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神医噎了一下,复又缓步踏上榻基,将茶盏端在手中,打量着顾怀瑜:“说说你怎么认出我的?”

    顾怀瑜也坐到了一旁,侧头看着孙神医,缓缓道:“其实很简单,孙明德是我派人抓的,现在应该还在沧州,即便是他中途逃了出来,王府也不会是他会来的地方,更不会对着我笑得那么奇怪。再者,普天之下,会这易容术的少之又少,若再加上易形换骨,想来也只有无人觑得其真面目的的孙神医能有如此神通了。”

    所谓易形换骨,是一种特殊的功法,能调动内力至关窍处,通过内外力相互挤压,收缩骨缝,改变人的身形和高矮。

    林修言曾与她说过,江湖上会此功夫的人不多,孙神医绝对是其中翘楚。

    方才顾怀瑜细细打量过,孙神医虽与孙明德看起来无二,但脖子却不如孙明德那般长,其后关节距离也较常人短些。

    孙神医暗道失策,早知道就不对她笑那么一下了,又问道:“还有呢?”

    顾怀瑜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面具虽薄如蝉翼,覆于脸上与人肌肤无二,但人的五官之中,眼睛周围的皮肤是最薄的,也是最容易牵动的一处,一嗔一笑,一眨眼,都会随之而变化,若是覆上了东西,即便再轻薄,表情也会随之僵硬迟缓,失了那股子灵动。”

    孙神医赞赏地点了点头,顾怀瑜说的没错,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在研究的地方,若是眼眶处不贴合,始终是这易容术最大的瑕疵。

    只是平日里也没人会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对方脸打量,所以一般来讲,若非刻意去看,易容之后还是不会被人察觉。

    “还有呢?”孙神医又问。

    顾怀瑜摇了摇头,干脆答道:“没了。”

    她才不会讲,其实方才她喊出孙神医名号,也是直觉使然,想诈他一诈,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易容术会的人多不多她不知道,只听说过一个孙神医会,他又与陈渊有师徒关系,来的时机又这般巧合,且孙明德也是孙姓,同事岐黄一术,即便是叫错了也能圆得过去。

    不过,现在嘛,倒是不需要再去圆了。

    “那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就这么被诓了的孙神医笑道。

    顾怀瑜想了想,试探道:“宋大人让你来的?”

    “你这小女娃,还挺聪明。” 孙神医挑了挑眉,神色瞬间哀怨起来,连声道:“我那徒儿自昨日起,便魂不守舍,黯然神伤,回府之后还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哎,也不知是练什么功法走火入魔了。”

    顾怀瑜整个人一僵,不可置信看着孙神医。

    原因有二。其一,孙神医竟然是宋时瑾的师傅。其二,端看他道骨仙风,声音稳重且带沧桑,未曾想,这瞎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宋时瑾会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还伤伤心心的哭,那更不可能了!

    “您是他师傅?”

    孙神医睨了她一眼,嘴角向下扯了扯:“那般瞧着老夫作甚,是怀疑我骗你吗?老夫也不敢相信,他是被老夫从乱葬岗捡回来的,相伴十余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伤,即便是练武之时,手脚寸断,浑身鲜血长流,也未曾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唉……”

    长长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哀。半真半假之话,倒叫他说得十成真。

    他眼中情绪不似作假,顾怀瑜莫名有些心虚,问道:“真的吗?”

    孙神医点头,丝毫不心虚:“真的,从五岁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二次瞧见他哭。”

    顾怀瑜心里一惊,不知想到什么,喉间有些干涩,忙端起茶润了润嗓子,才问道:“这些年您一直陪着他?”

    孙神医沧桑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点头:“老夫捡回他之后,觉得他根骨极佳,是个能继承衣钵的好苗子,便准备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他。他悟性极佳,从五岁到十岁,短短五年,便已经将功夫学了个差不多,只是在岐黄一脉上,就不如他师弟了。”

    若五岁到十岁宋时瑾都跟在他身边习武的话,那么自己上辈子遇到他时,是他八岁那年,宋时瑾离开之时,尚不到十岁,如此一来,两人就根本没时间认识的,更何谈相处那么久!

    “那,习武那些年,你们去过青衣巷吗?”问出这话的时候,顾怀瑜声音有些颤抖。

    孙神医端起茶抿了一口:“青衣巷?没去过,那地儿有什么好去的,我一直带着他在苍南山闭关。”

    顾怀瑜指尖一抖,手中的茶盏晃倒在了桌子上,淡黄色的茶汤泛着香味蜿蜒流下,一滴一滴似砸到了心尖。

    她可以肯定,宋时瑾还是那个宋时瑾,只是这辈子与上辈子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回忆中的一幕幕快速闪过,最后定格在她替他上药那日,宋时瑾看着自己的眼神上。

    “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找了好多年,却一直找不到!”这句话,当时未多想,如今却是不敢细想。

    心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顾怀瑜掐紧了手心,面上慌乱一片。

    孙神医瞧着她神色有些不太对劲,问道:“怎么了?”

    顾怀瑜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孙神医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视线落到她紧捏着袖口的指尖,力气大到似乎要将绫罗撕碎,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床上一声粗嘎的嘶吼响起。

    林湘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浑身深入骨髓的痒,让她在神志还未完全清醒的时候就用手不停的抠着,没了指甲,她就只能依靠疼痛来缓解,整个人缩到墙角处,不停蹭着床栏。

    孙神医抬脚走到床沿,还未瞧上两眼,林湘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孙神医,你回来了,你救救我,快,快给我药。”

    孙神医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死死锁定在她泛着丝丝黑气的伤口处,神色渐凝。

    林湘手脚并用,从床上滑下来,连爬带滚地爬到孙神医脚下,眼睛里红血丝密布,仰头看着他:“孙神医,你给我点药吧,我受不了了,我要痒死了。”

    一提到痒字,似乎身上痒意更甚了些,林湘浑身颤抖了一下,涕泗横流。

    孙神医眉心处跳了跳,忍不住后退两步,但林湘几乎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手上,死死抓住他的袍角不放,整个人控制不住往前一扑,趴到了地上。

    “她吃这药多久了?”孙神医回头问顾怀瑜。

    顾怀瑜面色平静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林湘,道:“月余。”

    林湘这才注意到房间内的顾怀瑜,她嘶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去找顾怀瑜算账,却因脚底心都在痒又摔了下去,这么一疼,倒是缓解些许。

    这下连骂顾怀瑜的心思都没有了,满地打着滚,不停将自己往地上摔,就像一条跳出水面的鱼,画面既凄惨又有些滑稽。

    等她力气耗得差不多了,孙神医才伸手往她脖间一捏,林湘顿时翻着白眼,又晕了过去。

    沾了点她身上的血在指尖捻开,孙神医凑到鼻尖闻了闻,味道淡不少,但与记忆中还是有相似之处。

    “你与她不睦?”这话是对着顾怀瑜说的,虽是问她,语气却肯定。

    既答应了宋时瑾要护着她,顾怀瑜与其他人的恩怨孙神医自然是知晓了的。

    与林湘不睦早已是人皆知晓的事,顾怀瑜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是。”

    孙神医眼睛死死看着她,慢慢道:“若我要为她解了这毒,你可愿意?”

    顾怀瑜问道:“您有办法?”

    孙神医摇头:“没有,只能一试。”

    “好。”顾怀瑜没有犹豫。

    孙神医倒是诧异:“你不阻止?”

    顾怀瑜道:“您想救的不是她,应是这天下苍生。”

    孙神医默然,许久后,叹息:“时瑾没有看错你。”

    这药孙明德既然能大批量买到,流通在外的不知几何,纵然已经被宋时瑾和林修言销毁不少,可被毒的人岂止王府中的这几人,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孙明德也曾拿出所谓的解药用过,可根本没有丝毫作用,痒虽能压制,但不能根除,身上的恶臭若不继续使用也无法消失,可若是继续使用,人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于大是大非之上,顾怀瑜还是能分得清,她虽想要报复林湘,可这只是两人之间的事,就算了孙神医为她解了这毒又如何,用自己的办法,也同样能报复她。

    “知道这药哪来的吗?”孙神医问。

    顾怀瑜答道:“孙明德带来的,若您想要样品,或许宋时瑾那里还有留存。”

    孙神医点了点了,这几年他甚少回京,也不怎么过问宋时瑾的事,看来有必要去他那里一趟了。

    言罢,又命人拿了个碗,在放了林湘半碗血之后,交给顾怀瑜保管好,才匆匆离开了王府。

    第77章

    是夜,顾怀瑜钗环尽褪,素面仰躺在床榻上,手中捏着那枚同心玉扣看着,细软的青丝铺洒在枕上,动作间发尾勾缠,心也跟着渐渐乱了起来。

    往事种种皆如云烟渐凝,几近实质般在脑中乍现,似一张张碎裂成片的画,渐渐拼接成了完整。

    孙神医的话无异于给了顾怀瑜当头一击,摧毁了她自以为熟知的一切,当相识不再,此情何以堪。

    其实宋时瑾变化这么大,她早该有所察觉的。

    与之相关的桩桩件件是从哪里开始不同的呢,从第一次就不同了。林良才接她回府当日,于朱雀街上再见,这是上辈子未曾发生过的。

    之后所有的一切,她皆以为是她重生之后带来的变数,现下细细想来,这中间又掺杂着多少宋时瑾的影子。

    若前生之事,他皆知晓,是不是就代表,他同自己一样……

    哐一声响,窗户被夜风撞开,方才还是月朗星稀,这会黑沉的云却将天染的似墨般阴沉。

    呼啸而来的风从窗楹间灌进,将屋内烛火吹得摇曳,一声惊雷带闪,撕裂了天幕。

    塌下打着地铺的绿枝赶忙起身将窗户拉上,又将灯罩取开,剪去一截烧尽的烛芯,房内光线亮了亮。

    探头望去,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又准备窝进被子里。

    “绿枝,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隔着纱帐,里头幽幽的声音传来,有些小声,绿枝支起身子,听不太分明,压低声音道:“小姐,您还未睡啊?”

    顾怀瑜捏着手中的玉扣,低声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是在问绿枝,还是在问何人。

    支着耳朵,绿枝总算是听清了,只是顾怀瑜声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切,让她怔了怔,窗外落雨声渐大,绿枝提高了点音量,道:“人美心善,小姐大约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了。”

    不可苟同,顾怀瑜听着耳旁哗哗雨声,心尖泛起一股凉意。落雨过后,日出之际,便是宋时瑾发现她残缺的尸身之时,那般可怖可悲,毫无遮拦。

    这一切种种,他是否也记得。

    真相赤裸裸就摆在眼前,凉意自心流入四肢百骸,指尖暖玉稍热,顾怀瑜似被烫到般回神,将玉扣重新锁进盒子里,睁眼难眠。

    “小姐?”久未听到里头动静,绿枝压低声音唤了声。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只余淅淅沥沥雨声扰人,绿枝睡意渐消,就这般睁着眼到了天明。

    雾蒙蒙的天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廊柱上攀着的蔷薇花沾了水,玫色的花瓣一低头,随着水滴落到地上,混进满地残花之中。

    一夜未眠,顾怀瑜脸色有些不大好,上了一层薄薄的妆之后,才算是遮掩过去。

    红玉却是被绿枝憔悴的脸吓了一跳,低声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下了一夜雨,吵得睡不着。”绿枝心不在焉答着。

    视线落在顾怀瑜身上,见她起身将枕头下那个檀木盒子取出,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顾怀瑜转身,对房内擦拭着桌台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应了声,端着盆子,躬身告退。

    “绿枝。”顾怀瑜唤她。

    绿枝稍一抬眼,就见她神色郑重,周身似笼罩上了一股阴霾,仿佛将自己锁进了一个枷锁,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小姐。”绿枝走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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