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未曾移开。

    他看到了那个笑,这是自从车祸之后,他第一次在程恩恩脸上看到意味复杂的笑容。

    仿佛藏了许多话,欲语还休。

    那年的初雪,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节降临。

    她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说法,说初雪的时候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能一直到白头。

    那时圣诞节刚刚过去不久,程礼扬回国,她不敢让哥哥知道,只肯和他发展地下恋情,背着程礼扬偷偷摸摸来和他见面。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隔壁栋的距离,下楼再上楼,用不了五分钟时间。但每次江与城都来接她。

    当天突发状况,她正要悄悄溜出门时,程礼扬醒了……于是一耽搁,江与城站在楼下等了一个小时。

    她下楼时,他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看到初雪的惊喜全被担心替代,她胡乱在他肩膀上拍打,拨掉他头顶的雪,气恼地骂:“你是不是傻了呀,不会进去大堂吗,干嘛在这里傻乎乎站着淋雪?”

    江与城捉住她被雪染凉的手,笑着贴在嘴唇上:

    “等你来和我一起白头啊。”

    ……

    算上她十六岁,懵懂无知,跟在程礼扬身后第一次见他,怯生生叫“哥哥”的那一年,这是他们一起见证的第十一场初雪。

    可她已经忘记了和他的约定。

    回家的路上,雪势渐渐大起来,地上很快积起一层白霜。

    程恩恩看着越来越绵密的雪花,心里高兴,再下两天,就可以和小粲粲一起堆雪人了。

    车开进津平街公寓,刚入小区大门,江与城忽然喊了停车。

    老张跟了他许多年,知晓这小两口每逢初雪那天,一定要一起雪中漫步的小爱好,缓缓将车靠边停靠,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

    平时都是直接开进停车场的,程恩恩疑惑回头,只看到江与城下车的背影。他绕到这边,打开车门,看着她:“下来走走?”

    疑问句,但分明是命令的口气,不给你拒绝的余地。

    刚好程恩恩也喜欢雪,乖乖了下车,然后将羽绒服的帽子戴上。

    江与城关上车门,一回头——

    “……”

    抬手把她的帽子揪下来,在她惊愕茫然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迈腿向前走去。

    “走吧。”

    程恩恩小媳妇似的跟上。

    大门到他们那栋楼有段距离,两人慢悠悠地散着步,地上积雪很薄,踩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轻微,但也挺快乐了。

    程恩恩走在最右边,那里的雪地还未被破坏,她低头走得专注,努力让每一个脚印都印得完整,并保持在一条直线上。

    江与城不时看一眼她的头顶,只可惜雪仍然不够大,走到楼下时,她头发上也只落了薄薄一层。

    从前他们总要来回走个几圈,走一走,玩一玩,她的手不禁冻,摸几下雪就冰冷通红,但仍然乐不思蜀,等到冷得受不了了,便啊啊叫着扔下雪,要他帮她暖。

    现在再冷都自己忍着。

    她鼻尖都红了,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哈一口气,自己搓一搓。

    江与城把人揽过来,轻轻将她头顶的落雪拨下去。程恩恩在他怀里保持着僵硬,等到他弄完,立刻跳出去,佯装镇定地说:“谢谢江叔叔。”

    然后转身快步走向电梯。

    隔天,程恩恩把戒指还给樊祁,郑重地说:“对不起,这个我不能收。”

    都被拒绝了,也多这一个戒指,樊祁拿回来,盒子捏在手里转了转。

    其实挺想问个究竟,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樊祁”很对得起当初刘校长对他的评价:业务能力强。

    即便感情线被女主角硬改了,他仍然尽职尽责,按照自己的剧本往下演。东西随后搁进抽屉里,问程恩恩:“你在找房子?”

    程恩恩惊讶:“你怎么知道?”

    樊祁拿出一串钥匙,放到她的桌子上:“廉租房不安全,我朋友有一套房子空着,离学校挺近的,你先住着。”

    程恩恩把钥匙推回去,一本正经地说:“樊祁,谢谢你,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尤其是昨晚的“尴尬小树林”之后……她心里过意不去。

    这倒是符合剧本的走向,毕竟到时还有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呢。

    樊祁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程恩恩接着道:“我现在住在我叔叔家里,等到期末考试结束我再搬出去。”

    到时候廉租房那边,大家应该都回家过年了,就不会不安全了。

    “……”

    已经逐渐接受自己沦为男配这一事实的樊祁拿回钥匙,怀疑自己“英雄救美”的戏份是否还有机会上演。

    这一整天学校都很热闹。刚刚结束的元旦晚会,校园里越来越厚的积雪,都让临近期末考试、疯狂复习中的大家跟打了鸡血似的,课间总能听到楼下打闹的笑声。

    不过中午学校就安排了人打扫,一个午饭的时间,“游乐场”便被清理干净了。

    程恩恩昨晚上就跟江小粲约好了一起堆雪人,不知道小区里的积雪会不会被清理,又期待又焦灼,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地背着书包下楼。

    她朝停在路边的宾利跑过去,车边早早便打开了。江与城也在,江小粲扒着车门站着,半个身子探出来,既兴奋又咬牙切齿地说:“我想好了,这次我要堆一串糖葫芦!”

    ——因为刚才过来的路上,他看到路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吵着要吃,被江与城以“有蛀牙”为由残忍地拒绝了。

    程恩恩坐上车,暖气扑面而来,浑身都舒坦了。

    “好呀。”她知道江小粲长蛀牙了,昨天去看的牙医,回来一晚上都无精打采,托着半边脸装深沉,看样子八成是被糖葫芦给“刺激”了。

    于是很配合地问,“你要核桃馅的还是水果的?”

    江小粲想了想:“要草莓!”

    “草莓的十块。”

    “这么便宜,我给你十五。”江小粲财大气粗地拿出手机。

    “不行,我是良心卖家。”程恩恩说。

    目睹整个过程的江与城:“……”

    儿子到底随谁,真是昭然若揭。

    十秒钟后——

    江小粲懊恼地一拍大腿,小金库被没收了,现在一分钱都么得。

    跟江与城赌气赌了一路,这时候厚着脸皮伸出手:“爸比,给我钱。”

    江与城放下文件,从口袋掏出钱包,抽了张崭新的粉色人民币递过去。

    “不用找了。”

    “要找的。”

    程恩恩打开自己的零钱包,她的钱整理地很整齐,从整到零,头像都朝着都一个方向。她一张一张数了九十块,递给江与城。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伸出手。程恩恩把钱放到他掌心,然后拉上零钱包的拉链,轻轻拍了一下。

    物业的管理人员大约也童心未泯,只清理出了车道,其他地方不影响行走的积雪都完好保留着,大门口还堆起了一个漂亮的雪人,围着围巾戴着帽子,胸口的牌子上写着:欢迎回家。

    一下车,江小粲便迫不及待地朝着已经有脚踝深的雪地奔过去,程恩恩正要跟着跑,江与城把人叫住,拿出一双羊皮手套:“戴上。”

    “谢谢江叔叔!”程恩恩拿起来,边走边戴。

    跑到一半下意识回头,便见江与城一身黑色大衣,也大步走来。

    “看招!”江小粲忽然大喝一声。

    程恩恩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见一颗雪球从背后飞出来,正冲着江与城的脸砸去。

    江与城脚步不停,抬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那颗球。

    不愧是黑社会大哥啊。

    江小粲立刻大叫起来:“啊啊啊妈妈,救命!”

    程恩恩刚想笑,却忽然一阵恍惚。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江小粲那一声自然而本能的“妈妈”,只是觉得这一幕,仿佛在哪里见过。

    回过神时,江与城已经走到她跟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一笑,刚抬脚想走开,听到他开口,声线低沉,洞穿一切:“想起什么了?”

    程恩恩心里咯噔一跳。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好。

    被看穿了,就不好说谎了,她低头抿着嘴唇,犹豫片刻,才抬起头,问:

    “我是不是你太太……”

    刹那间,江与城心头一动,但尚未来得及思考,便听她迟疑的语调慢吞吞说出下半句:“——失散多年的妹妹?”

    “……”

    第53章

    雪还在下, 六芒星悠悠坠落。

    “为什么这么想?”江与城竟然保持住了镇定。

    “我不是长得像她吗……”程恩恩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

    还失散多年的妹妹,拍电视剧呢?她就是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的感觉太真实, 仿佛见过;而她又和他太太的样貌相似。

    但什么妹妹啊, 妹妹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呢?她虽然车祸之后好多人都认不出来, 但记忆并没有断层。

    这些天脑海中偶尔冒出来的些微片段, 都莫名其妙。

    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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