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还云里雾里,聂维扬就解释:“原来舅舅去了陵园,不过出了点状况,咱们先赶去医院,路上再说。”

    这下不止沈英,连一旁焦急等着的沈灏都傻眼了,父亲肯定是看了资料才跑去了陵园!又恨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怎么无端端就扯出这么桩陈年往事,就算知道了拦在肚子不比什么好?

    在路上聂维扬先打电话到医院让人安排好,然后才把程佑安跟他说的话再转述给沈英和沈灏,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

    看样子程佑安早就知道他和沈明的关系,所以两人才恰巧在陈苏的墓地碰了面。

    到了医院,他们并没有见到程佑安,护士说他把人送来后就走了。

    医生帮沈明清理了额上的瘀伤,又做了大致的检查,只说是皮外伤,因为年纪大了又受了刺激才昏过去的,只要醒来就没有大碍,大家听了都松了口气。

    天色渐晚,聂维扬就让沈灏送母亲先回去,两个都不肯,他就说:“现在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你们先回去吧,都在一起叫人起疑。有我陪在这里就行,横竖我和舅舅往日事务多不着家。”

    沈英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也对,就让沈灏陪着先走了,不过千叮万嘱他一定得照顾好舅舅,随时给电话递消息。

    等他们走了,聂维扬才在床前的椅子坐下,沈明还没醒,他就打量着他。

    都说外甥多似舅,可他和舅舅并不像,不过感情很好。

    他父亲严肃,舅舅却总是笑眯眯的,他们几兄妹都很亲近他,眨眨眼,舅舅的两鬓都白了。

    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出了这么一件事,如何能了?

    聂维扬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多久秘书赵宏就送了吃的来,聂维扬在门口接过就让他回去了,自己左右拿着东西进病房,才发现他舅舅醒了。

    沈明自己起来靠在床头,见到外甥,勉强笑了笑:“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走几步路都能倒下。”

    “您肯定是太累了,刚开了十几天会,又到处视察,铁打的身子也要抗议,我让小赵带了些粥和小菜,您先吃一点儿吧?”聂维扬麻利地把食盒取出来,一样样摆在床前的小桌子上,又从保温瓶舀了一碗热粥到瓷碗里头,递给沈明。

    沈明摆摆手,轻声问:“我没胃口,阿扬,我问你个事儿,是谁送我来医院的?”

    聂维扬沉默了一下,神色迟疑,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你这样子,你也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沈明叹了口气。

    聂维扬只得老实说:“是他送你来的。妈原先跟我提过一下,我只觉得不大可能,并没有在意,谁想她会让阿灏去查,还真查出了事情来。”

    “今天阿灏见了我慌慌张张的,东西还撒了一地,被我见到了……三十年了,原来过了这么久,阿扬,你舅舅老了。”沈明的声音很疲惫,眼睛闭了又开,“我和那孩子在工地见过一面,当时老李还说他长得像我呢,我想,这冥冥中注定好了的。”

    “舅舅……”

    沈明抬眼问:“不过,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头绪,你们又是怎么找到的?”

    “他……妈有跟您说吧,我最近打算订婚了,两家人还见了面,我女朋友叫程佑宝。”

    “程佑宝……程佑安……”沈明一怔,讶异地看着他,“他们是兄妹?”

    “嗯,佑宝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程佑乐,和阿灏很熟稔。”聂维扬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样巧。”

    沈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到底是从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很快收起了心里的激荡,沉声说:“你能不能安排我和那孩子见面?”看今天那样子,他恐怕是不愿意见他的。

    聂维扬只觉得头哧哧地疼,程佑安那个油盐不进的倔脾气,哪里是容易说动的?他连自己都不待见。

    沈明见他一脸难为,想起这外甥单身那么多年才言及婚假,就说:“是不是怕影响到你婚事?”可沈明自己也两难。

    该来的总是要来,聂维扬想了想,与其这样,不如先把事情解决了。

    “没事,我来想办法安排。”他如是说。

    程佑安从医院开车回家,半路上接到父亲程海铭的电话,问他回不回去吃饭,他应了,就听见王静在一旁说,顺便在路口的花店买束花儿换插瓶。

    到了花店,程佑安让店员帮忙挑选,自己定定地站在花架前,突然看到角落的桔梗,就想起了今天在墓地见到的就是这种紫蓝色的,偏清冷的花儿,而他去扫墓只会买百合菊花和康乃馨这类的,既然是沈明送的,自然是那个人生前喜欢的。

    程佑安忍不住碰了碰那开得正好的桔梗,仿佛可以和已经没有了记忆的那个人有了交集,此时店员包好了他要的花,见他对桔梗情有独钟,就问:“也来一点儿桔梗花么?”

    程佑安摇了摇头,想起佑宝说每一种花都有花语,不知怎的他就问了出来:“这花的花语是什么?”

    “永恒的爱。”

    听了以后,程佑安嘲讽地笑,哪里有什么永恒?

    哪知店员又说:“其实这花儿也挺矛盾的,还有另一个意思,叫‘无望的爱’。”

    听着矛盾,可是搁在陈苏身上倒是十分的贴切,她曾希望和沈明永恒,最后却无望地死去。

    程佑安抿着唇接过花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程海铭和王静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一见到大儿子回来了又马上噤声,一个张罗着开饭,一个则是接过他带回来的花放花瓶里头。

    程佑安只当自己毫不察觉。

    可他多少能猜出来他们在说些什么,再一星期就是清明节,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去祭拜陈苏。

    也正是有一次他们争论要不要带上自己一起去拜祭,被提早放学回家的他听到,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不禁摸摸脖子上自幼就戴着的那条银链子,眼神暗了暗。

    晚上佑宝和佑乐都在学校没回来,饭桌上就有些冷清,王静犹豫了很久,又旧事重提:“佑安,妈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女孩子,你再考虑考虑?”

    “妈……”程佑安皱起眉,看着就不大乐意。

    程海铭就圆了场:“好了,孩子大了,想谈就谈,这还能勉强?”程海铭什么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孩子,为了三个儿女好,可谓是操碎了心。

    被老伴顶了一下,王静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

    程佑安晚上一直呆在房里,烟都抽掉两包,最近他烟瘾很大,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不结婚,可是,心里就是不愿。

    快十点的时候,他接到了聂维扬的电话。

    聂维扬的语气很恳切:“你能不能,和我舅见一面?”

    程佑安除了是佑宝的大哥,聂维扬未来的大舅子,按理说还是聂维扬嫡亲的表弟,这么复杂的关系,连带两人的心情都很复杂。

    “没必要。”程佑安很快拒绝了。

    这答案在聂维扬的意料之中,他继续说:“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你避而不谈也不是办法,毕竟我们两家人以后还要来往……况且我舅舅他,也有苦衷。”

    “活在这世上的人谁没几个苦衷?有规定谁一定得体谅谁原谅谁?我也没上上赶着让谁来受我的气!”程佑安讥诮地反问。

    沈明是该忏悔,但不是对他。

    聂维扬并没有因为他的咄咄逼人而放弃,言辞自始至终都委婉诚恳:“无论如何,你首先是佑宝的大哥,我理应尊重你,我会一直等你消息的,希望你能回心转意。”

    聂维扬果然没有再纠缠程佑安,他还不想和程佑安闹翻,可是沈明却有些坐不住了。

    问到程佑安这几日都在工地跟进度,沈明就到那里等着,他不方便出面,就留在车里,让秘书老李去找程佑安。

    不知道老李是怎么说动程佑安的,他总算是来了,车门一开,就见到他冰封似的脸,通身带着寒气,比外面阴沉的冷天还要冷。

    “您这样做会打扰到我的工作的,以后不要再来,我和您并没什么可说的。”程佑安淡淡地说完就要离去。

    沈明这回反应快,也不顾礼仪,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就谈一会儿,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我们找个地方……不,就在这车里说几分钟,几分钟,总可以吧?”他定定地看着程佑安,言语没有长辈没有领导的威严,除了恳求,还是恳求。

    是他对不起他们母子,他知道怎么做都弥补不了的,可孩子就在自己眼前,怎么能不认?

    这里人多嘴杂,程佑安犹豫了一下,终于是上了车,在沈明的示意下,老李把车开到了附近一个花圃旁的停车场。

    老李借故去方便,车里就剩下了沈明和程佑安,沈明这才得了机会,好好地细细地看他,眉目疏朗,挺拔英俊,不用再看什么血缘比对,也能辨出他们两个是父子。

    他更像从前年轻的他,棱角分明,喜欢和厌恶都摆在脸上,毫不避讳。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太晚回去,我家里要担心的。”程佑安说得一脸平静,又意有所指地疏离。

    沈明数不清自己参加过多少次公开场合,做过多少的报告演讲,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原以为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却半句都说不出来。

    程佑安等得不耐烦,车里开了暖气,觉得很闷,就随意松了松衣服的领子,一条银链带着坠子滑了出来。

    沈明见了就是一怔,失神地喃喃:“这链子……这链子……是我送给陈……送给你妈妈的。”

    “既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又何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又何必找来?”程佑安把链子取下来,在手里握了握,它很轻,却又很重,刻花的坠子有个暗扣,不仔细看只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坠子。他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小纸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磨损脆化了。他极缓极慢地说,“因为这个,我一直知道您。您还在市委的时候,我还去找过一次。”

    沈明小心翼翼摊开那张小小的纸片,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写着他和陈苏的姓名,地址,以及孩子的出生时辰。

    他捏着拳忍着泪,艰难地开口:“是什么时候?怎么我没见到你……”

    “见到了又怎么样?您有妻有子,不缺我一个。”程佑安自嘲地笑了笑,他小时候看过小蝌蚪找妈妈,没想到等自己十来岁了,还会拿着链子跑去一个满眼是陌生的地方,只为找个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那天他在门口等了很久,刚等到沈明出来,也等到了他妻子儿子,一家三口坐上车扬长而去。他则因为太晚回家,爸爸妈妈在学校在小区附近都找了个遍,爸生平第一次打他,妈就搂着他哭,以为他丢了,担心得就连弟弟妹妹都照顾不上。

    后来他想通了,他的爸妈就是程海铭和王静,他父母双全,弟妹乖巧,一家和睦,又何必问出身?

    “怎么不缺?要是见到了,我一定,一定要认你的!”

    程佑安挑眉笑:“认我?您别开玩笑了,认我您一点好处都没有,您家里不希望你有个坐过牢的岳家,也不会希望你凭空有个私生子来阻你前程。至于我,我有父有母,更不需要一个私生子的身份来‘锦上添花’。”

    他虽然笑着,可说的话却像尖刀子一样刮着沈明的心,他无法多说半个字,因为知道他说的都对。

    “他们……对你好不好?”虽然已经得知他被托付的是一个很好的家庭,可沈明还是忍不住再问上一问。

    “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爸妈他们都不知道,请别打扰到他们的生活。还有我妹妹,和您外甥聂维扬在交往,我想您也不希望影响到他们的关系。”

    程佑安说完话,就开车门走了。

    留下的,只有沈明送给陈苏,陈苏就挂在他身上的那条定情的银链子,还有沈明手里,仿佛会灼伤人的那张写着他身世的纸片。

    明明是父子,却不肯相认。

    沈明想,自己上一辈子肯定造了很多孽,所以这一生才会失所爱,子不认。

    熨得笔挺的西裤上,晕开一朵朵湿润的花儿。

    后来沈明来找沈英长谈过一回,因此聂维扬也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舅舅不再提和程佑安相认的话,还让他们也不要再提,似乎是看开了。

    而沈灏素来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不好,再加上上一会沈明还住了院,他怕了,自然把嘴闭得紧紧的。

    只是无论是聂维扬还是沈灏,他们再见程佑安的时候表情心里都很复杂,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好像那种八点档狗血连续剧一样,错综复杂。

    一个多了个哥哥,一个多了个表弟。

    大家都心照不宣。

    程佑安一个人藏了秘密十几年,要不是沈明找来,他能藏一辈子,他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淡定。

    别的无所谓,他只要家人安好。

    过了雨纷纷的清明,夏天也就到了。

    这天程佑宝考完了大三的期末考,正窝在聂维扬的公寓美滋滋地追着拉了大半个月的美剧。

    忽的听闻聂维扬说:“要不趁着你要放暑假,咱们先订婚吧?正好把你姑妈接来北京玩一玩。”

    程佑宝半咬着薯片,嘴一张一合,咔嚓一声响,人也有些傻了。

    订、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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