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向朕禀报什么?”

    声如春雷乍惊,我没有力气转头,余光只见来者猎袍飘扬,足尖在枪身微微一点,便将折缨枪收入手中,掷与胥筠。

    胥筠收枪在手,这人已走到我的面前,掏出帕子很不怜香惜玉地裹在我的手臂上,一把将我提抱在怀。

    这下看得清楚,正是心念的那张脸。

    看着司徒鄞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神情,头一回觉得,能吓他一吓也很有趣。明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像个鬼,还是支牙对他一笑。

    司徒鄞果然像见了鬼一样,五官纠结一处,脸色冷郁无比。

    “跪下。”不轻不重的语气,饱含令人胆寒的威严。

    “皇上,臣妾……”应妃粉面骤失颜色。

    “你想抗旨?”司徒鄞的侧脸被利落的线条勾勒着,显出八风不动的沉稳。

    他在生气。

    应妃慌忙跪下,一行十余人通通叩头,烟花一边磕头一边解释:“皇上息怒,皇上不知事情始末,我们娘娘……”

    “朕不需要知道始末,你既护主,就陪着在这儿跪两个时辰。你们,”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宫人,“都在这陪着,应妃渴了给她递水,热了给她举扇——两个时辰,少一柱香,人头落地。”

    发落之后,他低头看我,眸底怒意被澄澈的光华晕染,如夏夜旷野两枚低悬将落的明星。

    但只一瞬,他又瞪起眼睛:“不过离开两日,就这么照顾自己?”

    ……天理何在,怎的对我也发起脾气了?

    漫天的眩晕感袭来,我向他动动唇角,疲累地合上眼。

    梦中,似听到一声化解不开的叹息。

    ……

    ——“你说只是失血并无他碍,怎么睡了一天还未醒!”

    ——“许、许是娘娘身体过于虚弱,让微臣再用针灸试试……”

    ——“许是?若没记错,阳太医去年刚过了六十大寿,可是觉得活得太久了?”

    真怀念司徒鄞动怒的样子啊。

    我勉强掀开眼皮,费力开口道:“好大的威风。”

    “还知道醒?”司徒鄞压下一瞬间的喜形于色,换成不咸不淡的挖苦,“迢儿,端参汤来!”

    太医惶然道:“皇上,娘娘刚醒气虚,不如拿来参片让娘娘含服,可省些力气。”

    司徒鄞深深看过去一眼,吓得老太医双膝一软。

    “你跪什么。迢儿,拿参片。”语气依旧不好。

    知道他在气什么,但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如此迁怒太不讲道理。本想理论一番,及见司徒鄞的脸色,又失了底气,只虚声道:“我要睡了,皇上先回去,等明晨我醒了再来。”

    司徒鄞探探我的额头,终是没了脾气,黝黑的眼窝凝着我:“才醒又要睡么?”

    “恢复元气而已,皇上别担心。是不是,阳太医?”

    “哦、是的,娘娘失血过多,需要时间恢复。”

    “……好,我走。”司徒鄞食指在我额头的美人尖点了一点,满脸不愿,还是起身。

    他此刻的样子与平素很不相同,好像一只被拔了羽毛的孔雀,明明傲气还在,却多了分患得患失。

    走时不忘吩咐人好生照看,迢儿都一一应承。我想起一事,攒着力气叫住他:“应妃……不要太为难她。”

    司徒鄞顿步,眼里露出冷意:“到了这个时候还心软?”

    不是心软,是权衡。

    我声音很轻:“跪两个时辰已是重罚,我不想让母后觉得我是仗着哥哥的军功……”

    “晚了。”司徒鄞断声干脆,如落子左右命局。“人已经在冷宫了。留她一条命,是念她最后一点旧情。”

    我伤口惊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久到以为他已离开,话声又传来:“你的钗断了,改明儿我赔你一支。”

    裂甲折缨枪倒下时,我发间常戴的栖凤玉钗甩了出去,这等细务,他都留心。

    一句释千疑,我不再多想,闭眼轻道:“好。”

    第35章 别有卿容

    翌晨醒来, 觉得精神好了些,只是身子发沉, 右臂像被锯断一般胀痛。没什么胃口,靠在秋水身上,就着迢儿的手喝了小半碗米粥。

    “小姐的脸色还这么白,一会儿让膳房炖些血燕窝给小姐补气血。”迢儿瞅着我的脸色说。

    我虚声道:“别麻烦了,我喝不下。皇上什么时候来?”

    秋水道:“刚刚小虫来报, 皇上被政事绊住了, 要晚点过来, 这个时辰恐怕还没下朝。”

    我心里盘算着, 还是让他们把燕窝炖上,等着司徒鄞来一起喝。

    因有圣上口谕, 探病的人一律不许放进来, 所以即使银筝也被挡在了门外。命迢儿出去谢客, 回来时她夸张叹气:“可怜了守卫大哥, 被公主软磨硬泡了半天,愣是不敢放人进来, 公主还威胁要灭他九族, 真是好笑。”

    我听了一笑,银筝也就一张嘴厉害。奇怪她混入围场这么大的事儿, 司徒鄞还为此提前结束狩猎把她押回来,怎么没闭门思过个十天半月,这么快又能出来野?

    迢儿继续唠叨听来的八卦事:“听说在围场,靖亲王为了兜住公主的身份, 不让她胡闹,时时刻刻跟在公主身边,结果同行的侯府世子当他养了个豢宠,又见公主长得分外清秀,竟有了垂涎之意。”

    “然后呢?”我听得新奇。

    “自然是闹到了皇上那里,皇上的反应也奇怪,说不出生不生气,倒是王爷,将那个心有不轨的家伙狠狠整治了一番,不过后来皇上又把故意隐瞒的小王爷整理了一番。”

    “真是精彩。”我喟叹,这场好戏我却没见着。

    “的确精彩。”司徒鄞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参见皇上!皇上万安!”迢儿惊了一下,没跪稳,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是习惯了他神出鬼没,淡淡一笑:“我后悔了,应该答应跟你一起去的,看场热闹也好。”

    “我也后悔。”清凉的声音一沉,复又扬声:“感觉怎样?”

    “当然疼。”我轻声嘟囔一句,他一下子笑起来,眉宇轻舒。

    靠在司徒鄞身上,想起晨间对镜时面色憔悴,我绕过他一缕头发,随口问:“我现下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嗯……”司徒鄞当真细细思索一番,认真道:“应说是,见不得人。”

    明知是玩话,我也不禁生出一二分恼,“那你做什么来?”

    低沉的嗓音一丝一缕吹进我的耳窝:“花姿纵遣春风去,别有卿容在心间。我便是为这个来。”

    我忍不住翘嘴角:“当真?”

    “当真啊。”

    即使对容颜之事不甚在意,听他这样说,我也不禁转忧为喜,手指戳他胸口,“皇上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许忘。”

    “永世不忘,好不好?”

    我心中欢喜,命迢儿端进燕窝。身倚的人笑意安稳,亲接汤匙,送到我嘴边。我抿了一口,仰头道:“我喝一半,另一半你来喝。”

    “好。”这人温耐地笑应,又送上一勺。

    结果一勺接着一勺,等我感觉腹饱时,燕窝已经见了底。

    “怎么不提醒我?”

    司徒鄞话音轻愉:“一盅燕窝还跟你抢么?”

    “那一会儿让迢儿再熬一盅你喝。”

    “呵,好。”

    小航子这时悄声走进,禀告道:“皇上,娘娘,胥大人来问候,此刻人在殿外。”

    听到胥筠的名字,我下意识起身,忘了顾忌手上的伤,痛得猛吸一口凉气。

    顾不得这个,我拧眉地对小航子道:“这个时辰日头正毒呢,你替我告诉胥大人……”

    司徒鄞悠悠起身,“我去和他说。”走了两步他又转头,别有意味地盯着我,“小心你的手。”

    去了很久司徒鄞才回,我好奇道:“这么久,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难道两个人在外头晒太阳吗?我默默翻眼睛,心想待得伤好要亲自去谢胥筠,已经欠了人家两次人情,人情这东西和钱不同,拖欠下去可不好还。

    司徒鄞忽然自语:“不到最后一步,真不想让你涉险呢……”

    我一惊:“什么?”

    司徒鄞注视我的目光深邃:“你说过,孑群一日在边关手握兵权,你在我身边,便一日不得安稳。”

    我的心登时悬起:“那、那又如何?”

    司徒鄞张了张嘴,复又摇摇头,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总说让我放心,又总是话说一半,让我如何放得下心?想来这次受应妃刁难,也是因哥哥而起,他明知道这是我一块心病,听话里的意思,难道为了让我放心,竟要解了哥哥的兵权吗?

    无论怎样想,这也太荒唐、太牵强、太儿戏了吧。

    可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司徒鄞皆守口如瓶,只有锋敛的眼神,让我又想起从前那些看他不透的日子。

    ……

    许是担忧太过,半夜里身上居然滚烫起来。

    开始还只是缩在被子里发抖,迢儿寻了好几个暖笼塞进被子皆不顶用,到后来脸颊上仿佛火烧一样,眼前一片模糊光影,我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仿佛陷进一场冗长大梦,梦里家人一一闪现,连久逝的爹爹也站在面前,掬着胡子笑呵呵骂我赖床不知羞。

    然后看到哥哥,他停留眼前的时间格外长。以往梦到他,多半是他胸口涌血或头颅被切的疆场狰狞景象,可是这一次,哥哥只是冲着我安宁地笑,虽是什么都不说,却让人异常安心。

    后来哥哥变成三哥,手里提着串铜铃,死皮赖脸绕着我转。我伸手去抢,总也够不到,这家伙还干气人地吐舌头……

    “钟了?钟了!”好听的铜铃声在远处响个不停。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哭泣的女子很是耳熟,忽远忽近:“太医,你快用药啊,小姐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治治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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