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不开口,她也就不语,只那么静静立着,望着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么在这里?”纪若尘略显惊讶地道。

    一层淡淡的雾气向张股股身周浮起,她视线与雾气同时上升,落在了纪若尘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贺酒吗?”

    张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连手指头也没有移动一下,只这样一个轻喷钱笑,透过周身若有若无的雾气传来,咫尺之地登时化作月共潮生,流箱千里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来。

    纪若尘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内座位有限,需先尽来宾之需,于本宗弟子入席的确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话,只需和真人说一声即可,绝不会进不得殿的,今晚明云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上吗?”

    雾敛月翳,张殷殷的目光顷刻间峰锐如刀,死死地盯着纪若尘,目光中充满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种种心绪,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纪若尘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阵酸痛天上,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番话怕是说错了,却偏又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张殷殷的目光缓了下来,渐转柔和,脸色却逐分灰败下去,她凄然一笑,道:“纪若尘,你好,好得很。过去那些事,看来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虽然你我之间从没有说过什么,可你……你也不是傻子呆子,怎可能一点都不明白?罢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宗内才会酿醉乡出来,我取这两坛,权作是喝了你的贺酒。不然的话,想必你也不甘心!”

    听着她平平淡淡道来,纪若尘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也想个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纪若尘眼见张殷殷转身离去,越行越远,心中一阵焦躁,追上两步,问道:“过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么?”

    他知道张殷殷乃是张景霄女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术,此时细细回想才发觉了诡异之处,这数年之中,与张殷殷有关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任何事来,哪怕是一句对白,一个邂逅,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酸楚。这数年间两人之间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从记忆中给抹去了一股。

    听设纪若尘如此问,张殷殷头也不回,淡淡地还:“那都是几年前的琐事了,纪少仙贵人多忘事,当然没有必要记得。”

    此时邀请殿大门一开,出来一名知客道人,遥遥呼道:“若尘师叔,请速回大殿!”

    纪若尘这才想起还有最后一退礼仪未完,不得不停下脚步,眼见张股股越行越快,越行越远,不由得心中一急,传音过去道:“殷殷!我下过黄泉,误饮了孟婆汤,许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殷殷身影微微一颤,然后足下加力,瞬息间就已去很远了。

    咣当一声,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张股股抱紧了头,全身都在颤抖。醉乡酒力浑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己觉得洒意上涌全身燥热不堪。脑中眩晕。阵阵天旋地转中隐约有喜乐丝竹传入耳中,就似奏乐者个个那是行将飞升之上,能够将这乐声透过群山,绝崖,磐石以及重重阵法的阻隔,直送到这镇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紧耳朵,乐声仍是不依不饶的钻入神识之中。

    张殷殷再为自已倒了一碗酒,用颤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实是伤害,一碗洒倒是泼出了一小半去。此时一只宛若夜兰的亲手从旁伸过,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么好的酒洒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张殷殷纷乱的心绪就渐渐平静,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却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张殷殷只觉自己有满腹的委屈无处倾诉,哭嚷道:“师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订亲成礼,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该说全不记得前事了。还说什么是因为入了地府,喝过孟婆汤所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苏姀一仰头喝净了碗中酒,顺手丢了空碗,依着抱膝痛哭的张股股跪坐下来,把她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如云秀发。在苏姀温柔的抚摸下,张殷殷的哭声渐渐低,师徒两人一坐一立许久,室内沉寂下来。

    突然苏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虽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说的该是实话。”

    张殷殷猛然抬头,道:“什么?”

    苏姀道:“从地府还魂可不是什么大大的难事,道德宗三清真诀传承日广成子,据我所知,里而就有三种以上锁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阵法。六道阴阳阵,碧落黄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来,都有逆转天地阴阳,强改轮回果报的大威力。不知过这些年来的进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徽闭关后是否还有旁人能用得出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这三大道法,也还有一个差强人意的三洞飞玄阵勉强能有点类似效用。孟婆汤喝下后确有使人忘却前生记忆之效,可那是忘却所有,如你刚刚所说,他是认很你的,与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记了什么,只是记不得与你有关的事,这就有些奇怪了。难到他喝孟婆汤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苏姀顿了一顿,续道:“孟婆汤这一节先不管,其实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从你眼中窥得他隐约影像,看他魂魄稳固,心志如钢,又有诸多宝气加护,就算魂魄离体,寻常阴司鬼卒绝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么历害法器能够贯通阴阳,将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来,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阴司号令,又为何会喝了孟婆汤?奇怪,奇怪。”

    苏姀苦思不定之时,张殷殷忽然抬头问道:“师父,喝了孟婆汤后还有解救之方吗?”

    苏姀这一次倒是一怔,迢:“我当年虽也到地府玩过几次,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阴司地府诸事与凡间完全不同,孟婆汤就算有解,解方也须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还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们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辖,虽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阴兵鬼卒打上几场,但权作活动活动筋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这孟婆汤是地府用来平衡轮回分离阴阳的,怎可能轻易有解?”

    “解方须到地府中去寻找吗?”张殷殷想着,完全没有听到苏姀后而的话。

    正文 章四十 纵情(下)

    弯月如钩。

    石矶极缓极缓地抬起头来,双眼刚一越过藏身的巨石,即凝止不动,慢慢张开了双眼。她周身冰冷,半丝人气也无,几与周围巨石无异。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浑然厚重的声音:“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的?非是我辈正道所为啊!”

    石矶慢慢转头,狠狠地盯了身旁那意态潇洒,迎风虚立的李白一眼。她只字片语未说,只是又转回头去,凝望着凭崖而建,似是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之吹落去的木屋。她只悄开口说话,藏身匿踪的道法立泄,很有可能为木屋中清修的姬冰仙所发觉。

    至于李白,他道行远超姬冰仙和石矶,与道德宗诸真人相去只是一线。他无论是站是坐,是言是笑,都不会为人所发觉,所以说此刻他是十足十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石矶不再理会碟碟不休的李白,反手自腿侧抽出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短剑通体透着暗紫光华,其薄如纸,甫一出鞘,剑锋上即泛起数十个紫芒凝成的咒符,绕着剑锋不住旋动。

    一项法宝威力大小,基本上是由本体材质,本体咒法,附加材质及临时持咒等部形成。可以说一件法宝由什么制就,上面附带了什么咒法阵图,基本上就决定了这件法宝的威力大小。至于附加的威能则起到辅佐之功,或是为法宝增加些额外的威能,或是提升法器本身的威力。而在某些制器大家手中,附加威能则可起到画龙点晴之效,使整件法宝脱胎换骨。除此之外,修行者往往炼有数种法门,可以靠持咒临时增加法器威力。

    石矶这把短剑本身不弱,然而却要较姬冰仙的四方甲差得远了。她道行有限,无法驾驭更加强悍的法宝,是以使了几个小手段,诱使着酒兴正浓的李白设注下赌。李白又哪料得到以云中居如此名门,弟子设赌时竟然还会出千?是以大败亏输后不得不为石矶所佩的石中剑加持咒法,倍增其威力。只要他跟在石矶附近,就可以不断为石中剑持咒,增强其威。这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一路跟着石矶穿峰过宫,碾转来到这常阳宫一角的断崖处,再看着石矶虎视眈眈地盯着木屋,就连生性豪放率真的李白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石矶短剑上光芒越来越亮,本来冰似顽石的身体也渐渐升温,眼看着她就要提聚真元,猝起一击。就在她脊背一弓,将起未起之时,后腰上突然微微一麻,身体本能的闪躲反应使得她立刻伏了下去。

    她知这是李白的独门手段,回首怒视,李白却向另一侧一指,示意禁声。

    百丈外的一堆山石后,逐渐升起两点星芒,那是一双眸子的光华。

    “咦?我干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尚秋水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本是饮了许多醉乡,酒意涌动下豪情大起,要再来攻一次冰心居的。结果一到这里,他立刻本能地伏身隐息,徐图前进,就似周围伏着一头可怕凶兽一般。

    尚秋水再伏片刻,仍未见分毫动静,不由得暗笑自己实在是疑心生暗鬼,这可是道德宗腹地,哪会有什么凶兽出没?

    有念于此,他当即长身而起,仰天一声长啸,倒拖忘情,一跃冲天,若一叶落花,向冰心居冲去!

    尚秋水飘飘荡荡地落在冰心居门前,飞起一脚踢开木门,持斧冲了进去。

    木门缓缓合上。

    石矶双眼一亮,也是一跃而起,身后带着一缕寒气,紧随着尚秋水冲向了冰心居。她行动如风,顷刻间业已冲到了冰心居门口。

    哪知就在此时木门一开,尚秋水竟从中倒飞出来!石矶大吃一惊,然则她反应极是敏捷,轻飘飘的一侧身就让过了尚秋水,短剑上紫芒大盛,加速向木屋内攻去。

    堪堪到达木屋前时,石矶忽觉一道微风扑面,随即竟然呼吸不畅!她心中一凛,凝神望去,这才发现尚秋水手中的巨斧正旋转着向她飞来。巨斧来得毫无先兆,待她发现时已距离不过三尺!

    石矶一咬牙,挥短剑挑上了飞旋而来的巨斧。剑斧相交,本是平平无奇的忘情中忽然砰发出一道沛不可当的冰寒真元,若一整座冰川向她当头压下!石矶剑上加力,反压而去,尺许石中剑绽出夺目紫芒,竟然还压过了忘情!

    巨斧忘情猛然弹了起来,速度倍增,向石矶身后飞去。木屋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咦声,似惊讶于石中剑的强横法力。石矶一没想到尚秋水会败得如此之快,二也骇然于忘情斧上所附的强大真元,已有些许退缩之意。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以姬冰仙初入太清太圣境的道行,能够做到这些该已不及回气,可不似她有李白给加持石中剑,凭空增了许多实力,而且不需回力。石矶知道此机一失,必不复来,于是一咬牙,短剑紫芒大盛,合身冲入了冰心居!

    两扇木门无声无息地掩上。

    忘情在空中划了一个高高的弧线,笔直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尚秋水斩下。眼见那尚秋水仍是周身无力,动弹不得,隐于暗处的李白叹一口气,挥手一招,忘情改直落为横掠,几乎是贴着尚秋水的头皮掠过,切入数十丈外的山石之中,直至没柄。

    尚秋水刚挣扎着坐起,忽觉一道恶风从头顶掠过,随后眼前就飘下自己的数缕秀发,登时将他吓得重新躺倒,一张吹弹得破的粉嫩面庞惊得煞白。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实是自古已然。

    冰心居内紫光连闪三记,木屋突然炸成无数木条,随后涌出浓浓的冰雾!凝立于空的李白身体微微一晃,不由得面有讶色,心下实有些奇怪。这姬冰仙道行虽强,但瞬间击败尙秋水后该不会有余力用出如此强横的招式才对。此刻单是观这冰雾所含之威,姬冰仙可是神完气足,就如此前全未动过手一般。

    呼的一声,一物从冰雾中倒飞而出,正正好好地向尚秋水砸来。尚秋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想要伸手挡隔,那物事却来得实在太快,早已冲入他怀中,而此时他双臂合拢,刚好将它牢牢抱住。

    尚秋水本就周身筋骨欲裂,再被这么一撞,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黑,除了牢牢抓住能碰以的一切东西外,再也不知其它。他鼻中忽然传进了一缕幽香,又觉怀中物柔软得实在有些不象话,于是睁眼一看,见到的正是石矶那妖丽的面容,两双均黑如点漆的眼瞳相距不过两寸!

    不知为何,尚秋水一见石矶那深不见底的星眸,立时觉得一股彻骨冰寒透体而入,已是惊得呆了。

    石矶盯着尚秋水的一双星眸,然后目光焦点实不知已投到了哪里去,嘴里喃喃地道:“不对呀,我怎么会输的?明明她的真元损耗过度,怎还可能施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一下就击飞了我的石中剑?不对,绝不可能!人家就是输也不该输得如此难看嘛!”

    她喃喃自语了半天,一缕缕如兰如麝的气息不住拂在尚秋水面上。如此香艳享受,尚秋水手足却是越来越冰凉,面色也渐渐惨白,动都不敢稍动一下,身体逐渐僵硬,就似被一条毒蛇给盘上了咽喉一样。

    于是他就这样抱着石矶,动都不动一下。冰心居的冰雾逐渐散去,原本炸飞得四处都是的木条纷纷在空中凝止,然后又倒飞回来,重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冰心居,没有一根木条断裂破损。木屋中黑得异乎寻常,完全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景物,也不知姬冰仙是否有意造成了二人如此亲近的一幕。

    石矶伏在尚秋水的怀抱之中,只觉得十分舒适,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也缓和了许多。她扭了扭身体,只觉得身下软垫骤然冷了许多,心中诧异,这才收回了注意力,看到了尚秋水那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秀丽容颜。

    石矶凝神看了一会尚秋水,忽然笑逐颜开,道:“真看不出,原来你是这么漂亮的!”

    她低下头去,用面颊轻轻擦着尚秋水的脸,双眼微闭,轻声道:“又冰又腻,果然是一副好皮肉,就不知是生来如此呢,还是保养有方。”

    她又端详了一会尚秋水,忽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冰寒的香舌在尙秋水口中走了一圈,方才笑道:“味道不错!真是好一个妙人1

    尙秋水身躯越来越凉,忽然眼中神光一暗,竟然晕了过去。

    正文 章四十一 惊怒(上)

    殿中乐声阵阵,云烟缭缭。千只牛油巨烛或吊于殿顶,或置于两壁,但在这宏大深远的大殿中,它们所放射的光华还远远不够。然而在半明半暗间,烛火映在画壁雕梁所贴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离光晕,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间之感。

    殿两侧各开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掺了特制香料的清泉徐徐从自暗渠中流转,袅袅松香不断自暗渠上的镂花铜格中浮起,如烟似雾,给这凡间宫室添了些许仙家气象。

    长生殿正中以白玉镶碧纹石辅地,冬温而夏凉,此时百名宫女正自随着声声鼓点翩翩起舞。除了那一记记忽缓忽急的鼓声外,再无其它伴乐。鼓声若一道大江,表面波缓浪静,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声声鼓音或超前,或拖后,皆落在众人心跳之间,伴随着宫女的摆臂抬足,直如牵着观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与人鱼间穿梭往复,或惊或喜,不能自已。

    一舞已罢,鼓声余韵仍犹在百官耳中回荡。一时间殿中一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谁先屏不住大喝一声好鼓,殿中方彩声如雷!

    长生殿尽头高台上摆放的不是龙椅金案,而是架于两尊金狮上的一面大鼓,明皇着赤金绸服,双手持槌,高举向天,仍沉浸在鼓的余味之中。

    杨玉环盈盈立起,手捧金杯,声如珠玉落盘,道:“陛下鼓艺无双,臣妾谨以此杯为陛下贺!”

    明皇此时方吐出久藏于胸的一口气,收了鼓槌,从杨玉环手中接过金杯,长笑一声,道:“好!来,诸卿与朕同饮此杯,待酒过三巡,再赏玉环天下无双的琵琶!”

    文武百官饮过一巡后,纷纷落坐,独杨国忠立着,朗声道:“自陛下主政以来,四海清平,外夷宾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艺无双,尽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独擅琵琶,与陛下正是龙腾而凤随。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龙凤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杨国忠谨为陛下贺!”

    这一番话听得明皇龙心大悦,望了一望杨玉环,大笑道:“说得好!诸卿再饮!”

    这一巡酒过后,有份在这殿上说话的重臣大将纷纷发言,大赞陛下乐艺无敌,娘娘实乃仙女下凡等等,这一干马屁自然精粗有别,大体与个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着的马屁听着就受用些。诸臣之间马屁功夫虽然相去无几,但天长日久的积累下来,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禄上显出了差别来。

    长生殿中,歌乐如炽,马屁横飞,君臣尽欢。

    在这酒不醉人人自醉时,只听得哗啦啦铠甲声响,武将席中已立起一员猛将,身披镏金狮心甲,玄色面庞,双目如电,一脸浓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于威猛杀伐中透着一线精明。

    他狮心甲上斑斑驳驳,刀剑划痕处处皆是。这一长身而起,一道莽莽风沙气息立刻扑面而来,显然也是一员长年在沙场征战的猛将。

    他高举酒爵,朗声道:“末将安禄山,恭祝杨妃娘娘仙容不老,特为娘娘献上由北极雪貂心头热血炼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驻颜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万岁,更开盛世,此番带来铁背龙驹一匹敬献!”

    安禄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声地议论起来。群臣虽都是见多识广之辈,但安禄山所献两样贡品也是前所未闻。不过他身兼三镇节度史,拥兵十万,可以说是权倾一方,搜罗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寻常。只是他献贺礼时先将杨玉环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后,却是大不敬之举。

    果然明皇双眼微眯,先笑着向杨玉环望了望,方向安禄山道:“朝有礼法纲常。朕问你,适才你进贡异宝,为何要将杨妃置于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时一片寂静,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稳坐钓鱼台者有之,心态不一,都要看安禄山如何作答。

    安禄山沉声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爱,方在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们胡人习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杨妃与陛下本是一体,是以臣才将杨妃置于陛下之前。”

    杨玉环闻言一怔,掩口轻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禄山忽然离席下跪,高声道:“若娘娘不弃,臣安禄山愿为娘娘螟蛉义子!母后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杨玉环与明皇一怔之际,安禄山已是连磕了数个头。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杨玉环道:“玉环,你觉得怎样?”

    杨玉环浅笑道:“这个孩儿很聪明呢,我很喜欢。”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准你收了这个义子!诸卿同饮!”

    群臣轰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骂安禄山。他年纪可着实比杨玉环大了不少,谁知竟然厚颜无耻至此,居然会认杨贵妃为干娘!而且安禄山那一声母后也是大有学问。须知杨玉环虽只是个贵妃,但此时宫中皇后大位空缺已久,实际上她即是后宫之主。安禄山如此一叫,杨玉环自然高兴。安禄山久守边关,又是胡人,虽然雄踞三镇,但满殿权臣本来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认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没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机。

    群臣大骂之余,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结果,说不定他们就要率先行此险棋了。

    殿中一时尽欢,只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怀鬼胎。就在歌舞升平之际,侍立在阶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见大殿帘后有一个小太监正不住地向自己使着眼色。高力士凝神一瞧,认出那人是自己亲信的小太监李辅国。高力士知他素来伶俐,办事又很得力,识得大体,在这种时候敢来找自己,势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高力士回头一望,见明皇仍沉浸在丝乐歌舞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于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视线范围,悄悄绕到了帘后,随着李辅国出了长生殿。

    刚一出殿,高力士就一把抓住李辅国的肩头,将他拉了过来,低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扰了陛下的兴,你又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李辅国忙陪笑道:“高公公,真是十万火急之事,我身子单薄,担不得误了事的责任。这等大事,只有您才能定夺啊!”

    高力士面色一缓,嘴上仍然道:“少废话,若不是天大的事,呆会咱家少不得亲自抽你个死去活来!”

    李辅国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方低声道:“高公公,方才禁卫军潘将军求见,说城卫军从道德宗诸仙原本居住的驿站中发现了这个,他不敢擅专,特意将这个物事送来,请您定夺。”

    说着,李辅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绸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开袋口,从中取出一个画轴,才打开三寸,立时啪的一声合起,放回绸袋,将袋口牢牢扎起。饶是高力士久经风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将袋口牢牢扎紧。他将绸袋收入怀中,才盯着李辅国问道:“这东西是打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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