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话的口气,就好象我的余兄弟、周兄弟一般,”许平很清楚清治所指何事,但是那些事情他没有什么兴趣去做,甚至连动脑筋去想一想都懒的想。

    “人应该是越来越忙,而不是越来越闲的。”清治委婉地说道:“许将军的手下也是担心您。”

    “大师说的是俗世吧,我看大师就闲在得很。”

    清治微笑起来:“难道许将军不在俗世中么?”

    “现在还是在的。”

    “现在?”

    “是的,是啊。”许平说话的时候环顾了左右一圈,确定卫士们都在远处没有人跟过来。

    “那将来呢?”

    “等到推翻这昏君,明廷,”许平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想试试闲云野鹤的日子。”

    看到清治仔细地看着自己,许平笑道:“大师不要误会,我没有投入道门的意思,我还是宁可去做和尚。”

    “和尚?许将军你要去做和尚?等推翻了明廷之后?”

    “嘘。”许平伸出了一根手指,示意清治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贫道有些好奇,许将军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哦。”笑容从许平的脸上消去:“大师见到郏县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了么?”

    “见到了。”

    “有一个少年郎,大概十六的样子,是个官兵,他就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被另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杀了。用一把匕首,缓缓地插进他的喉咙,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他们眼里都噙着泪水。”许平舞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杀人他见得太多了,但是像郏县战后这般大规模的杀俘是他不曾有过的经历:“上了战场,生死各凭天命,没什么好说的,但战场之下……都是炎黄之后,千百年前还可能是一家,不是吗?”

    “许将军为什么不管呢?”

    “我管不了,”许平发出一声轻叹:“人贵有自知之明,仗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打赢的,只有大多数人觉得一件事该我管,我说话才算数;如果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不归我管的话,我是管不了的。”

    “许将军觉得郏县这事归你管么?”

    “仇太深了,我没有去管的道理。”许平脸上露出些迷惑之色:“大师知道,我一开始投奔闯王并不是为了替天行道。”

    “许将军是要报私仇。”

    “没错,但渐渐的,我觉得我是在替天行道。三年下来,我想我就是遇到金求德大概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了,”许平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以前每日练剑,为的是狭路相逢也不会放仇人走,但现在只是一种运动了,我知道侯爷是绝不会同意我对金求德下手的,当时我与侯爷约定时还有些犹豫迟疑,可自从开封洪水之后,我也算是想清楚了,只要金求德不再与闯营为难,我不会为了杀他而破坏闯王与侯爷的默契。”

    “既然许将军能这么想,那就是在替天行道。”清治道士称赞道:“贫道认为许将军成为钦犯、被逼到闯营都是天意,上天要借闯王和许将军的手推翻明廷。”

    “我不敢确信,难道天意就是让这么多人死在我的手下?”

    “生死有命,何况如果他们不死,可能会有更多的百姓会死。”

    “大师说得不错,但确实昏君欠下了几百、上千万条人命的血债,但我也欠下了十几万条。”

    “所以许将军动念离开这个俗世了吗?”

    “我很累,大师,我非常的累。我是一个武人,按说杀多少人不该由我来想,但什么扩充实力、赢取军心、两面三刀、勾心斗角这些破事,就更不应该由我来想。但现在不是我去找事,是事来找我。”许平脸上露出倦容:“我不想和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斗心眼,也不想和闯王搞得面和心不和,这些事之所以来找我,就是因为我手握兵权,若我没有了兵权,自然就会离我而去。”

    “那许将军和闯王的约定呢?”清治是李自成和许平击掌为誓的见证人,他问道:“那些投奔许将军,想让许将军帮助他们跳出治乱循环的人呢?”

    “我是个武人,这些治国的事情也不是我该考虑的,我该想的就是如何打胜仗而已。闯王志在夺取天下,将来这是他的责任,不是我的;侯爷说我的见识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国家的事,让闯王和侯爷去想吧,我觉得我做不到顾先生和夏先生的期望,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连自己身边的事都一团糟,治理天下的事我就不要去添乱了。”

    见许平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太平后放弃兵权,清治又问道:“许将军就不怕有人会报复么?”

    “我已经想过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侯爷按约定退去南方,他们俩的岁数都不小了,杀了一辈子估计心也杀累了,这太平日子一来我猜他们俩都会有些贪图这安逸日子,尤其是他们俩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许平觉得如果划江而治的话,那么短期内很可能谁也吃不掉谁,南方自古就难以集中足够的力量北伐,而现在北方民生凋敝估计也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恢复元气发起大规模南征的:“我猜这太平日子,能够维持了几十年,怎么也得到我的下一代,他们太平日子过够了,国库充足了,人口又多起来了,才会再次开仗。而这和我不会再有什么干系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一统长江以北,我就去和闯王说,说我要一座庙,我要他给这座庙捐一大笔钱,就像是《水浒》里那个什么、什么大官人替鲁智深做的事一样,没人会知道我原本是谁,我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念佛超度亡灵、也算是赎去我手上的罪孽。”

    清治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在许将军心里,出家是这么一件惬意的事啊。”

    “只要闯王捐一大笔香油钱,我敢肯定是件非常惬意的事。”

    “那么?”清治问道:“许将军想好怎么说服闯王同意你出家了么?”

    “不需要我去说服,有牛军师呢。”许平微笑道:“不需要我花这个力气,牛军师会替我说服闯王同意的,他还会提醒闯王注意保密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放下兵权这件事,牛军师一定会全力相助的。当我和闯王、牛军师说起我打算出家的时候……我都能想像到牛军师会是如何地如释重负,现在我都能猜到他听闻此事时的表情。”

    ……

    京师,镇东侯府,

    黄石和赵慢熊二人面冲着远处的靶子,他们每人身前都放着四把手铳,两个人正慢悠悠地给手铳装填弹药。

    “大人以武功成就功名,可是侯府里却连一个练武场都没有。”

    “怎么没有,这不就是?”黄石瞟了赵慢熊一眼,手下仍在准备着火枪:“你家倒是什么都有,可是你用过吗?”

    “我是靠脑子打仗,练武做甚?”赵慢熊笑道,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赵慢熊总是以“我”自称,在这方面他大概是对黄石最随便的人,而且发觉黄石很喜欢他用这样的自称。赵慢熊家里马道、箭房、演武场一应俱全,十几年下来仍然是崭新的:“但是大人不同,贺兄弟对此不是很看不惯吗。”

    “我很怀疑贺兄弟那一身本事有没有机会用一用。”黄石举起一把手铳,稳稳地瞄准遥远的靶子,“砰”的一声响过,硝烟散去,靶心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痕迹。

    赵慢熊也举枪射击,同样准确地命中靶心,自从有了燧发手铳后,赵慢熊就认定这是最适合他的兵器,这么多年来和黄石二人乐此不疲地练习。

    “贺兄弟的弓马、剑术,那老赵你是说什么也比不了的,不过这手铳嘛,我想他连你一成的本事也没有。”黄石笑着举起另一支枪,他那面靶牌的中心位置又多了一个黑洞。

    “贺兄弟看不起我练这个,他说这是暗箭伤人,而且比暗箭伤人还不如,起码弓箭还是要技巧的。”

    “贺兄弟这是指桑骂槐呐,哈哈,”黄石大笑着开了第三枪,他知道贺宝刀不好意思说自己,贺宝刀总认为这是小兵的武器,而武将还是应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以为这个不要技巧么?”

    “其实我觉得不管是不是暗箭伤人,反正我一把手铳在手,就是勇猛如贺兄弟这样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我有两把手铳,两个贺兄弟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有三把……”

    “三个贺兄弟也不是你的对手。”黄石笑着接上话茬。

    “至少三个,或许能对付二十个也没不一定,大人你看,二十个人想我扑来,我打到冲在最前面的,然后又打倒一个,虽然我还剩一支,但是这个时候谁还肯冲在最前呢?”

    “不错,不错,是我说少了。”

    黄石举起第四把手铳开始瞄准,这时赵慢熊问道:“大人看到郏县之战的邸报了么?”

    “还没有,不过想来孙传庭是赢不了的。”

    “大人不急着知道战况到底如何么?”

    “估计孙传庭被一群拿棍棒的农民打败了吧,打得丢盔卸甲。”黄石平静地开了第四枪,低下头开始重新装填。

    本来已经举起枪的赵慢熊听到黄石的话后,吃惊把手铳收回来,他知道黄石既然说还没有看邸报那就是一定没有看:“大人怎么猜到的?”

    “哦,看来我猜对了啊。”

    “是的,孙传庭被一群拿着棍棒的闯军打垮了。”

    “历史总是重复它自己,”黄石心不在焉地说道,看来虽然自己改变了很多,但著名的郏县之战还是大体近似:“闯营是不是诈败、抛下金银,然后反击?”

    “不错。”赵慢熊虽然心里吃惊,但打枪的时候手仍然稳稳地一丝不抖:“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大人认为接下来闯营会如何行动?”

    “如果是李自成的话,我认为他会直取关中,不过许平我就不清楚了。”

    “通过潼关进攻关中?”

    “是的,如果闯营进攻潼关的话,我猜孙传庭一天都守不住。”

    “一天?”赵慢熊更加吃惊了:“大人没去过潼关吧?”

    “没有,怎么了?”

    “潼关是天下雄关,就是一帮老头子、老婆子拿着棍棒坚守,也绝不可能一天就丢,如果潼关这么不牢靠的话,那根本就不会有这座关。”

    “我没说关不牢靠,但没有坚定守卫者的地方,天堑也是通途,”黄石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孙传庭的威信和能力,我不信他能守两天以上。”

    赵慢熊盯着黄石看了半天,缓缓问道:“大人在潼关有细作,大人的细作要为闯营开关?”

    “我?我没有。”黄石已经装填好了弹药,他看到赵慢熊手下没有任何动作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看,奇道:“老赵你不打了么?”

    “我……”赵慢熊歪头想了想,缓缓地开始装填手铳:“大人不是在闯营有人、就是在潼关有人,嗯,应该两处都有。”

    “确实没有。”黄石笑道:“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那大人怎么会这么有把握,属下可是去过潼关,那里绝不可能轻易拿下,许平就是一个月拿下关都算他厉害。”

    “我们走着瞧。”黄石又举枪开始射击。

    “大人……”赵慢熊又观察了黄石的表情一会儿,问道:“大人听说官兵败绩好像特别高兴。”赵慢熊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于黄石的计划有利,其中明显参杂进了感情因素,联想到之前黄石派新军去河南时的迟疑不定:“当初我们都认为新军能轻松消灭闯军,那时大人好像还有些内疚?”

    赵慢熊语气里的不确定让黄石哈哈大笑,他没有立刻回答赵慢熊的问题。

    ——崇祯朝的明军,这支自称是中国军队的明军,无论是我本来的世界还是这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开始是为崇祯皇帝杀。当崇祯皇帝被中国农民推翻后,就大批地去投奔满清主子,继续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

    ——崇祯朝的臣子,这些自称是中国官员的官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崇祯皇帝出谋划策盘剥中国百姓,镇压求活的农民;等崇祯皇帝被推翻了,他们就投奔满清帮助多尔衮策划如何如何盘剥中国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我不幸犯了个错,也帮崇祯干了些这样的罪孽。

    ——崇祯皇帝,抵御外族动用过十几万军队,但对内屠杀中国百姓出动过几十万、上百万军队,而当内战不利后,就想和皇太极、多尔衮和谈……崇祯皇帝愿意赦免几个人——李自成、张献忠,如果他们不继续领导农民求活的话,崇祯皇帝不介意用荣华富贵收买他们,不过他不愿意给无数的中国百姓一条活路。

    ——难怪顺治要和崇祯称兄道弟,难怪孙传庭会在明史里被描写得如同圣贤,因为崇祯君臣和满清奴隶主是一路人,做着同样的事,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在屠杀中国农民这件事上,满清统治者和崇祯君臣绝对是心有戚戚焉,更因为崇祯的失败而同情他。

    “正义不一定总是能伸张的,”尤其是在封建社会,人民被侮辱、被损害、被欺压、被蔑视是常态,黄石笑道:“看到正义伸张总是一件快事。”

    第十四节 破关

    “公正?”

    “是的,公正。”黄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见黄石没有更多的谈性,赵慢熊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谈起另外一个问题:“福建的理事会,说明年不会再给大人更多的钱了。”

    “我知道这件事,”杨致远去世后,一些联络的工作就被黄石交给赵慢熊和张再弟,昨天黄石已经看过理事会的来信,他们声称新军所需要的巨额财政支持对福建来说已经是不堪重负,他们希望黄石能够让朝廷为新军在福建订购的武器付钱,而不再由南方的各个理事会补贴:“他们说的有道理,这两年来福建没有新建学校,给新军武器的补贴比给孤寡老人的赡养费还要多好几倍。北方太远了,这里的战争与他们无关,而且我本来答应只找他们要两年的钱,现在已经三年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是我食言了。”

    “大人,可是新军需要这笔钱。”南方给的财政补贴数额非常巨大,虽然朝廷承担了一部分军械开支,但是大概也就够新军所需的两到三成,其余的差额都要分摊给黄石在南方的势力集团。而且赵慢熊很确定,如果黄石坚持,理事会最终还是会妥协的,他们既没有造成对抗的胆量,也没有这个实力。

    “不再需要了,明年我们就会去南方了,”黄石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新军到了南方,他们会愿意出钱的,因为那就是在保卫他们的家园了。”

    “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以前赵慢熊认为理事会只是黄石用来筹款的一个敛财工具,后来认为是黄石用来扩大影响的工具,但如果是一个工具的话,那黄石不应该如此纵容理事会的反抗。虽然赵慢熊不知道黄石的全部部署,不过从他接管的这部分工作记录来看,他觉得黄石简直就是在鼓励理事会对抗他、损害他的利益、反抗他的权威:“大人到底想把理事会变成一个……变成一个什么东西?”

    “你会知道的,现在对你说,你会觉得我异想天开,等你到了南方亲眼看见,你立刻就会明白的。”

    ……

    已经是寒冷的十月,许平正带着军队向潼关进发,首先追上他的闯军是李来亨统帅的装甲营。

    “李将军,江西的战况到底怎么是怎么回事?”见到李来亨后,许平立刻问起这个让他颇感迷惑的问题,从李自成的信上看,闯军对江西的试探进攻很不顺利,以致闯营上下都丧失了继续进攻的决心:“江西民风彪悍?不会吧,湘西民风彪悍我倒是听说过。”

    “大将军你是没有亲眼见到啊,”李来亨说湖广的明军没有进行任何有力的抵抗,左良玉一路逃窜,逃到江西边界时被福宁军和江西兵挡住不许他入内,于是就转头逃向北方。等季退思和李定国抵达湖广和江西边界时,就发起了试探性进攻:“福宁军在正面抵抗,他们坚守各个要塞和城镇,他们在江西的表现完全变样了,前锋无隙可乘,每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里都有坚强的抵抗。而农村……”

    说到这里李来亨的脸上有些迷惑的神情,装甲营并没有投入进攻,实际上试探进攻后闯营就不打算再啃江西这块硬骨头了:“江西的男人,父子齐上阵,他们有大量的火枪,又熟悉地形,我们的前锋遇到无休无止的游击骚扰,而江西男人开枪的时候,他们的女人也都没有躲起来,而是母女媳妇一起在他们父亲、兄弟和丈夫身后给他们装填弹药。”

    “嗯,难道朝廷不在江西抽税么?”许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往无论是在河南还是山东,闯营过处农民都欢天喜地,别说帮助官兵抵抗闯军,还会有很多人参军或是给闯军当向导:“没听说有这种事啊?”

    “不知道,闯王和牛军师都认为江西百姓受朝廷的蛊惑太深了,既然如此闯王也不愿意硬打。”相对在中原和山东的作战,闯营前锋在这种游击战中损失不小,但绝对损失并不算太大,也远远没有超过容忍范围:“我军不适应这种战斗,我军士兵也多是穷苦的农民,江西百姓的游击对我军士气影响很大。”

    “看来江南百姓还是过得要比中原好很多,不过没关系,我们自己做得好,朝廷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许平并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相反松了一口气,闯营的势力不侵入江西就不会破坏李自成和镇东侯的约定:“湖广如何?”

    “被左良玉洗劫一空,也不适合过冬了。”李来亨和许平想得差不多,他觉得现在南方的百姓还是把闯营当贼看,等到推翻明廷大义在手,这种恐惧和不信任自然会平息:“我军正在退出湖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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