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巫术

    漫山的契丹兵如狼似虎地扑将下来,凶悍之势犹如大群恶狼,哪里还有半点赢弱之象?许多人装备有铁盔、面具及各型盔甲,有的应该是从中原购置的看起来与汉人地方镇兵的装备无异,也有的髡发、左衽,没穿盔甲只穿着圆领窄袖衣服手提利器飞奔而至。东西两边很快就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冲近的敌兵看上去个个凶狠,阵仗就像晋兵与他们有杀父之仇,东北夷兵的凶悍之风较吐蕃高原铁骑只多不少。

    此时的辽东地区还没有如何开发,无论是生存环境还是律法治理都十分恶劣,东夷汉子信奉弱肉强食,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你死我活的厮杀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勇力。此时汉人的军队没有任何借口便堂而皇之地出动,契丹等族当然不会相信“文明”之地的汉人是去拯救他们的,被夺去势力范围的唯一结果就是被更加凶残地掠夺压榨。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被夺去土地迁徙到更苦寒的北方要么拼命。

    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地面上的尸体不断增加。晋兵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号称精兵不是浪得虚名,无论在装备上和训练上都达到了这个时代的顶峰水准。而且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双方都认可的正邪之分,汉人还觉得自己在进行正义的征伐,举族上到官僚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想占有任何可以耕作的土地,对于统治者来说,更大的地盘意味着更多长久的利益。而且开疆辟土在人们的价值里从来都是正义和荣耀的象征。

    杜暹居于中军,沉着地下达一个个军令。此时此刻的命令无法更多地论证,只能凭借经验和直觉临时判断,部下也不能去计较对错,唯一应该干的事就是执行。

    “报!公冶诚部在北部遭到攻击,为防合围已向中军撤退靠拢。”一骑奔来大声禀报。

    杜暹道:“准其人马入阵,幽州军备战。”

    又有人来报:“左明光军攻击南部高地不利,敌兵拥堵在山前以圆木箭矢阻击,将士无法冲上去,将军请命暂缓进攻。”

    杜暹怒道:“不夺取南边高地,难道要东西两军从斜坡上仰攻敌兵?传令左军将军,不论用什么法子也得上去,否则提头来见!”

    契丹及奚联兵的伏兵突袭围攻到现在已近一个时辰了,两面夹击但晋军阵脚未动,看样子短时间内难分胜负。杜暹对五军战斗力有自信,才有意图反攻。

    不料过得一会又有传令兵来报,负责后翼进攻南山坡的将军中流矢阵亡,杜暹只得传令副将暂领左军,让攻击的人马暂时退下来修整。

    胡兵自两翼居高临下反复冲杀,战至旁晚终不能破阵。晋军轮换厮杀,因天气闷热各军都已疲惫不堪,好在太阳下山了敌兵的攻势渐渐减缓最终撤回山上。因人马疲敝又是仰攻,杜暹也没有下令军队反击,战场上渐渐消停下来。

    天色渐暗,人们用车辆围成兵营,因找不到足够的柴薪,只得吃了些干粮喝了些凉水充饥。有军士挖地三尺撅水而不得,部将纷纷建议次日一早就应该发动攻势,不能再困守在山谷中。

    气温很高,双方战死的尸体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就开始有腐|烂的迹象,晚间一下凉空气中就隐隐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人们害怕引发瘟疫,遂收尸点火焚|烧。尸骸在火光浓烟中化为灰烬,将永远埋藏在异地他乡,将领们点香泼酒烧了一些纸钱算是告慰勇士在天之灵。

    及至天明,杜暹观南边谷口的高地上胡兵挤作一团堵在那里,人马十分密集,遂下令将四门大炮拉到后军对着上坡上摆开。这时热兵器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不仅胡人没有什么动静,连晋军这边也对大炮不报什么希望。因为高地上的大路距离约二里地,晋兵在这么远的地方捣鼓几辆大车,胡人也没感受到有什么威胁。

    炮工科官吏们忙活着对炮表调整高度,军士们称火药开始填药了,又有人抬着铅铸的实心炮丸上来。天刚刚亮,敌兵还没有开始第一轮进攻;晋军也没更多的动静,只在那里捣鼓几门铁炮。

    过得一会儿,一骑向杜暹禀报:“大炮准备好了。”一旁的传令兵见杜暹点头,便将一支青旗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顿时山谷仿佛都被震动了一下。众军被吓了一大跳,人群中微微有些骚乱,但大伙已事先知道是大炮发射,倒也沉得住气。

    一枚铅弹从浓烟中呼啸着飞上了山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挤满了人,炮弹没有偏得太离谱就砸进了人马之中,又在硬土上弹跳。只听得“哗”地一声,惊惧惨叫之声便爆发出来,人群中倒了一片,周围的人乱奔起来,特别是受了惊吓的战马跑得最快,在山坡上散乱奔走。

    片刻之后又是数声巨响,炮弹砸将上去,敌兵顿时大乱。

    杜暹见此状况也多少有点意外,立刻便下令后军集结人马准备进攻夺去高地,又令大炮继续炮击。但那四门大炮的设计尚不完善,一轮炮击之后就哑火了很久,炮卒正忙着浇水降温,拿着棍子布条清理炮管中的残渣。

    山上的胡兵更是惊惧不知所措,明明晋兵还远在山下,却突然铅丸从天而降死了几堆人,他们连性能稳定的弩炮都造不出来更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有人喊道:“汉人阵前施展巫术,请了雷神!”

    契丹将领向山下看去,只见晋军阵营前面黑烟沉沉,疑是在黑云中作法。这凡人之间的战争却唤来了鬼神,刀枪棍棒怎么和闪电雷鸣对抗,这仗还怎么打?将领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十分晴朗,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稀疏的白云,如此天气哪里来的雷电……

    过得稍许从后方赶来了十几个契丹巫师。将领指着下面的浓烟道:“赶快作法驱散汉人的妖术!”巫师们慌忙布阵法,在山前四角各竖起一面黑旗,又搬来柴禾桐油点燃四堆篝火,然后举木剑在中间抽筋似的跳了起来。

    这时山下的大炮再次填药完毕,“轰轰……”又是几声电闪雷鸣,不巧一枚铅弹正好砸进巫师的阵法之中,山上的土石在连续干旱中早晒硬,炮弹砸得灰土四溅又在地上弹跳飞起,顿时十几个巫师当场死了大半,还有几个被飞溅的石子泥土伤了躺在地上起不来。还有一枚炮弹砸得一堆柴禾腾空乱飞,燃烧的柴禾落进人群,许多人身上被点了起来,“哇哇”乱叫着在地上打滚。

    南部高地上的胡兵大乱,山坡上已出现了大批晋兵步卒。这回晋兵镇定了许多,上来的是刀盾手,成群结队地仰冲上来。契丹人欲故技重施以圆木石块拒敌,奈何人马乱得不成样子,军心惊惧动荡,没能及时组织好阻击。箭矢零星向山下射了几通,但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不多时晋兵冲了上来厮杀,契丹人见巫师都死了担忧遭雷劈士气低落队伍混乱,很快便抵挡不住向东西两面溃散。

    晋军趁势占领了南部高地,将写着一个“晋”字的大旗插了上去,山谷中的众人见到旗帜呐喊欢呼声势不小。幽州军三千人陆续爬上了山,进而向东西两面的山地展开。双方都在山林中角逐,再也不存在地形高地的差别。林间不利结阵,对于组织度更高的晋军发挥不了其中的长处,但好有装备体力优势,单兵混战也不吃亏。

    从早晨开始,契丹人对山谷中的晋军攻击已不复具有威胁。汉人占领了南边谷口,因此也能从容退兵,军心渐安。但杜暹并不下令撤军,而命令部将杨猛率骑兵一部向北打通前路。

    杨猛杀气很重,上战场不惜命的主,更不在乎己方伤亡。山谷北部地面开阔,正适合骑兵|运动,杨猛率部靠近契丹人马时,也不讲究什么奇谋诡计,二话不说便身先士卒带着亲兵冲在前面。众将校见状也跟着猛冲杀入敌阵。契丹人意图用优势兵力从两翼包抄胁迫杨猛后退,但杨猛不是公冶诚,他哪里在乎被包围了会怎么样,被包围的时候再说。

    结果一顿猛冲猛打,契丹两翼包抄的战术因为抵挡不住变成了被中央突破,瞬息之间就大败。杨猛率部追击掩杀,只杀得遍地都是尸|首,到了中午才被部将多番劝说停了下来返回。

    契丹兵败了两阵,杜暹料定他们暂时不能发动有力进攻,这才下令五军阵营移动,向北开进。又令明光军骑兵居于东西两侧护住侧翼,果然契丹人见晋军阵营移动再次发动了一轮进攻,但此时的攻击力弱了许多,单单明光军骑兵就将其打退了。

    杜暹率军通过山谷时,便有一部契丹人马来降,自称不想再与晋军作战。伏击战南北两头都被晋军取胜,战事至此胜负已分。

    第四十六章 治理

    晋军在都山破契丹奚联兵,昼夜兼程越过白狼山,然后沿白狼水向东进发至营州柳城。以前唐军在东北几次接连丧师,此时的营州全境已全在契丹人控制之下,柳城便是这片区域的中心,此城在汉人和契丹人手里几经易手,双方都有修筑城池,已有一定的规模。

    杜暹率军到达柳城,敌军闭城不出。他在都山之战中已尝试过铁炮的用处,这时用来轰击固定的城墙目标更是方便,遂下令先用炮击。四炮一轮齐发就轰塌了西墙,墙塌之后仍不消停,四门铁炮持续向城中炮击,木制建筑起火,柳城火光冲天。

    如此射击了几番,铁炮就全部报销了。两门炮管在用水冷却之后被火药震裂,再用就要炸膛;另外两门炮身变形。最后只能停止炮轰,官吏记录称:火炮威力,但不堪长用,新炮用过两回便破碎废弃。

    而此时柳城西城早已塌成废墟,城中多处起火,工事几乎失去了防御力。杜暹正欲调集骑兵攻进去时,柳城契丹人便举旗投降了。晋军攻打柳城的战绩便以受伤二人的代价(靠得太近不及掩耳被火炮震聋),击毙击伤数百俘虏万余敌兵而结束。

    攻下柳城之后的事儿,《新晋书》只有寥寥几笔记录:暹将兵入城,疑胡兵诈降,尽杀之;军中粮草无多,调兵掠粮。

    青史轻描淡写的一行字,实际上并不是那么轻松,却充满了血泪。“疑胡兵诈降,尽杀之”,当时杜暹与幕僚商议,考虑到了几个原因,其中包括杀掉壮丁减少契丹人口等因素,便下令将在都山投降的和柳城俘兵一起驱赶进瓮城之中,人数有两万多人,挤在里面几无立足之地,拥挤不堪。然后下令关闭各门,往里面泼石油,以火烧之。

    从地里挖出来的黑油烧起来黑烟滚滚臭气熏天,瓮城中人口密集,烧死者少、熏死熏晕者多。俘虏之前已被解甲,身无防护,城楼上的晋兵又以弓弩乱射,屠杀持续了整整半日,翁城中尸体堆积如山,形如修罗场。众军又在城外挖巨坑,用牛车马车将尸体和受伤没死的一起运出去以土埋掉,一天功夫契丹族青壮便减少两万多。

    李失活部不敢复取营州,已经丢下这边的部族撤往松漠都护府去了。杜暹军队为了补充粮草“就食于敌”,便派骑兵攻掠燕郡、汝罗等地,凡有抵抗便行“坚壁清野”之事,燕郡汝罗两地的契丹部落数万帐被铁骑冲杀屠戮殆尽,牛羊马匹各种物资尽被抢夺,杜暹各军大发横财。各地农户也是差不多的遭遇,或逃或死人口减少很多。到了七月间,营州各地几乎没有了成组织的势力,乡里剩下的也只是一些散户,大部分逃到了交通更不便的地方。

    杜暹向长安上书告捷,奏章言击溃契丹奚联军主力,地方有东夷人口“抗拒”,便率兵进行了镇压,并开始对营州进行“治理”。

    大总管行辕在营州拥有最高权力,“治理”的计划主要由杜暹的幕僚制定,军事管制下的执行效率很高,但营州政权的一系列措施显得比较急躁。

    接手营州各方面管理权的势力大概分作三方,首先就是杜暹以下的正规军两万多人,暂时驻扎在柳城,随时镇压各地起义和暴|动。然后从河北调了一些边兵过来,征发营州各地百姓开始修筑工事,按部就班地建立城、堡、哨军事体系,各据点之间又修驿道连通组成网络。然后委派地方官吏组建州、县建制,各县长官按律法分拨职守之田,准许其建立庄园蓄养家丁农奴,甚至可以拥有少量私人武装。同时开辟军屯、互市等相关设施。

    杜暹当初在长安得到的圣旨是“攻下并占领营州”,显然他的任务不只是在正面战场击败东夷军队,还要让晋朝的势力在营州站稳阵脚,对当地进行有效统治。现在他实行的计划已经脱离了羁州的治理办法,而是直接在地方建立类似国内边境州的军政体系,对营州实行直接统治。

    从河北调来的官吏、武将对国内州县的那套建制玩得很熟练,可谓经验丰富,但营州境内大部分是胡人,真正实行起来不比国内,遇到了许多困难。

    首先从河北调人调物耗费了大量的钱粮物资,然后那些摄于暴力顺服晋朝官吏的胡人也分农夫和牧民,有的已经学会了耕种并拥有农田,这类人比较好管理。但有些是牧民不会种地,被收编之后只能当作奴隶苦力一样使用,汉民进入营州后有的地区直接从封建社会退步到了奴隶社会。

    最大的问题是反抗此起彼伏,晋军前期的杀伐造成了仇恨情绪,接着各地胡人又被迫缴纳财产、负担修建工事的沉重劳役,压迫之下暴|动频繁十分正常。特别是临近北部修建的工事进度十分缓慢,没过几天就有契丹游骑袭扰,边军一般是一面拿武器一面拿工具建造工事。从柳城出来的骑兵四处镇压,流血冲突每天都在发生。杜暹“治理”地方的才能显得生硬呆板,下马治州的才能实在比不上行军布阵的水准。

    杜暹为了进一步占领营州,更方便进行镇压,又下令重设燕郡守捉、汝罗守捉两城,与柳城形成三角之势,调兵镇守,对各地进行暴力统治。

    河北来的文官巡视营州现状,纷纷劝诫,指责杜暹的干法是急于求成,根本不是长久之计。但他认为营州是通往东北各国的门户要地,不能交给胡人自治,而应该迅速“教化”,对官僚们的意见弃之不顾。有人骂他误国,怒而将营州的情况写成奏章送去长安弹劾之。杜暹不以为然,以他在薛崇训心里的位置,还能被几个屁大的官谗言不成?

    他的学生同时是幕僚提醒他:“几个官员的弹劾奏章无甚要紧,只是政事堂诸相公本就对杜公不满,那些人长于小题大作,可能会抓住此事做文章,杜公不得不防。”

    杜暹也还是听得进一些意见,旁人一提醒他思索之下有些道理,着实牵挂了两日。但是“治理营州”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工了,调拨人马物资无算,总不能就此半途而废浪费资源。

    这时渤海国汗王及活动在高句丽旧地的诸胡部落派人到柳城联络关系,并派了一些使节进驻柳城,以备晋兵日后与之冲突时能及时议和。契丹、奚在晋朝大军进攻下连吃败仗军力受损,摄于武力也派人来议和休战,并有使者来到柳城想转道前去长安觐见皇帝。

    杜暹设宴款待,礼遇之。期间有幕僚进言:“杜公可记得我们还在长安时,今上一次下旨让新罗进献处子,政事堂封驳没能发出?”

    杜暹笑道:“这事儿,政事堂那几个人实在是在替今上作想。咱们在长安见过新罗使者,面相奇特,恐怕女子也不怎好看。”

    幕僚道:“今有安东都护府境内(高句丽旧地,被唐军击败后灭国成为唐朝羁州,后营州丢失,唐朝一度失去了对当地的有效控制)部族派人来示好,杜公何不命他们选少女送来,献到长安?此时不过小事一桩而已。据学生所知,高句丽人和新罗人的面相完全不同,高句丽人白而丰腴,若是挑选得当今上定会喜欢。”

    杜暹沉吟道:“这种事可不怎么光彩,恐遭朝臣诟病。”

    幕僚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杜公献上的,那高句丽旧部有意归顺朝廷,一心要献礼物,咱们屯兵营州还能拦着这事儿不成?”

    杜暹想起前几日被人弹劾的事儿,毕竟自己人不在长安,又掌十几万兵马,什么话由着政事堂那几个人说,着实有些不太痛快。听到幕僚的这个建议,虽然感觉下作了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让皇帝高兴。他想罢便同意了幕僚的说法。

    一日他接见从安东都护府来的使者,赠与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牛羊和丝绸,暗示使者让首领派人向长安进献处女,还会得到更多的馈赠。本来杜暹还打算他们不同意就武力威胁,不料使者欣然同意,将此事视作包赚不赔的好买卖。杜暹下来后不由得对幕僚唏嘘了几句:咱们晋朝和四方做买卖,可从来不卖人,总会顾惜气节。幕僚道:“昔日高句丽国雄踞东北,是敢不对中原称臣的邦国,宁肯大战也不肯屈膝,不过如今已亡国后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另一人道:“还是新罗识时务,本来实力最弱,不是高句丽的对手几乎要被灭国,不过能放下身段向长安称臣,便得以与唐朝联手,最终灭掉高句丽而占有整个半岛之地。不屈者灭国,称臣者坐大,世事竟是如此啊。”

    幕府中一众人谈笑古今唏嘘一阵,尽兴了还有人作小诗一两首,然后才各自处理公务。

    第四十七章 说话

    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长安。营州一打仗,当地逃难的百姓、毛皮药材商人、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共同将战争的讯息向四周扩散,可这样的扩散速度有限,而且传风声的人也没亲眼看见战场发生的事,没事谁也不能因为八卦冒死跑到血淋淋的战场上去做战地记者吧。这种事还有一个途径传播,那就是邸报,通过邸报传的事儿就靠谱多了。但邸报是长安先收到奏章,再从大明宫发出来的军政信息,所以长安离营州远却可能比中途的许多地方都先获知时事要务。

    先是传捷报的人马从“天街”高调地喊着呼啸而过,正好瞧见的人们只能模糊地知道:杜暹在营州打赢了。至于过程如何还得等“宫门抄”,一些筛选过的朝廷内部机关报内容会直接张贴于宫门公诸于众,像这种打了胜仗的好事儿还不得贴出来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一等宫门抄出来,这事要不了几天全长安城都会知道,然后会通过驿道向各地传播。上到士大夫下到庶民贩夫走卒,关注新鲜事的心情没多少分别,不然某日和三朋四友在茶楼或路边茶水摊坐下来一闲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啥也不知道还不得被人当猴子一样看。

    不过各个阶层获悉信息的途径不同罢了。那筛选过的邸报一贴到宫墙上,自然有识字的人上前阅读抄录;但很多市井小民压根就不识字,而且很多人不在城北这边活动,长安又大不能人人都大老远专门跑来瞧,升斗小民关注时事可以,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眼下养家糊口的那点事,于是就有很多通过口头转述的方式了解状况的人。营州大捷这样有武功打斗有名人在故事,是上好的艺术材料,还有一种流行的传播模式:说话曲艺。酒肆茶楼甚至青楼妓|院吃喝玩乐的地方,总会有许多节目让大家喝得开心玩得高兴,表演的方式多样,有动物戏傀儡戏有真人戏,有唱歌跳舞的,也有讲故事称为“说话”的节目,后来在此基础上发展为诸如说书讲史等节目。

    此时的长安城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不管宫廷庙堂斗得如何如痴如醉,总是没有发生过被乱兵劫掠满城的事。晋朝取代唐朝是在唐朝国力仍强的时候,更没有原来历史上被别人几次光顾首都的经历。承平日久之下,城市各行各业蓬勃发展,除了商货交易,各坊各街的酒肆茶馆等服务行业遍地开花。

    长安人口北密南稀,最稠密繁华地段是北部分属长安、万年两县的东西两市,尤以东市附近最为繁华,因为大明宫在东边,最有钱的无非周围的勋亲贵族朝廷大臣,资源自然就向这边集中了,特别是东市周围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热闹喧嚣。宣平坊这边从坊门进来的一条大街全是酒茶客栈几乎见不到民宅,其中一家茶楼挂起牌子“都山雷劈东夷兵”,讲的就是营州之战的始末。

    正门厅中是人满为患,还有没座的一直站到门口。这种地方讲故事始末自然和真实的事件有所出入,为了说得更加精彩还进行了加工虚构,反正就是个娱乐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就行,也没人认真追究。

    今日的说话人正讲到都山大战雷击敌兵那段,大概内容看牌子就知道了。本来是大战,结果一经加工说得像是神话故事一般,说杜暹得了神剑召唤雷公在阵前施起法来,敌酋李失活令巫师对阵,“巫术乃邪门歪道,雷公乃天神,自古邪不胜正,‘哗!’一道闪电下来,法阵中黑烟俱散,人马惊走。再看那胡人巫师,已是跪地求饶……”

    刚说到这里前排的一个穿绸衫的纨绔就很没礼貌地打断道:“咱们只听说过雷公雨神,何时亲眼见过?若是阵前真能呼风唤雨,朝廷封几个神仙便是了,还征那么多兵干甚?”

    众看官一听言之有理,便起哄附和。木台子上的说话人辩道:“昔有三国诸葛孔明赤壁祭天借东风,今有杜总管都山请雷公,天助是一回事,对阵打仗又是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那纨绔看官又道:“杜总管尚在长安时,我是在街面上见过他的仪仗的,骑在马上风仪自不必说,可怎么看也是常人,未曾见长着三头六臂,到了都山忽然呼风唤雨岂不怪哉?”

    众人在这种场合最喜起哄弄出点事儿热闹热闹,台子上的人见有人扯台,神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月白长衣的中年人“啪”地一声甩开纸扇,翘首道:“什么电闪雷劈,那是炮,新造出来的一种兵器罢鸟,和弩炮、投车一样都是兵器。那蛮夷之人以为是天上来的雷电是情有可原,那些人见识少哪里知道天朝厉害之物,可天子脚下还有人这般说,岂不贻笑大方?”

    “原来是许先生,可是住在安邑坊北街的许先生?了不得,人家那是当朝大臣……门下做宾客的人!”人群中有眼尖的认出来就嚷嚷。

    那许先生吹了吹山羊胡,难得那么多人将他捧为大人物,便洋洋得意地多透露了一点料:“听过火药罢?有个道士在家炼制,不慎爆炸把屋顶都给冲塌了,道士跑得快也被炸了个半死。这玩意一炸土石横飞,若是填到铁炮点炸开会怎么样?那炮丸飞出去肯定比投车抛石头厉害多了。”

    众人听得新鲜,已经不管台子上尴尬的说话先生了。恰好这时候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诸位想知道当今天子为啥要打营州?个中曲折鲜为人知,想知道就来新开的仙茗楼听听……”话还没喊完,就从厅中冲出去几个汉子,外面那人撒腿就跑,一个汉子只得大骂“做生意也得讲个规矩,太不象话!哪有跑人家门口吠叫的?!”

    这一声真起到了作用,这边茶馆的人听着那说话先生还没一个看官有货,兴致骤减,立时就走了一些闲人跑临街新开的那边去了。也有的人好奇先派小厮过去打听打听,回来说:“那边茶馆的人更多,说是当今皇帝派杜大总管打营州不为别的,是抢高句丽的美人去的。”

    一个人笑道:“胡编乱造谁不会,不过是个噱头而已。”那小厮道:“可那先生说得有板有眼,不然咋那么多人听?”

    于是这个茶馆的人又走了一些。市井中拿皇帝说事,人们也没觉得什么了不得,和大臣们骂皇帝一样,只要把握一个尺度就行,再说不是著书立说有文字做证据,一般影响不大万年县令也管不了那么宽。如果行政效率真有那么高,说错话就要被抓,那市井中有时候还有用符水骗人妖言惑众的假僧道,岂不露面就进去了?

    那仙茗楼的先生今日确实没怎么把握好尺度,讲得太详细。这家伙确实有点料,连皇帝想下旨叫新罗国送处女这种没发出来的圣旨都知道一点,然后高句丽旧部的使者到长安进献美女的事儿也说得像真的一样,这些密事广大老百姓都没地儿知晓的。

    但就算当众说了这些也不用太紧张,只要没人告上去,谁来管这闲事?现在大白天又不逢沐假,在茶馆里坐着听故事的人大多都是些没什么正事干的闲人,谁吃饱了撑的去和官府打交道惹那不相干的麻烦,反正有人敢说,当乐子听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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