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侄女肖姑,辛媛较之杨萱更像辛氏。她跟辛氏都是不折不扣的辛家人,于琴棋书画上颇具天分,对针黹女工则毫无兴趣。

    因为在家中最为年幼,辛媛更受娇惯些,一会儿嫌弃春桃把梅瓶摆放得没有美感,一会儿嫌弃素纹沏茶火候太过,要么又嫌弃京都的水不若扬州的水质甘甜。

    可脾气发过也就罢了,照样还是欢天喜地乐呵呵的。

    面对这样坦坦荡荡全无芥蒂的辛媛,杨芷没办法去挑剔她的缺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辛氏生辰。

    辛媛费劲口舌鼓动了杨桐吹竹笛,杨萱打檀板。

    恰逢那天月色清浅,四人在竹林旁或坐或站,真正把曲子演练出来了。

    辛氏赞不绝口,“难为你们辛苦大半个月,弹得真是不错,尤其阿芷,技艺长进不少。”

    辛媛颇为遗憾,“可惜姑母家里地方太小,要是有面湖就好了,琴声隔着湖水传过来,清凉温润,那才真正好听。”

    杨修文笑道:“京都寸土寸金,这还是祖辈留下来的宅子,若是单靠我的俸禄,连这处房舍都买不起……以后大哥进京,让他买处带园子的宅邸。”

    辛媛不好意思地说:“姑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辛氏道:“你姑父明白,你是住惯了书院的敞亮地方,书院里有山有水,看着就开阔。可在京都,那种好地方,咱们有钱也买不到,何况还没那么多银子。”

    杨芷默默听着,突然醒悟道,王姨娘的猜测是对的,辛农的确是想在京都定居,否则杨修文不会谈起买宅院的事情。

    那么辛媛真的要在京都说亲了?

    一时,心里竟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进了六月,天气骤然热起来,启泰帝耐不住酷暑,把朝政尽数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带着妃嫔往西山别苑避暑。

    秦太太给辛氏写信,说西郊落枫山山脚有座不大的寺庙叫做观枫寺,地方清静又凉快,而且观枫寺做得一手好素斋,不如两家一起过去松散几日。

    辛氏尚未决定,辛媛先拍着手嚷起来,“去吧,姑母,来京都两个多月,我都没到别处玩过,只在家里闷都闷死了。”

    辛氏想想也是,她生过杨桂之后,身子一直没调理好,整日里倦怠得慌,加上杨桂开始缠人了,竟是没带辛媛出去逛过。

    遂笑道:“那咱们就一起去。”

    当下给秦太太写了回信,双方约定好六月初十清晨出发,十二日赶早回京。

    杨萱在田庄住过好几年,倒不觉得新奇,杨芷却兴奋得不行,跟辛媛商量着带哪几身裙子,哪几样首饰,又怕寺里被褥不干净,总得带上自己惯用的才成。

    另外平常用的茶盅茶碗,洗脸铜盆以及解手用的马桶都要带着。

    辛氏听闻,哭笑不得,特地到玉兰院告诉三人,“连来带去一共才三天,每天三身换洗衣裳,带九条裙子绰绰有余。秦家之前去住过,那里用具还算干净,而且寺里预先会将褥子先行晒过,褥子不用带,带床毯子并床单铺上就行。马桶就不必了,院子里有茅厕,平常有婆子打扫,倒是可以带两只夜壶备用。其余东西我会准备,你们个人收拾好自己要用的物品。”

    辛媛这才消停,仔细合计了要带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杨萱寻思夏日蚊虫多,又是在山脚下,紧赶着做好几只香囊,里面装上藿香、薄荷、紫苏等香料,一是为驱虫,一是为提神解乏。

    秦笙写信来,说她也准备了香囊,还帮杨家三位姑娘一并备上了。又告诉杨萱带几本书打发时间,另外落枫山风景极美,要是想作画的话,就得带上笔墨等用具。

    杨萱没有那么风雅,可想着辛媛兴许要用,干脆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都带上了。

    初十那天辰时刚过,秦铭的长子秦渊骑马来接。

    杨家本来有一辆马车一匹马,因容不下这许多人及箱笼,又到车行另外雇了两辆车并两名护院。

    辛氏抱着杨桂并奶娘、秦嬷嬷和文竹坐一辆车,后面三位姑娘各带了一名丫鬟坐一辆车,还有辆车专门放着箱笼行李。

    秦家比杨家还多一辆车,两家人浩浩荡荡往西郊赶。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杨萱撩起车帘,让晨风徐徐吹进来。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其间夹杂着各色不知名的草花,有蝴蝶翩然穿梭其中,显得生机勃勃。

    有早起的农夫已经在田间耕作,清晨的太阳温暖地斜照下来,给他们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而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正袅袅。

    一切安详而静谧,唯有马蹄踏在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约莫行得一个多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遍布绿树的小山,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隐约可见一角灰色廊檐。

    再前行半刻钟,古朴拙致的观枫寺步入眼帘。

    马车未停,而是绕过寺门,自寺旁山路往上,径自去往后山。

    后山建了四排屋舍,每排都是两座宅院,清一色的白灰墙黑漆门,青灰色瓦当的屋顶,有几间的墙头透出几竿竹叶,而另外几间则有蔷薇探出墙头,非常清雅。

    秦铭跟寺里主持相识,预定了最前排的宅院,秦家居左,杨家居右。

    杨修文请车行的车夫与护院帮着将箱笼搬到内院,说定好后天辰正来接,让他们先行离开。

    宅院是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带着东西厢房。

    辛媛带了琴,要跟杨芷探讨琴艺,两人共住东厢房,杨萱乐得一个人清闲,独自住了西厢房。

    刚安顿完毕,有沙弥带着两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说是附近村落的农妇,有客人的时候就过来帮忙做些打扫院子清洗马桶等粗活。

    辛媛不耐烦听她们说话,拉着杨芷要到山上看风景。

    杨萱道:“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叫上秦家姑娘一起,正好也给媛表姐引见一下,秦家的几位姑娘都很和气。”

    杨芷也道:“对,咱们一起来的,理该一起玩儿,不好撇下她们。”

    三人商议定,刚走出大门,正见秦笙带着秦筝、秦笛并丫鬟们往这边走,却原来她们也想约着到山顶转一转。

    杨萱先介绍了辛媛,又逐一介绍秦家姐妹。

    辛媛听闻秦家姑娘也都通音律重诗画,高兴得不行,“早点认识你们就好了,咱们可以一同弹奏新曲子,又白白耗费这许多天。”

    杨萱跟秦笙简略说了说她们为替辛氏庆生,特地排了一整套《演渔樵问答》之事。

    秦筝难得开了口,“是真的吗,你们几人合奏同一套曲子?我们带了琴来,等会儿能不能再弹一遍。”

    辛媛得意地说:“这有何难,不过最好是晚上弹,晚上伴着月光更具意境。”

    秦筝摇头,“是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合曲意。”

    “你说得对,”辛媛笑一笑,“那就早点吃饭,现在天黑得晚,酉正时分仍是亮着,就酉正弹。”

    秦笙悄声对杨萱道:“你这个表姐看着就是个心胸敞亮的,不像你姐姐……心思那么重。”

    杨萱笑着点头,“媛表姐最喜欢琴和画,其它很少计较,确实挺豁达的,话也多,跟她在一起,耳朵总是闲不住。”

    “这样的姑娘讨人喜欢,”秦笙笑笑,可笑容里却有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忧愁,仔细看来眼底也有些憔悴。

    杨萱察觉到,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夜里没睡好?”

    秦笙四下瞧瞧,见其余人都围着辛媛叽叽喳喳地说话,遂压低声音,“我爹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

    杨萱心头一跳,“是什么人?”

    秦笙叹口气,“大同的一名参将。”

    “啊?”杨萱惊讶,“在京外,还是武将……已经定下来了?”

    秦笙苦笑,“岂止是这个,那人还是个死了老婆的,想续弦……”

    第32章

    “不可能, ”杨萱圆睁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 “秦伯母能同意?”

    “别提了, ”秦笙渐渐放慢步子, 因见路旁树下有块大石挺平坦, 便道:“让她们往前头去,咱们在这坐会儿……这阵子憋屈得要命, 本来想给你写信, 可字落在纸上就是凭证, 要是被别人瞧见不妥当,只能盼着见面跟你说。”

    秦笙身边叫茉莉的丫鬟快走两步,用根树枝将石面扫了扫, 掏出帕子铺了上去,春桃依样学样,也将自己的帕子铺上去,两人识趣地站在不远处。

    大石被太阳晒了些时候,坐上去温乎乎的,并不湿冷。

    秦笙坐定, 重重叹口气,“我娘也不同意, 说文官没有跟武将结亲的,彼此家世差别太多了,话都没法说到一块儿去。而且, 那人年纪也大, 已经二十六了, 刚好是我的两倍。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我娘说我还是个孩子,哪能给别人当后娘?可我爹也不知怎地,就好象吃了秤砣似的,硬是不改主意。我娘跟我爹都争吵好几天了,也便是因此才想着出来松散几日。”

    杨萱恍然,“我说呢,要是平常不得提前二十天半个月来预备,咱们这可好,才七八天就议定了行程。对了,秦伯父没一道来?我竟是没见到他。”

    秦笙摇头,“没来,我爹说他另外有事,但是后天可以过来接我们。我大哥跟二哥来了,不过我娘没告诉他们。本来我娘也不打算跟我说,可实在憋在心里难受……我是不想应的,但我爹这脾气,他认定的事情,我娘一般劝服不了他。”

    杨萱感同身受,“我爹也是,虽然性情极温和,可犟起来,我娘也没辙……不过这门亲事也太离谱了,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嫁到大同给人当后娘?你倒是想个由头给推了,就说八字不合,或者说你近两年犯太岁,不宜谈婚论嫁。”

    秦笙忧愁地说:“这不正跟我娘想法子吗?其实也不一定到大同,听我爹的意思好像是那人正设法往京里调,想在五军营或者神机营谋个职位。”

    两人正对坐着长吁短叹,忽听前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赫然就是辛媛。

    接着就是急促而零散的脚步声夹杂着恐惧的叫喊。

    秦笙惊讶地站起身,“怎么回事?走,过去看看。”

    没走多远,迎面就见那浩浩荡荡七八人奔跑着过来。

    杨萱忙问:“怎么了?”

    辛媛跑在最前头,小脸吓得惨白,根本说不出话。

    杨芷倒还镇静,“阿媛说有蛇,我倒是没见到,只看着她们往回跑就跟着回来了。”

    辛媛定定神,“是真的,这么长一条,”伸展双臂比划着,“灰不溜秋的,擦着我的鞋边爬过去,我没踩到它,它就跳起来想咬我。”忽然又尖叫一声,指着路旁草丛,“就在那里,它追来了,追着来咬我了。我要回去,不在这山上了。”言语里带了哭腔,提着裙子又往前跑。

    秀橘紧跟不舍,杨芷见状,说一声,“我去看看她。”

    一众人就呼啦啦地往住处跑。

    杨萱无语。

    草丛里确实有蛇,她瞧得真真切切的,是条灰突突的草蛇。

    这种蛇叫乌梢,没有毒,也不咬人,大兴田庄河边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佃户们抓了之后泡酒,或者去了皮炖着吃。

    她头一次看到也是吓得一蹦三尺高,见得次数多就不怕了。

    反正只要不惹它,它就不会攻击人。

    秦笙却是根本没看见蛇,只觉得这群人呼啦地过来,又呼啦地跑走,见风就是雨的,非常搞笑。

    可别人都回去了,她们也不便在山上久待,遂也决定回去。

    正要转头,却又听到脚步声响。

    不似之前辛媛她们那般零乱纷杂,而是沉着的镇定的。

    须臾,自山路拐角处走出一人,高瘦冷厉,穿靛青色裋褐,腰间意外地竟是没有别大刀。

    见到杨萱,萧砺一愣,本能地板起脸,刚要开口,杨萱已经指着树林掩映下灰色的青瓦屋舍,“我家大人在那边,我们上山来转转,看到有蛇,就想回去了。”

    说话时,腮边显出对浅浅的梨涡,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亮晶晶的,仿佛因为猜到他要说的话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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