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只得道:“原是最近不太有精神,过几天就好了。”

    他眉头更低,捉住我的指尖,“应绿之事,是我失算,以为宫外不至凶险,才让你出宫。当日听到你不知所踪,你可知那几个时辰我是怎么过的?你可知当我得知你身中剧毒却又毫无办法,我几乎想剜出心来给你……”

    浅白的薄唇微微颤动,如秋风阵中瑟瑟的残叶。

    自打苏醒,他从未向我吐露过他的担心和委屈,只是万事周到地照料我。事实上,我也从不认为司徒鄞,这个覆手翻云的男人会向任何人示弱。

    但当他露出哀楚如斯的表情,我便什么思考能力都没了。

    指间的力道一紧,我避开那双慑人的眼,小声道:“我知道了,不必拿这种话来哄我……”

    “你知道我不是哄你。”司徒鄞绕至身侧,唇瓣顺着我唇角吻至锁骨,而后,将头深深埋进颈窝。

    完了,这是要开始撒娇了。我心下无力,几乎低呻着:“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钟了。”他叫我的名字。

    我不应。

    “钟了。”司徒鄞抬起头,湿漉漉地看着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立你为后。”

    我一时反应不及,呆呆地看着他。

    他亦注视着我。

    离得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也看得清从他眼中闪过的无限光华。多想让时间就此停顿,余世都这样与他相看两不厌。

    司徒鄞忽然笑开,猫儿一样歪头蹭我肩膀。

    “再这样下去,我便忍不得了。”他笑着嘀咕,声线惑人。

    我挪了挪身子,“刚刚说什么?”

    他深笑,不厌其烦地重复:“我要立你为后。”

    我踌蹰了片刻,历过一回生死,许多事情已经比从前看得通透。牧舟如此重我,又与兄长联手敌忾,我便再没什么好顾忌了。

    只是于我而言,不做皇后,没觉什么不甘,当上皇后,也无有什么稀罕。我自视玩心未泯,好像也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最终我道:“不过是个虚名,我不在意的。”

    “想了半晌,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司徒鄞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悠然道:“虚名嘛,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让全天下知道我在意你。”

    我以为司徒鄞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当下未作多言。半月之后,才知他是认真打算的。

    九月十五,太后在云溪亭设宴,一应妃嫔皆去赴宴。

    太后娘娘与皇上高居上首,我与湘妃如素分坐其下首席。再往下便是位份低的贵人女官。暮秋风晚,月渡水波,虽然席间有热酒佳肴,这家宴也委实显得冷清了些。

    最后一道菜布好,司徒鄞向太后提起立后之事。

    太后听了,和蔼地看着我道:“娴妃是忠良之后,此番在贡银案中又立下大功,皇儿与她恩爱,立为皇后也应当。”

    太后都点了头,我再无推却之理,只得起身拜谢。

    又听太后话锋一转:“只是你这后宫里,人也太少了一些,你看看,在妃位的只有娴妃与湘妃,并下面几个贵人。他日娴妃成为皇后,就只有一个在妃位的了。哀家明白皇儿勤政,但这看着也不像。哀家这些日子打算着为你选秀,也是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你看如何?”

    我感叹太后精明,抬眼去瞄如素,她倒是好整以暇,似乎皇上的后宫补进多少人都与她无关。

    司徒鄞乖觉得很,“依儿子看不用这样麻烦。宫里刚出了应绿的事,我也是怕了,亦不敢母后为我如此操劳,不如……”

    太后打断他,“皇后,你怎么看?”

    听见这声称呼,我心中一跳,自知逃不过,微笑道:“母后说得极是,如今后宫空虚,正应选几位合皇上心意的妹妹照顾皇上,亦为皇家早日诞下皇子,使国运稳固昌隆。”

    司徒鄞看看我,我避头不见。

    太后满意地点头,“还是皇后懂事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皇帝若忙,选妃的事哀家可以代劳。”

    我赔笑:“这本是臣妾该为母后与皇上分忧的,怎好让母后劳心劳力呢?”

    太后笑了,慈爱地盯着司徒鄞,“你身子刚好,再让你操劳,哀家这个儿子啊,必定要埋怨哀家了。哀家还没老呢,可以帮你们操办这桩事。好了,大家别愣着了,继续用膳吧。”

    宴席过后,司徒鄞与我一道回眷瑷殿。他对此事的解释是:当时赶鸭子上架,想不应下来也不行。我却怎么看都是他求之不得,对他假笑:

    “你实心也罢,假意也好,眼见有一批美人儿要进得宫来了,你也不必在我这儿胡缠。”

    “这话怎么酸得很呢?”司徒鄞吸吸鼻子,以扇遮面,却挡不住笑意,“明明是你应承母后的,回头又来怨我。”

    他故意气我,我便不理会他。谁料太后娘娘真个雷厉风行,不到一月时间,便搜罗起官宦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话音传入我耳中,道是个顶个的丽质纤纤。

    司徒鄞选了一日,留下六个人的牌子。再见他时,脸色却有些苍白。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这样疲惫?”话说得嘲讽,仍端了补汤给他。

    司徒鄞喝了几口,指腹刮上我的眉毛,笑纹清暖:“这几日净见乱花从眼前飘来飘去,一心惦念你,怕你不开心,又觉得你吃一吃醋也好。没想到你还是一副事不相关的模样,真叫人心伤啊。”

    我皱眉,事关身子,总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觉着怎么样,是朝政累着了,还是天凉受了寒?有没有召御医看过?”

    “不过是时气不好,旧疾发了。”

    素有旧疾,又素不喜人关忧,我心下无可奈何,忽觉满不在乎说笑的人挨得近了些。

    “说真的,我这身子骨也支撑不了这么繁重的国事,不若咱们生个儿子,也好让我歇一歇。”

    “牧舟!”

    见我真怒,他敛住笑意。“好嘛,不玩笑了。后日是你册封,好好准备。”

    第57章 于子朝昏

    册封皇后这种事, 听起来风光无限,实则却是累人的差事。前一日司衣局送来了册封大典上要穿的凤冠霞帔, 大红颜色晃人心神。

    是日天色才明,身边近侍的人便忙碌起来。我随意披件宽袍坐在镜前,由着迢儿梳妆。

    迢儿的手是百里挑一的灵巧,不多时便将凤髻挽成,又将金钗一支支插入发间, 最后戴上凤冠。我左右看看, 真真整丽端庄, 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来。

    “小姐真美!”迢儿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跟她自己出嫁了一样高兴。

    我笑道:“等你做了新娘子,也是一样美的。”

    “小姐说什么呢, 谁要嫁人了……”

    我促狎她:“小妮子, 你与那侍卫长张路的事儿, 以为我不知道呢?你若急着想嫁, 我非常乐得替你保媒。”

    迢儿羞红了脸,向我跺脚道:“小姐已是皇后了, 还这么捉弄人!必定是秋水那蹄子使坏, 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秋水闻言进来,微笑道:“我又不知道你的事, 怎么是我说的呢?娘娘慧眼明察,你又往我身上赖。”

    迢儿平时这么伶俐的人,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瞪了秋水一眼, 羞恼地跑了出去。

    我觉得有趣,开怀笑了几声。秋水为我整理服饰,缓着声劝:“今天是娘娘的大日子,娘娘还是着紧些,免得出了差错。”

    我向镜中看了看,果然人靠衣装,这大红的衣衫穿上,气色都艳了许多。口中不经意:“有什么差错可出的?再说这皇后也没什么稀奇,大不了不做就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外间突然有人说话,我与秋水同时一惊。

    眨眼间,只见一人飘然而来,一身淡雅素衣,宛若轻云出岫。

    我莞然一笑:“如素你来了。”

    如素先将我打量一番,而后缓声说:“我看你是被皇上宠坏了,这样的日子,什么话都敢说,门外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也忒胡来了。”

    必是迢儿真恼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拉过如素衣袖,“不过是闲话。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如素道:“本来应该等你与皇上祭过祖祠,再由众妃参拜。但我忍不住先来见见你,虽是不太合规矩,你可不要见怪。”

    我忙道:“姐姐切莫与我这样,我待你就像亲姐姐一般,可不要因为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就与我生疏了。”

    “又口不择言了。”

    虽然如素隐藏的很好,但我还是看得出她的落寞。

    女人之间,最不能让的就是男人,她对司徒鄞用情极深,如今见别人与之伉俪情深,如何能不难过?

    而今天,也是新人入宫的日子,尽管我信牧舟之心不会变,但将来的事……我叹了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如素从怀间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这是我绣的,送你作贺礼。戋戋之物,不要嫌弃。”

    我接过,摩娑上面绣得灵动超然的双鹤,笑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我喜欢,多谢姐姐了。”

    卯时正,至昭文殿行册立大典,受百官朝拜。之后,帝后同乘凤辇至德政祠,向列代先祖焚香祝祷。一切礼毕,已足足一个半时辰。

    走出祠外,晚秋阳光稀薄,身着玄龙朝袍的司徒鄞挽住我的手,“累不累?”

    我摇头,心道你还是多顾念些自己的身子吧。他盯着我的霞帔,薄唇轻莞:“从没见你穿过这么鲜艳的衣裳,以后还该多穿才是。”

    我也少见司徒鄞着龙服的样子,果真比得常服更威仪挺拔。今日容不得说笑,便微微欠身道:“皇上推行节俭之风,臣妾更该以身作则,不敢奢靡铺张。”

    司徒鄞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话,忍笑又不笑,正要开口,陈公公过来,“皇上,刚刚太后娘娘差人来说,今日是小主进宫的日子,让皇上别顾着高兴,冷落了小主们。”

    司徒鄞深深看过去一眼。我忙道:“既然母后特意叮嘱,皇上去吧。”

    说完,才发觉手指无意间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连忙松开,笑得讪讪:“皇上去吧。”

    司徒鄞敛睫淡笑,“取笔墨来。”

    陈公公愣了下神,司徒鄞瞥过去一眼,年事已高的公公一个哆嗦,便忙领命去了。

    我云里雾里地问:“要做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我,稠密目光似能酿出蜜来。

    不多时,陈公公回来了,并身后两个小太监手捧文房四宝。

    司徒鄞抽出袖中折素扇,走笔其上,我只见笔如龙行,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未已写就,他吹干上面的墨迹,含笑递到我手里,而后也没说什么,带着宫人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展开扇面,只见上面墨力遒劲,写道是:

    射姑何所讯,神女降都门。

    霓羽惊金殿,燕钗飞绿云。

    横波遣雾聚,曲黛倩人颦。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

    抬起头,司徒鄞早已走得远了。我将那首诗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漾开无限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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