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襄京司马捧着刚刚收到的左良玉檄文,送到孙可望面前:“左贼尽起楚军直捣南京,号称要诛杀马士英,清君侧。”

    “清君侧?”孙可望大笑道:“左贼怎么也反了?”

    快速看了一遍左良玉的檄文,孙可望脸上笑意更浓:“这上面明明骂福王比骂马士英还要厉害嘛。”

    ……

    楚军离开武昌前首先在城中大掠,年轻女子和百姓的细软被明军系数抢走装上江船,然后明军又在城中纵火,没来及逃出城或是隐匿在暗处躲避明军抢掠的百姓几乎无人逃过此劫。

    左良玉水陆并进,一时间,长江江面上和南岸旌旗蔽野,沿途所遇的府县皆被明军攻破,女子和财物赏赐给攻城有功之士,而男子则裹挟入军,在下面遇到新的城池时,这些新被强征入伍的明军就会被派去打头阵,若是有功则可以率先在城中抢劫,若是不忍心攻打百姓则会被斩首示众。沿途不断有水手和他们的船只被明军抓住,他们也被编入楚军水师,装上满满的士兵向下游扑去。富庶的长江中下游水道,转眼之间就变成一片废墟,明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片瓦无存。

    “长江乃是天下腹心,是中国的精华所在。”明廷大帅左良玉坐在自己的战舰里,望着行走在南岸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还有身后密密麻麻将长江江面都遮住的庞大舰队,志得意满地对周围的心腹们说道:“遍征长江之舟以充水师,以长江之财赏豪杰之士,何愁大事不成?”

    左良玉坐镇武昌的时候,每天都能接到从南京、浙江送来的书信,南明朝野的东林士人日夜催促左良玉和黄石这对和东林关系密切的将领起兵反阙,讨伐弘光皇帝和马士英首辅这对昏君奸臣,镇压南明朝中的奸党凶焰,以拯救大明于危难。

    “黄侯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一个幕僚有些担忧黄石不与左良玉同气连声,或是行动迟缓导致清君侧大军不能及时消灭奸党。

    “不要怕,黄侯乃是王化贞简拔、孙承宗重用、张鹤鸣信任的,比本帅与东林群贤的关系还要好。尤其是黄侯拒受昏君的赐爵,更是令天下正人君子为之扬眉吐气,击节赞叹,本帅也是多有不如,心向往之啊。”弘光朝廷初立时,为了振奋军心拉拢军方,弘光皇帝大量赏赐爵位给各地武官,江北诸将多有封伯者,可是弘光朝廷想晋黄石为国公时,却被黄石婉言谢绝,说朝廷重器不可轻与,拒之不受。朝野的正人君子纷纷喝彩,认为这证明黄侯是和弘光、马士英昏君奸臣誓不两立的。

    左良玉倒是接受了弘光皇帝的爵位,听到大帅话中有自贬之意,幕僚们连忙开解道:“大帅乃是与昏君、奸臣虚与委蛇罢了,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大帅此举深合兵法之道,要不是大帅的智计,那奸党又怎么会把兵马都派去淮扬呢?”

    左良玉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弘光皇帝和马士英把江北军主力二十余万都派去淮河防线,南京城内的军队大多都是由心向东林的将领统帅,最近一支还算可靠的军队只有黄得功所部,黄部只有一万多人,此时还驻扎在长江北岸准备随时前往扬州增援史可法:“黄得功乃是黄侯同乡同族同宗,此时说不定也已经接到黄侯书信,准备与我们一起共襄义举,讨伐奸党了。”

    ……

    南京,

    登基以来,早朝弘光皇帝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看到马士英一脸阴沉地站在面前后,弘光皇帝大吃一惊,身上的仅有的一点点睡意立刻消失不见,急忙问道:“闯贼攻打淮扬防线了?”

    “启禀笔下,还没有。”马士英答道。

    “哦,那还好。”弘光皇帝心头一松,不过马士英这幅面孔显然不是没来由的,他追问道:“今日有何要是上奏?”

    马士英手心里都是冷汗,他也是起床后才接到报告,来上朝的一路上始终再想如何陈词,不过现在还没有想好,他一边扔在心里琢磨对策,一边先挑另外的事说:“启奏陛下,现在京师中有谣言流传。”

    “又有什么谣言?”弘光皇帝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几天前又有一群御史以痛心疾首地语气责备他灭绝人伦,居然不认旧妻,连一口饭、一个住处都舍不得给予,弘光皇帝被气得不轻:是不是夫妻总得两个人都承认才算数吧,总不能有人自称是王妃就得安排住处,那这皇宫再打也迟早有住不下的时候,何况真要是如此的话肯定又要骂皇帝荒x淫无度。

    “说陛下排斥忠良,亲小人——就是微臣,远贤臣——就是史可法,因为不信任史阁老所以把他赶出京师。”

    “哦,朕登基以来来税赋、捐献,国库储存,总共有银子三百六十万两,”这些钱里还包括弘光皇帝变卖原来福王王产和南方皇庄所得,为了凑军饷弘光皇帝继位后首先做的事就是清点皇庄,设法卖掉好拿到现钱,这些钱弘光皇帝不愿意在早朝上提以免有失天家体统,不过理论上以皇帝的尊严他连牢骚都不应该发:“三百万给了史阁部做军资,朕手下二十万大军尽数交给史阁部统辖,原来是因为朕不信任他!”

    “陛下,大局为重。”马士英身后的其他阁老听到皇帝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纷纷出言提醒道:“此乃多事之秋。”

    “不错,大局为重。”弘光皇帝深吸一口气,心说一句:“我当上皇帝没有几个月,这缩头乌龟的功夫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了。”

    恢复了皇帝威严的弘光皇帝挺直后背在御座上坐正,再次问马士英道:“爱卿还有何事?”

    “京师有谣言,”马士英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无法把左良玉的檄文交出去,他觉得一旦皇帝看到奏章那后果无法预料,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被皇帝一问,脱口说道:“说陛下捕虾蛤是为了制造春药,御史台和六部都有上奏,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要再做春药了。”

    “逢年过节捕虾蛤不是宫中旧例么?”弘光皇帝诧异地说道,这个惯例并不是他特意提出的,也没有刻意去禁止,甚至他从来都没有过问过这种小事,这和挂灯笼一样是为了图个喜庆,身为天子弘光皇帝当然也不会去管怎么挂灯捕蛤的小事。

    “是的,但是历代先帝是为了图喜庆,陛下是为了做春药。”马士英没敢告诉弘光皇帝,外面已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天子”。

    “这和朕有什么关系?”弘光皇帝终归还是登基的时候不够长,这修身养气的功夫还很不到家,马士英一说他又要开始激动了。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见皇帝又开始失态,朝臣们再次一起谏言。

    “爱卿们所言极是。”弘光皇帝不再争辩,做大明天子就是挨骂的,想想自己的祖父、祖母,眼下自己就算不错了。

    再说这些事都是小事,没有顺军攻破淮扬防线的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弘光皇帝想到此处顿时心里又开朗了:“民间所谓破财免灾,身为天子能挨骂是好事,要是祖业有失,那想让别人骂还没有人来骂了哩。”

    调整好心情的弘光皇帝看着马士英:“元辅还有什么事吗?”

    马士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没有其他的事好说来拖延时间了。

    “元辅?”弘光皇帝又问了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马士英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楚帅左良玉有表。”

    “哦?何不早说?”弘光皇帝同样担忧湖广的战事,他立刻让马士英把左良玉的檄文——他还以为是奏章取过来,急急忙忙地铺在御案上看起来,想知道李定国所部到了何处。

    按理说早朝的时候,就算皇帝自己看奏章,首辅也应该对其他臣僚做简报,让大家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今天马士英一直古怪地沉默着,弘光皇帝看奏章的时候,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块石头。

    良久,之后,臣子们听到弘光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明皇抬起头,眼中满是复杂之情,好像既有忧伤又有愤怒:“元辅,众臣不为朕所用,奈何?奈何?”

    弘光皇帝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太监把左良玉的檄文从御案上取走,走下御前递给其他臣子,让他们轮流过目。

    檄文上怒斥弘光南渡后的三大罪:软禁崇祯太子,意图谋朝篡位;抛弃发妻,喜新厌旧;最令人发指的是私通母后,禽兽不如,并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弘光天子根本就是冒牌货,真的福王世子已经在洛阳和老福王一起殉难了,现在是福王妃的姘头,冒充皇亲淫x乱后宫,窃据至尊。

    “群臣不为朕所用,”坐在御座上的弘光天子,突然连腰都弯下来,毫无帝王体统地以双手扶桌,发出悲声长叹:“奈何?”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看过檄文的朝臣们,第三次齐声高呼。

    “砰!”

    弘光皇帝突然一拍御案,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显出狂怒之色:“从来没有人能这样羞辱朕!”

    “圣上息怒!”

    朝臣们一起跪倒在地,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个劲地劝明皇克制。

    首辅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弘光皇帝面朝群臣。

    “传令,让史阁部统帅大军,继续坚守淮扬,抵挡闯贼。”

    淮扬防线的二十万大军仍然不可以移动,这个时节如果让史可法退兵那就是把江淮拱手相让:“让黄得功立刻回师。”

    “元辅,黄将军要是回师了,那万一淮扬告急,谁还能前去驰援史阁部呢?”黄得功对弘光朝廷忠心耿耿,手下虽然同样不是惯战之师,但有这样的统帅军队还是比较可靠的,所以被史可法留在后方当作总预备队,就算是前方不利也可以指望黄得功及时增援,而不至于一看局面危机就望风而逃。而且有这样一支军队在后方,也可以起到督战的作用,让更前方不太可靠的军队不至于临阵脱逃。

    “元辅,以大局为重啊。”

    不少人见弘光皇帝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就开始劝马士英:“此乃多事之秋,还是派一能臣去劝说左帅回心转意吧。”

    “大局为重啊,元辅。”

    “我君臣宁死闯逆,不死左贼,”马士英实在按捺不住:“速令黄得功,火速讨平左逆。”

    第十二节 养士

    得知左良玉起兵清君侧后,已经抵达宿迁的顺军便在淮河北岸停下休息,不久之后许平便得到消息,明军已经向扬州收缩。又等了几天后顺军再次开始南进,兵不血刃地渡过已经无人把手的淮河防线,淮安府南明官吏开城投降,不多时宝应也送来降表,并派人做向导带领顺军进入扬州府地界。

    这次顺军一直进抵高邮才又一次停下里整顿,许平和猬集在扬州附近的江北军已经没有缓冲空间,明顺两军已经营垒相望。这个时候许平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悠闲地开始在军营中弹寝,此番出兵之后,他又一次把这个爱好拾起来,无事的时候便在营中自娱自乐。

    “大人,江北军那边来人了。”

    “我想也是时候了。”许平继续弹着他的琴,淡然地评价道:“来者何人?”

    根据南方的情报,左良玉带领着号称八十万的清君侧大军,与忠于南京的部队在庐州府、太平府一带激烈交战,在过去的三十多天里,有二十个日夜发生激战,黄得攻所部因为兵少将寡无力阻止左部前进后,南京又不得不继续从江北抽调部队前去增援黄得功。现在江北军中已经是一片悲观,根据线报许平知晓:大部分江北军将领都觉得前途茫然,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两线作战并且取胜的能力。

    如果左部取胜的话,他们肯定会在攻入南京后扶立潞王登基,而江北军是拥立福王登基的功臣,新皇登基他们会从功臣一下子变成罪人,就算能够在顺军面前守住扬州,他们又是在图什么呢?就算能保住南明政权也保不住弘光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功臣地位,而且还很可能会被反攻倒算追究当初不支持潞王的罪过。

    如果全师南退去与左良玉交战,那么顺军就会长驱直入,现在许平悠闲自得地慢慢前进,不攻打江北军只是跟在他们身后接受地盘就很明白地显示出了他的用意——图渔翁之利。江北军众将同样不认为这是一条有前途的路,就算和左良玉拼个鱼死网破,但把兵都拼光了,顺军也进了南京、夺取了江北军原来的地盘,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丧家之犬。

    “来者是江北提督郁董,大人和他不是还有故吗?”卫士们笑道:“此番江北提督亲自前来,足见诚意了。”

    “带他进来吧。”

    身材魁梧的江北提督手里提着一个木匣,走进许平的大营后就大礼拜倒:“罪将郁董,胆敢抗拒王师,死罪,死罪。”

    许平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指还拨弄着琴弦。

    “罪人力斩恶徒高杰,敢献给大将军。”郁董脸冲着地面,双手把带来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哦。”听到高杰的名字后,许平一下子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壮汉,早有卫士跳上前去,把郁董手中的木匣接过来交给许平。

    高杰是李自成的大仇人,他的妻子邢夫人是李自成打的前妻,当年高杰私通邢夫人,把李自成和闯营出卖给官兵。此番南下时刘宗敏还特别对许平和李定国交代,一定要不能放过高杰这个家伙,生擒回京师千刀万剐自是最好,若是能杀了他也不错。

    在南京军中,高杰是死硬的主战派,他就是肯投降左良玉都不会同意投降顺军,郁董等人决心投降后,就打算绑了高杰当见面礼,前天郁董以江北提督的名义召集扬州北方的野战军将领举行军事会议,计划演一场鸿门宴。可高杰心存疑虑,坚决不肯赴会,说若是召开军事会议不可以瞒着督师史阁部,要开也要去扬州开,反正现在距离也不是很远。

    见高杰不肯就范,郁董、李成栋和刘泽请等人也不和他废话,当即就点齐兵马围攻高杰的大营,事关项上人头与未来的荣华富贵,江北军人人奋勇,一日夜就攻破高杰军。他们也不理会史可法几次三番派来使者询问变从何起,杀了高杰后,就押着他的妻儿来投降许平,因为是李成栋杀的高杰,郁董就自告奋勇亲任使者去见许平,为江北军的十几万儿郎请命。

    许平打开木匣看了看里头面目狰狞的人头,它已经被用石灰包好,一时半刻绝对不担心腐烂:“这便是高杰?”

    “正是这厮。”郁董忙不迭地在下面应道。

    把木匣轻轻合上,许平吩咐左右:“快马送去北京,呈送大王。”

    “本将和郁将军也算是老相识了,”许平向着郁董展颜一笑:“今日总算有缘一见,不胜快哉,郁将军起来说话吧。”

    “谢大将军。”郁董起身后,像个小学生般地拘束地站着,许平让他坐下后,郁董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摸样,好像连双手东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高杰的妻子儿女如何了?”许平开口问道,如何处置邢夫人和她与高杰的儿女,这就不是许平能够决定的事情了,只能交给顺王亲断。

    “罪将已经把他们关押起来。”郁董也明白这个道理,谁都不知道顺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江北军不敢对邢夫人太过无礼,万一李自成还念旧情那就麻烦了。

    “很好,”许平让人去把邢夫人从江北军那里接过来,同时准备车辆把他们也送去北京:“郁帅日后有何打算?”

    “惟大将军马首是瞻。”郁董立刻表示,他们江北军愿意立刻出动去攻打扬州,据郁董所说,江北军能战的部队已经尽数打算向顺军投降,就是和史可法交情不错的刘泽清也都和南明恩断义绝,现在扬州城中只剩下史可法的标营。

    许平点点头:“还请郁帅明天把众将都带来我的辕门,本将有些话要同你们交代。”

    “遵命,大将军。”

    ……

    第二天一早,江北军的将领们就陆陆续续地抵达许平的营外,为首的郁董跪在门外最前,后面密密麻麻地跪着江北军的上百大小将官。

    看许平抚了一曲又是一曲,一直等到日上三杆还没有出营去见众降将的意思,终于有卫士忍不住开口劝道:“大人,外面的人都跪得膝盖发麻了,属下看见有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礼贤下士那是主上要做的,不是我份内之事,”许平仍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中,缓缓解释道:“小人,亲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就是桀骜一些,让他们心存恐惧,这样打仗的时候才会卖力。至于将来,那也是恩出于上,让主上去安抚示恩吧,人心不该由我来拉拢。”

    一直等到尽兴之后,许平才起身从桌边拿起两条横幅,撩开帐门走到等在门外的众人之前。和面前这些顶盔贯甲的江北军将领不同,许平今天没有身着戎装,而是一袭长袍,头戴方巾,在腰间的束带上系着一柄长剑,看上去就好像是个佩剑游学的秀才,或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

    大步走到黑压压的人头之前,许平把手中的横幅高高举起,尽可能地伸直手臂让这些江北军将领们都能看到。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许平用力地大声叫道:“这是我主顺王的谕令,还请诸君牢记,勿伤百姓一人,否则莫怪本将军法无情。”

    说完之后,许平就弯腰把横幅递给最前面的郁董:“郁帅务必让众人牢记此令,否则本将唯你是问。”

    “敢不从命!”

    郁董连忙答应下来,他身后的众将们也齐声大呼:“谨尊吾主钧令。”

    “好,去把扬州为本将取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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