿,杨思勖已在肚子里猜测了许多事。但他口上并不多言,只躬身道:“奴婢即刻就派人赶去武功县明光军营传旨。”

    见杨思勖若有所思的模样,薛崇训便问道:“有什么困难么,大炮是否太重,路途是否太远?”

    杨思勖忙道:“没有,关中至河东有平坦的驿道,总有办法载过去。”

    薛崇训笑道:“下面对上面发牢骚属实正常,别对下边的人说中枢决策不妥便好。”

    杨思勖立刻弯下腰拱手道:“奴婢万万不敢擅论圣意。”

    就在这时,只见宦官鱼立本也寻来了,走近了便弯腰向薛崇训执礼。鱼立本倒是没有在路上跪拜,他的做法才是最平常的,自唐以来朝野的人并不像后来动不动就跪,这种日常见面也没必要对皇帝行跪礼;杨思勖显然有些恭敬过头了,可能是他一直就是宦官,薛崇训上台之前还在李隆基父子身边干过,此时在新主人面前多少有些谨慎小心。其实李隆基都死了,薛崇训对这些宦官宫女并不介意,宦官又不像朝臣士大夫那样背后有庞大的亲戚关系网,他们的背景相对简单,大部分出身寒门做了宦官之后家族都不认的,认为有辱家门。

    薛崇训问道:“你有何事?”

    鱼立本躬身说道:“奴婢是受太平公主殿下差来见皇上的,听说您在太液池这边,就赶着过来了。河中公主……以前是万泉县主(薛绍次女),因为是皇上的妹妹,殿下认为该封公主才合礼制,便改封万泉县主为河中公主。公主感皇上和殿下恩,进京谢恩来了,殿下差奴婢来告诉您,晚上去承香殿赴宴,见见河中公主。”

    薛崇训纳闷道:“妹妹封公主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鱼立本忙道:“是殿下下旨封的,本想亲自和您说,可皇上有些天没去承香殿了。还有武家的永和县主也住在河中府,听说公主上京,也一道进京看望殿下。在京的武家二王爷今晚也会进宫赴宴,立节郡王(薛崇简)却在河东不能来团聚了。”

    显然薛崇训从这事儿便看出太平公主比一般的所谓太后的权力大多了,封公主也是一句话的事,甚至连薛崇训事前都不知道,等封的公主进京了才听说。太平公主平时封官赐爵也是随手的事儿,只要不是军政要害衙门,薛崇训一般都不过问的,她也懒得说。

    人事权力都是两个人在说话算数,这确实是二元格局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融合。太平公主没有以和皇帝为对手,不然当初她也不会轻易就承认薛崇训登基,甚至更早之前连兵权也不会给他;薛崇训也只能默许这样的形势,内心的一种需要和现状让他无法去夺太平公主权力。当然太平公主用人很多时候他心里不怎么赞同,甚至用人会影响一些政略布局,但只要不是太要紧他也只能妥协。

    整个官府体系就是从上而下的君权制,偏偏实际操作君权的不是一个人,正是天上两个太阳的局面。可是太平公主和薛崇训竟然稳住了现状没有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显然是一种比技术更文艺的艺术活儿。

    第二十六章 家宴

    立节郡王薛崇简是薛崇训的亲弟弟,一个爹妈生的,但关系并不亲密,特别是立节郡王住到河东老家之后更是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他在以前的政治斗|争中站位错误,虽然太平公主比不上武则天一样凶狠,没把他逼上死路,却在内心里对他十分疏远了。皇室的亲情和民间有些差别,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容忍的,皇子因为对父母的权力构成威胁时被处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亲弟弟尚且如此,薛家的两个妹妹就更和薛崇训不怎么亲密了,她们十三四岁出嫁之后,也是难得见上一面。武家的四个弟妹同样如此,要不是太平公主在,薛崇训是不是真会把他们当兄弟妹子也难说,连姓都不同。武则天政权失落之后,武家唯一能出现在宫廷庙堂的时期便是武三思那几兄弟,不过是当时的李唐皇帝认为自己实力太浅,想拉拢一批盟友而已。而现在武家兄弟早已退出了权力场,挂着萌封的官职爵位享太平富贵,太平公主还在他们倒是没有多少生活之忧;其实武家二兄弟和薛崇训的私人关系也还不错,显然以前无意中给自己谋到了一处好退路。

    至于武家的两个女儿,薛崇训甚至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清楚了,毕竟女大十八变。而且她们和薛家妹子也有差别,这也是薛家妹子封了公主,她们仍封县主的原因。

    不过太平公主的儿女们能聚在一起向她问安,她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还称不上团聚,人没齐。儿子也少一个,可能在太平公主眼里有这三个儿子就可以了,武家兄弟虽然没帮上她的大忙,胜在听话也算忠诚。当然薛崇训对她最特别,母子俩是生死之间携手过来的。

    这确实是场家宴,除了薛李两家的亲戚,只有翰林院的几个号称名士的文官作陪,没有外朝的大臣也无使节。不过座位上就分了高低秩序,和百姓家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光景大为不同,这些礼数大约也是造成皇室亲情比较淡薄的原因之一。太平公主坐的台子上的座位,其他后辈都在殿中列席;薛崇训也属于后辈,但他是皇帝,家国天下的传统使得他与兄弟姐妹们完全不同,也是和太平公主并排坐在中间的正位上,一旁坐的是皇后李妍儿。平辈的亲戚要自称臣,也可以跪拜,与对长辈的礼节相差无几了。

    本来大殿中嘻嘻哈哈的,薛崇训一来坐上去之后,众人便渐渐收敛。起先看起来武家二妹永和县主是最活泼的一个女子,武家兄弟都和她玩笑,这会儿也安静了许多。武家兄弟以前也和薛崇训称兄道弟关系比较熟,现在却保持着恭敬的态度。

    太平公主见状也笑道:“看来大家不喜欢崇训,你一来都不说话了。”

    薛崇训内心里也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也不能随意在家人面前轻浮玩笑,保持权威也是同等重要的。他说道:“大家来问母亲安好,是来孝敬长辈的。我为兄长见他们都过得还好,也就无需多言了。”

    兄弟姐妹们都一本正经地向上面拜道:“皆蒙皇兄之恩。”

    就在这时武永和县主笑道:“我有那么多嫂子,你可别冷落了哦,给妹妹生个侄儿抱抱呀……嫂嫂,咱们家的薛夏州怎么没抱过来呢?”

    这玩笑有点冷,大家都没有起哄,也就是性子活泼一些的武永和这么说,而且也不见外,口上说着“咱们家”。李妍儿便搭腔道:“小夏在蓬莱宫让奶娘带着,我也想带她过来的,姑婆说这边太吵了就没有。”李妍儿的性格是比较温柔可爱的,虽然有时候要耍耍性子,但以权压人的时候是没有。众人一听她的话,都感觉比较亲切,报以友善的目光。

    薛崇训听见有人开始轻松地说家常,心下也产生些许欣慰,便好言对永和说道:“你们在宫多住几日陪陪母亲,妹妹喜欢夏州(他的女儿的名只有一个夏字,生下来就封了夏州公主,有时候也叫她夏州)明日到蓬莱宫陪她玩。”

    他和气地看着永和县主,只见她圆圆的脸,估计还不到二十岁,但嫁了好几年,已是当母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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