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这话,我刚刚听过一次。”言罢,惊觉语中竟有醋意。

    司徒鄞仿佛没有听见,沉沉睡着了。

    几日后司徒鄞见好,我过去问安的次数也少了,反而多去瑞祥宫走动几次。太皇太后对外事一无所知,还埋怨孙儿不来看她,我只好极力哄着。

    这日午后阳光极好,凝碧园的牡丹已冒出了花骨朵,霖顺宫的人忽来宣旨,说皇上有请。

    身后的迢儿听了直捅我的胳膊,我瞪她一眼,对公公道:“请转告皇上,我明日去看他。”

    打发走了人,知道迢儿要缠问,我匆匆扯了根花枝掩面,“你可别说多余的话。”

    迢儿长长叹了口气,学着老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啊小姐。”

    我松开花枝敲她的头,“花朵将开未开,正是满城春色,等到齐花斗艳的时候,有什么乐趣?”

    迢儿无趣地踢开脚下石子,“小姐从前并不这样前怕狼后怕虎。”

    “很多事情没法回头。”我想起司徒鄞的话,亦无趣起来。

    他病时我殷勤照料是实心,病愈后守礼疏远也是真意。听闻这几日忙坏的不止是应妃,还有如素,一天几次地往那儿跑,初春本好了一点的身子又被累带坏了。她如此痴情,我不忍负她。

    “小姐……”迢儿轻声叫我。

    我回过神,似嗔似笑地瞪眼:“蹄子,再多说,我就把你嫁出去,看你以后去烦谁。”

    “小姐过分!”迢儿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

    真羡慕这等无忧无虑啊。

    忽起一阵风,园中花枝瑟瑟。触目所及是阳光照得正嫩的花苞,不知怎的,我想起元宵夜误入的那间小院里,满庭的珍珠梅。后来听秋水说,那是吴氏小主曾住的居所,自她离世之后,那里再没住过人,最喜爱的珍珠梅却一年艳似一年。

    宫中的女人若是命薄,还不如花草活得长久。

    “刚好了几日,又要日理万机?”

    翻阅奏折的司徒鄞左手抵着额角,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到我,他眸子亮了一下,转向我手中食盒:“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小厨房做的鸡心小炒与荷叶虾,想皇上这几日清淡的吃腻了,也许想换换口味。不过……”

    我眯起眼睛假笑,投向备案上另一个食盒,“想必皇上已吃过了,这个我便带回去做夜宵了。”

    他笑着起身过来抢,“不许这么小气,我晚上没吃饱。”

    这一抢,便实实地拥我入怀。

    我动也不动地任他抱着,心中叹气,一有机会就占人便宜。

    吸着他身上的幽香,我无奈道:“要吃就快吃,过会儿凉了。”

    司徒鄞低低“嗯”一声,磨蹭地松开我。

    他吃东西时我无事可做,瞥见砚台的墨干了,也不敢替他磨,再累病了怎生是好。一直惦记着那些木刻,便踱到博古架前细细观赏。

    “看上哪个了?”司徒鄞不知何时吃完,晃悠到身边。

    “都很好。”我眼睛不离木刻。

    “那都搬到你宫里去。”司徒鄞随口说,从后圈住我的腰。

    温热的大掌渐收渐紧,直至两人完全贴合。

    我烦躁地挣了一挣,他不放我,“我知道,你心里仍有沟壑。”

    我摇头否认,没的心虚。

    淡淡的叹息自他薄唇溢出,宛如千回百转的梦寐钻进心窍。

    “你承认又何妨?左右,我也不会比现在更举步维艰。”

    任何人都可以示弱,惟独苦涩的语调自司徒鄞口中说出,像在博人同情。

    我轻轻隔开身后的人,“皇上知道,不论我承不承认,都移不动大局。”

    司徒鄞却道:“你心中的大局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永不动钟孑群分毫,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第29章 当受则受

    听到小航子呼报“皇上驾到”,我眼皮一跳,略感无力地抿了抿嘴唇。那晚不了了之之后,我不怎么去霖顺宫,司徒鄞倒是愈发勤快地到眷瑷殿来。

    “知道皇上来,特意备了皇上喜欢的茶和点心。”未出内殿,已听到迢儿在殷勤拍马。

    司徒鄞则见阶就下,声中含笑:“我是‘又’来了,否则凭你们娘娘的心性,忘了我是早晚的事。”

    本欲迎出接驾的我远远听到这句,登时摇头返身,果然是司徒鄞,这种有伤风度的话都说得出口。

    刚行两步,脚步声已在身后,笑中带着揶揄:“哟,爱妃好高的兴致,是在散步么?”

    我无奈,先瞄了一眼他的脸,气色不错,始才假笑:“皇上万安。”

    司徒鄞打量我,话却说给一旁的迢儿:“你看你家娘娘的脸,像不像两块石头?”

    迢儿“咦”了一声,“为什么是石头?”

    九五之尊的男子嗤笑一声,折扇一打:“如此僵硬的笑容,可不是石头做的么。”

    迢儿居然还附和:“哦,原来如此。”

    我心里哀叹,这只狐狸放下身段和宫里人打成一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连忙让迢儿去端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阁中。

    “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司徒鄞落座,状若无意地笑。

    “此地不备帚,皇上想待多久都可以。”言罢我忍不住挑唇。

    司徒鄞大笑:“那我要谢谢你了。”

    我歪头看他神情,眉舒眼笑,全然是乐在其中。

    一时香茶来了,我接过来端给他,看他品了一口,几许小心地问:“去过湘妃那儿了?”

    司徒鄞眉头略蹙,待仰头看我时又漫漫舒开,轻喟:“是,我就是从那里来。”

    “如素好吗?”

    “她很好。”

    我点头,他去看她,她定会好的。不觉喃喃出口:“好就好。”

    “将我推到别人身边,就是你的大度?”

    司徒鄞装作不悦,我不去看他。“如素对你一往情深,你难道不知?”而她又待我情同手足,我怎能昧心不顾?

    司徒鄞沉声:“那我对你一往情深,你难道不知?”

    我撇开他的手站起来,拿过他的茶杯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皇上怎么与她比?”

    “我难道比不得一个湘妃?”他被气笑了,随口拈出这一句。

    我听得好笑,更加好整以暇,顺便耍耍无赖:“话说的愈发乱了,况且皇上不愿可以不去,我只是建议,又没人强逼皇上。”

    司徒鄞瞪着我无言,打开折扇猛摇,肩头青丝如同受了天大的气,无可奈何地顺风摆动。

    我心中大乐,“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你猜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他举起折扇,佯作打在我头上。

    我配合地揉着脑袋,“这下不气了吧,春天干燥,可别妄动肝火。”

    司徒鄞无言地看着我,眼里的光芒不见了,蒙上一层雾气。将我的手拉下来,他拍拍我的头,低道:“你不讲理,也不公平。”

    每当他用这样低允的声音对我说话,是心里有隐痛之时。

    “你是为着当初我对你……不好,所以耿耿于心。”

    “不是,不为那个。”当初那么深重的怨恨,已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渐渐磨灭。

    至今记得紫宵阁外偷听他说:这一杯茶,我想喝得很,却又不得不远远搁开。本以为只是一杯寻常的茶,眼下却越发舍不得白白凉在那里……

    当时只道寻常,后来每每细究,都是缱绻深情。

    然我心中所为,除了我是钟了,还是镇远大将军的妹妹,而司徒鄞除了身为司徒鄞,也是褚国的一国之君。

    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何尝没有我的顾忌?

    不忍心,也不敢松了心里紧绷的弦。

    司徒鄞没有追问下去,拍拍我的头,默然离开。

    闻风而动的迢儿冲进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哎呀小姐,怎么又让皇上这么走了,厨房正做着小食呢,马上就能端过来了!你、你、你怎么就不知多留皇上一会儿呢?”

    我叹气:“不如明日在院内放几只黄雀。”

    迢儿住了嘴,想一想问:“为什么?”

    “因为我爱听它们叽叽喳喳。”

    迢儿立即脸红,甩甩胸前的大辫子转身,且不忘她的摇头晃脑:“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啊,好心当作驴肝肺啊,我这样一个忠心为主的人啊,真是可怜可叹!”

    *

    几日后的清早,许久不闻声息的应妃,突然遣人送来一样东西。

    我打开包裹的红绸,是一只两耳三足的手玩玉鼎,成色清白半透,里头装着满满的殷红粉末。打开鼎盖闻了闻,是握椒殿的夜神留霜。

    随物还有一封信,上书工整汉隶:

    “闻妹近来深得圣心,愚姊遥望难及圣宠,深感从前诸多不当,悔之莫及。望妹念在同侍皇上,肯屈驾一见,以了愚姊之憾。”

    “应妃竟然送来了和解帖,是我少见多怪了吗?”迢儿夸张地揉眼睛。

    秋水道:“皇上月余不曾踏入握椒殿,应妃忍到今日送来帖子,不知暗地打着什么主意。这几年没见应妃对谁低过头,娘娘不得不防。”

    鸿雁也来凑热闹,声音怯怯的:“应妃娘娘做足了功夫,娘娘不去不好吧?”

    我听她们议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信笺。

    迢儿问:“小姐看了这么半天,看出什么了?我们要不要去?”

    我放下信,“只看出一点,这求和信不是她写的。”

    “不是?”

    我漫然地呵了口气,“隶书太正统了,不受女子喜爱,况这行文绝非应妃语气,出自惯写八股文的老进士之手还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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