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金銮殿上,从有人来上报宋时瑾重伤不醒起,众臣便一直埋首跪着,皇帝的怒火,比之他遇刺那日更甚。

    这让人感觉很是奇怪,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平日里多宠信一些,尚可理解为宋时瑾不与各大世家牵扯,是皇上制衡的棋子。可现如今瞧着皇帝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他儿子。

    殿内静悄悄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去触这个霉头,有人心中忍不住腹诽,高大人病得真是巧,不用来这里受这个罪过。

    二皇子一直悄悄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拢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原本德妃告诉他宋时瑾有可能是他那个短命的皇兄时,他还将信将疑。但现在见皇上如此做派,让他不得不信。

    也让他忍不住怀疑,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定,父皇是不是在给宋时瑾铺路,就待他权倾朝野之时,再认回他。

    他不甘心,凭什么!

    见皇帝的视线扫过来,二皇子正了正神色,义正言辞道:“父皇,儿臣愿请命彻查此事,宋大人乃朝廷重臣,我朝栋梁,却在官道之上被刺杀,实乃……”

    话未说完,皇帝抬手打断,不悦道:“朕自有安排。”说完,便再不看他一眼。

    二皇子一愣,心里突突了两下,自符家交出兵权之后,皇帝的脾气就越发的古怪了起来,难这是开始怀疑他了。

    三皇子幸灾乐祸看了二皇子一眼,见皇帝看过来,心中一凛,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先行退出去的李玉面色惶恐地走了进来,低声在皇上面前说了两句,便听皇上怒喝道:“将所有人收押,朕亲自去审。”

    “是。”李玉应了一声,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而此时,孙神医正十分紧张地看着顾怀瑜,如果她能撑过去,这事就成功了大半。

    房间内就只留下了陈渊,其余的人都被赶去了门口守着,外头的天阴沉沉的,连房间内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宋时瑾已经被从冰桶中抬了出来,如石雕一般坐在床上,这么一会的功夫,身上的水汽便已经蒸发殆尽,而旁边的顾怀瑜则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势,浑身被冷汗打湿,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陈渊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宋时瑾,指尖不停捻着银针,若顾怀瑜功成,他这几针是重中之重,稍稍有偏差,一切功败垂成。

    顾怀瑜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熬制的剧毒之药后,嘴唇瞬间开始发黑,心口的蛊虫更加躁动了起来,见着她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孙神医身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干脆将面具扯了下来,捏在手中,仿佛这样他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稍有差池便是两条人命。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孙神医几乎是屏住了气,看到顾怀瑜嘴唇的颜色由乌黑渐渐变成惨白,然后慢慢染上红晕。

    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陈渊,道:“成了,开始动手!”

    话音一落,孙神医便先一步行动,极速闪身至顾怀瑜身后,将内力附于双手掌心,灌于她体内沿着奇经八脉游走,尽最大可能,逼出蛊虫身上的异香。

    与此同时,陈渊吁了一口气,手腕翻转,指尖已经夹上好些特制的银针。而后,往前一步,下手飞快将针刺在宋时瑾百会、神阙、涌泉三穴,不错分毫。

    见顾怀瑜吐出一口鲜血后,再以针封住其七窍,同时划破宋时瑾的掌心,将孙神医逼出的血涂抹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浑身已经冷汗涔涔。

    顾怀瑜紧闭着双眼,全身疼得厉害,仿佛投身于沸水之中,又在倏然间被冰冻起来,心口却时不时窜出一股股温热,吸收着这些时冷时热的东西,她才不至于立刻死去。

    好几次都差点稳不住盘腿而坐的姿势,但一想到宋时瑾,又咬着牙挺了下来。

    煎熬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生之久,她才感觉那那些钻心之痛退了下去。紧接着掌心传来一阵刺痛,皮肉划开之感很是熟悉,一股血腥味充斥进鼻尖,再接着,她的掌心触到了一团火热。

    下意识的扣紧之后,不多时,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口处钻了过来,一入体内便奔着心口而去,带着炭火一般的温度,焚烧着她的血肉。

    饶是初次吞下蛊虫与喝下毒药,顾怀瑜都不曾这般难受过,受到挑衅的蛊开始发力,两股力量在体内胶着,互相想要吞噬掉对方,似乎要将她的灵魂撕扯成两半。

    听得她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孙神医当机立断停了手,立即叫陈渊扯开二人,斩断噬魂蛊虫的后路。

    “快,喂他吃下药丸!”

    陈渊立刻拔掉七窍上的银针,端过备在一旁的汤药,往宋时瑾口中灌了一口,然后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药丸,见他出现了下意识的吞咽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正远和林修言几人,心急如焚守在门口,房间内一直没有动静传来,他们也不敢随意发出声音打扰了里头的人。

    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房门终于被人拉开。

    高正远急的眼睛都红了,在看到孙神医没来得及带上面具的整容后,愣怔在了原地。

    “怎么样了?”林修言沉声问道。

    孙神医闭了闭眼,躲开高正远的视线,道:“成功了,只是人还未醒,这几个时辰之内,不可随意移动。”

    第113章

    整个解蛊的过程,宋时瑾的意识都是清醒的,他虽不能动弹,但能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声音,甚至能通过所有人的谈话,想象出他们的表情是何等凝重。

    在顾怀瑜毫不犹豫说出,要将蛊引到自己身上时,宋时瑾想要开口阻止,但是拼尽全身之力,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整个人像是被浇筑在了石头里,不能动弹分毫,浑身的血液也仿佛变成了岩浆,在体内左冲右撞,炙烤着五脏六腑。

    这种痛苦,很熟悉,熟悉到他觉得自己以前曾尝到过。可是他却管不了那么多,来不及去回想。

    疼又如何,死又如何,他必须强迫着自己醒来,阻止顾怀瑜做这么危险的事。

    然而,不论宋时瑾如何尝试,都没办法动弹一丝一毫,甚至随着他骨骼的僵化,情况还越来越糟糕。

    岩浆似的血焚化了四肢,发了疯一般加速流动着,不断地挤进骨头缝里,卷尽肺部的空气,呼吸成了累赘,每每吸进一口气,体内的温度便高上几分,最终连鼻腔内都有烧灼的味道。

    痛到极致的时候,连灵魂都似在被吞噬。

    宋时瑾知道,一旦内脏被烧为灰烬,即便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只是有些遗憾没办法再睁眼看顾怀瑜最后一次。

    强撑着的意识开始崩塌,他的世界,除了痛楚便是黑暗,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熬不下去的时候,他触到了一只温暖的手。

    紧接着,自心口处滚出一团烧红的炭核,带着体内灼人的温度,顺着掌心钻了出去。

    下意识吞咽下一口东西后,似久旱遇甘霖,残留的火焰被浇灭,四肢百骸烧得蜷缩起来的经脉得到了舒展。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宋时瑾只觉眼皮沉重似压着巨石,他拼命挣扎,而后费力地睁开了眼,却发现不是在自己房间里。

    这里既陌生又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四周门窗紧闭,外头黑沉沉一片,一股浓郁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头顶杏黄色的帐幔,绣着四龙纹,暗黑色的地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捉不住。

    正欲起身下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穿着皇后服制的女人疾步而来,身后跟着十余个满身煞气的护卫,和几个丫鬟,其中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昭儿,你怎么醒了!”一进门,那女子便顾不上仪态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搂在怀里,缓缓拍着他的背脊。

    宋时瑾听到自己叫了一声:“母后。”声音稚嫩到不可思议。

    她很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怀抱很温暖,让他不舍得推开。

    皇后紧紧地抱着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宋时瑾生疼,只有那么一会,便听身后的丫鬟压低声音道:“娘娘,时间来不及了。”

    宋时瑾只感觉身上的手紧了又紧,才带着不舍退开,然后身上被塞了一样东西,是那个同心玉扣。

    “昭儿,一会青蔓姐姐会带着你出宫,你路上别出声好吗?到外头之后也别乱跑,等着你外祖父来找你。”

    她说的很快,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话音落下后,就捧着他的脸,不舍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除了你外祖父,不要相信任何人。”

    然后有人来抱起小小的宋时瑾,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换到了床榻之上。

    宋时瑾蹙了蹙眉头,看着自己明显是稚子般的双手,脑中不停的闪过一幕又一幕,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碎掉了。

    “娘!”他下意识高声叫了一句,被青蔓猛地捂住了嘴。

    “殿下,您听话,您别出声。”

    皇后眼眶有些红,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了,抬手摸了摸小小的卫昭,低声道:“以后娘不在了,你要好好长大,宫里头的这些事,忘了吧,不要想起来,也不要回来。”

    青蔓拉着他跪到了地上,连带着身后那些护卫一起,她重重磕在地上,似乎是在诀别:“小姐……”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对着几人挥了挥手:“保护好他,去吧。”

    或许记忆有些不清晰了,画面一转,宋时瑾已经被人抱着离她好远好远,早已封存起来的记忆,就像是断裂的线,忽然连贯了起来。

    那是宋时瑾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母亲。

    她穿着朝服,立在殿前的台阶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热浪将她的裙摆吹得飘摇,头上的九凤钗在火光下振翅欲飞。

    ……

    已经两三个时辰过去了,躺在榻上的两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有紧蹙的眉头和额间不停渗出的汗证明着他们还活着。

    因为不能随意移动两人,也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么躺到一起合不合规矩。

    “怎么还不醒?”是高正远的声音。

    每隔上一刻时间,他就要这么问,不止是他自己,连带着房间内等着的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孙神医就站在他旁边,先是替顾怀瑜诊了诊脉象,又探手拉过里头宋时瑾的手看了看:“我也不知道……”两人身体都没有大碍,最多是精力消耗过多,有些虚弱。

    林修言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因为那些毒还残留在她身上?”

    孙神医摇头:“没有,早在渡蛊之前已经被吸收完了。”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房间内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静谧到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天也越来越暗,黑压压的云层仿佛都积压到了众人的心里,提心吊胆,等着一个结果。

    随着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掠过,雷声震得连门窗都发出了撞击的声响,天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噼里啪啦的雨声落下,瞬息间,水已经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流散不开。

    就是在这时候,宋时瑾与顾怀瑜同时睁开了眼睛,表情动作几乎达到了一致,眼中闪过片刻失神,瞬间消失不见。

    几道关切的声音响起:“你们醒了!”

    宋时瑾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关节处发出破碎的声音,似有石块从指间剥落,浑身跟着轻松了许多。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孙神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紧张地看着不说话的两人。

    “你们先出去。”宋时瑾的声音带着某些异样,压抑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相处多年,孙神医大概明白一些,对着房内的人使了个眼色,待所有人退出后关上了门。

    顾怀瑜依旧迷茫地坐在床上发呆,她脑子里被塞进了好些东西,关于宋时瑾。

    可能连孙神医都不知道,这只蛊,不止会吞噬生机,还会吐出回忆。她许久醒不过来,是因为,在两蛊相斗之时,从宋时瑾身上引来的那只,会不停让人想起过往,扰乱宿主的思绪,以求寻找生机。

    见她没有反应,宋时瑾伸手就想拉过她的手看看,蛊毒发作有多痛,他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宋时瑾。”顾怀瑜忽然出声,将宋时瑾喊得一怔。

    “怎么了?”他看着她掌心长长地一条伤口,心疼到了无以复加。

    顾怀瑜抽回手,整个人往前一扑,双手环上宋时瑾的脖子,紧紧地搂住。

    “我好想你。”浮生若梦,她能见宋时瑾所见,消化掉蛊虫释放的记忆后,再见到他,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没有人知道,宋时瑾陷入昏迷之时,顾怀瑜心里是多么的害怕,或许有人无法理解,这种即便是失去生命,也要换来对方安好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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