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说不定萧砺腊月就能回来。

    现在文竹跟春桃住了西厢房,松枝住在东跨院,萧砺是屋主,难道要住厢房?

    这会儿把西次间腾出来,杨萱可以好生收拾一番,让萧砺住得舒服些。

    忙忙碌碌中,就到了冬月初二。

    杨萱穿件棉袄,再披上厚棉斗篷,头顶扣着帽子,手里套着暖袖,胳膊肘挎一只包裹,裹得严严实实跟粽子般晃悠着去了醉墨斋。

    进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清甜的幽香。

    钱多热情地接过杨萱手里的包裹,“今天格外冷,还以为东家不能过来。”

    杨萱褪下厚棉斗篷,拂了拂鬓边被帽子压乱了的头发,笑一笑,“我怕不发工钱你饿肚子。”将斗篷叠好搭在椅背上,眼角扫过窗台上供着的水仙,惊讶道:“难怪闻到一股甜香,竟是开花了?”

    钱多笑道:“大前天就开了。”

    罗进说屋里太冷,客人手指冻得僵硬,没法试墨。所以刚入冬,醉墨斋就点了火盆。

    屋里暖和,水仙便开花早,在纸墨香中格外多了丝沁人肺腑的甜香。

    杨萱正在欣赏,忽听身旁有人招呼,“二姑娘。”

    侧眸一看,却是范诚,穿件宝蓝色缎面直缀,正幽幽瞧着她,脸上神情似是惊讶又似是欢喜,分辩不清。

    杨萱淡淡应一声,“范公子。”

    范诚重重舒口气,“我托请过好几位同窗打听姑娘下落,都说不知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你说呢?”杨萱反问,瞧见范诚脸上渐渐泛起羞窘,遂讥刺一笑。

    去年范三太太死乞白赖地上门求娶,把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才过一年,刚听到点风声,就忙不迭地来退亲。

    既然惦记着她,退亲时怎就那么痛快?

    事过境迁,她已经把他当路人了,又上赶着套什么近乎?

    杨萱不打算再搭理他,解开带来的包裹卷,取出只木匣子,匣子里面蒙了层细棉纸,底下装着十几只沁香园的点心。

    钱多立刻掂起一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那边生意好不好?”

    杨萱叹口气,如实回答:“不好,每天做出来的糕点都卖不完,现在天冷还好些,要是夏天放不住可就麻烦了。”

    钱多咽下嘴里点心,喝口茶漱了漱,“不应该啊,味道挺好。会不会价格定高了?”

    杨萱苦笑,“不高,比起其它铺子,我们算便宜的……之前我去附近几家铺子都转过,比着他们家的价格定的。”

    钱多摇摇头,“东家这想法欠妥当,该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咱们贵有贵的道理,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明天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杨萱欢喜道:“如此多谢你了,要是能找出缘由来,往后铺子里的点心随便你去吃,不用花银子。”

    钱多乐呵呵地答应了,取出上个月的账本递给杨萱。

    头一页是汇总,记录着这个月的进项、支出和纯利,还就按照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记着各项利润。

    跟前两个月一样,笔跟砚台收益最多。

    笔靠得是量大,每支笔赚五文,一百支笔就是五百文,而砚台是利润高,卖一方砚台能抵三百支笔。

    再就是笔洗、笔筒、镇纸等也有收益。

    唯独纸跟墨锭是只勉强能维持着不赔本。

    可文具铺子里要是没有这两样却万万不行。

    杨萱扒拉着算盘珠子合算过头一页的数目字,又继续往下翻。

    底下则是从初一到三十每天的流水账目。

    账是罗掌柜做的,虽然项目繁多,但是他一手蝇头小楷极为工整,半点不觉零乱。

    页目最下面是当天收支汇总,还有钱多独一无二的签字。

    杨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把账目核对完,猛抬头发现范诚竟然还在店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103章

    杨萱穿着素淡, 湖蓝色棉袄, 石青色棉布罗裙, 都是极简单极普通的样式, 别说绣花了,衣襟处连片竹叶都没有。

    只发髻处簪着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

    整个人仿似空谷幽兰, 清清冷冷的。

    范诚骤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坐在大兴田庄的树荫下, 杨萱穿嫩粉色衫子, 白净的脸庞蕴着浅浅霞色,“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 三哥喜欢什么图样?”

    正午的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 照出斑驳的光影,杨萱亮晶晶的双眼正在光晕中,温柔且明媚。

    才只数月不见, 她脸色变得憔悴,性子也变得……刻薄了。

    跟铺子的伙计竟是有说有笑。

    而且还自己开铺子,天天抛头露面,因为一文两文钱的小利算计。

    范诚自责不已。

    假如他没有退亲, 而是看到杨家落败立刻把杨萱接回家里照顾,她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一个市井妇人。

    见杨萱要离开,范诚忙出声阻拦, “二姑娘。”

    杨萱挑眉, “有事儿?”

    范诚四下看了看, “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不用,”杨萱断然拒绝,“范公子是读书人,想必不会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范诚面色红了红,再回头瞧了眼,掌柜的正斜靠在椅子上,两眼微阖似是在打盹,那个话多的伙计在整理笔筒里的毛笔,也没有注意这边。

    心中略略松了松,低声道:“二姑娘,我上个月参加乡试,已经成为举人了。”

    杨萱抿抿唇,“恭喜!”

    范诚瞧见杨萱唇角的浅浅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励,继续道:“明年我还想试试春闱,这科考生少,兴许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没关系,我现在每月十两银子月钱,加上前两年攒下的,差不多有二百两,姑娘拿着去用,别再出来抛头露面了,名声不好。”

    杨萱仰起头,打量范诚两眼,“范公子当真这么以为?”

    范诚重重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二百两省着点花用足够三五年用的了,以后我还能再攒出来。”

    杨萱笑笑,“多谢范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没觉得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好,反而,花着爹娘银子养别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两银子我还真没看在眼里,我要给弟弟请先生,要置办宅子,以后要给他准备聘礼,范公子几时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再动脑子想想。”

    说罢,披上斗篷,扣上风帽,撩帘离开。

    范诚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钱多将他之前选好的笔墨拿过来,笑问:“公子,这些东西您还要不要了?”

    范诚回过神,忙道:“要,要,多少钱?”

    钱多一五一十地算过,“看在公子跟我们东家认识的份上,把零头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

    范诚递给他一吊钱。

    钱多边数算,边道:“公子听小的一句劝,帮人不是这么个帮法儿。公子真要对我们东家好,就离得远远的,两不相干。如果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东家有家点心铺子不赚钱,公子多去照顾下生意也就是了。”

    范诚拿着笔墨,收好找回来的铜钱,默默地走了。

    杨萱对范诚并没有多大恨意,只是觉得范诚“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动脑子。

    现在范诚尚未成亲,从范三太太手里抠银子花,可能范三太太不会太过计较。以后娶了妻子呢,每个月还省出银子接济外头的女人,家里妻子能高兴?

    要是娶个强悍的,说不定能寻到外面把人生吃活剥了。

    就这样还自以为是对她好……

    范三太太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养得范诚丝毫不通人情世故?

    杨萱一路腹诽着回到椿树胡同,不成想床头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来很厚实。

    杨萱不由微笑,低声道:“就是不应该给你写信,也让你知道一下挂念人的滋味。”

    因为上封信依然只有半页,杨萱心里存着气,有意没有回复。

    果然萧砺就主动写了信回来,而且前所未有地写了三页。

    信上写他在大同过得很好,大同已经下过两场雪,比京都要冷一些,但是穿着兔皮夹袄就很暖和。卫所里隔三差五会宰一只羊,羊肉片下来涮锅子吃,羊架子则炖成羊汤,里面放葱段姜块,还会洒一把芫荽末。他不喜欢吃芫荽,每次都要撇出去。晚上喝一碗热热的羊汤,整个夜里都不觉得冷。

    让杨萱也去买些羊肉羊骨头给杨桂炖汤喝。

    他建议杨萱买山茶,山茶花朵大,过年时候看起来喜庆。至于院子里,等四月他回京都,一起栽棵桂花树,这样到了秋天,满院子都是桂花香。

    然后再安上石桌石椅,夏天可以在院子里吃饭……

    看罢信,杨萱既是欢喜又觉得难过。

    很显然萧砺年前是赶不回来了,要等到四月……还有小半年的时间。

    杨萱怅惘地再读一遍,把信收进匣子,对春桃道:“等明儿买些羊肉回来涮锅子吧,再炖锅羊汤,冬天喝羊汤补气。”

    春桃笑着应好,“姑娘也该喝些肉汤养养元气……其实别人家里说是守孝,也并没有吃全素,都是表面看着素,私下里没断着吃肉。”

    这几个月,因为有杨桂跟薛大勇,家里隔三差五就买肉,但杨萱却是一口没沾过,都是挑着青菜叶子吃。

    杨萱忍俊不禁,“你又知道了?”

    “以前王嬷嬷说的,有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偷偷在屋里藏一罐肉干,馋的时候就吃几块……” 看杨萱好似不相信的样子,春桃又补充,“真的,王嬷嬷有个同乡就在那个什么府里当差,瞧见过下人买了肉干送到夫人院子里。”

    杨萱笑笑,“我也不是全素,上次包的萝卜馅饺子,里面不也有肉末?”顿一顿,“看着哪天天儿好,咱们去丰台买两盆茶花,再买几个水仙球回来养。醉墨斋的水仙已经开花了,闻着很香。”

    春桃应道:“以往咱们都是冬月养水仙,正好过年时候开。不如后天就去,叫松枝也跟着。”

    杨萱点头,“对,之前竹韵轩摆的花就是松枝和松萝去挑的,”想一想,又道:“你跟松枝带着阿桂他们去,我和文竹到铺子里……就是得好生看着阿桂,别让他给人踩了苗子或者碰掉花骨朵。”

    两人商定,待松枝跟文竹回来就把此事告诉他们。

    松枝毫无异议,极痛快地答应了,“好,我认识两个花农,家里养的花木不错,而且他们不糊弄人,卖的花苗都是实打实长出根来的,不像有些人,在花圃里看着好,挪回家没几天就枯死了。”

    笑一笑,对杨萱道:“今天点心卖得多,范家少爷去买了一两半银子的点心,两手提不动,现叫了辆车给他送回去。”

    杨萱长长呼口气,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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