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之:“……”您本来就是外人啊,太子殿下!

    谢怀璟走到阿鱼近前,妥协道:“留在万府小住几日未尝不可。舟车劳顿了这么些天,歇几天也无妨。”

    阿鱼立马点点头。

    傅延之没想到太子当真允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太子命仆从将他的衣物送来了,随侍的宫人也来了几个。

    太子这是打算和阿鱼一起住在万府啊。

    于是,傅延之诚恳地劝谏道:“殿下,臣外祖家不过一介商户,您屈尊前来已是施恩,再住在万府未免太过荣宠了。您出了大门往前走三个巷子,正是江宁知府的宅子,您暂住在那儿,于情于理都合适。”

    谢怀璟反问他:“万家当真是你的外家?怎么我施以万家恩宠,你反倒不乐意了?”

    傅延之道:“臣只是担心殿下住得不习惯,反倒要责怪外祖家的不是。”

    谢怀璟淡漠地“哦”了一声:“用不着傅卿担心。”

    等他回京之后,他一定要把傅延之调任到外地,没个三五载不许回燕京。

    ***

    阿鱼歇在幼时住过的小阁楼,谢怀璟便挑了阁楼对面的厢房住下。若傅延之去找阿鱼,他一眼就能瞧见。

    傅延之的确去找阿鱼了——拐了阁楼后面的小径,轻车熟路地绕到阁楼的后门,入夏之后,阁楼闷热,这个门就一直没关,留作通风之用。

    “妹妹,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傅延之提着一食盒的点心喊道。

    阿鱼听见声音,立时高高兴兴地下了楼梯。

    谢怀璟还没有认识到江南宅院的错综精巧——若要去阿鱼暂住的阁楼,远不止他眼前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此刻的傅延之和阿鱼,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见面了。

    阿鱼美滋滋地将食盒打开。双层的食盒,装的都是刚做好的点心,上面一层有晶莹可爱的藕粉桂花糖糕、才从烤炉里出来的蟹粉酥、炸得香香脆脆的海棠花饼。下面一层是一碗冰湃了的杏仁酪和一碗奶香味四溢的牛乳冻,两碗都是冰冰凉凉的,正适宜夏天吃。

    阿鱼把点心盘子挨个儿拿出来,笑吟吟道:“这么多我也吃不下,二哥哥和我一起吃吧。”

    “妹妹先吃。”傅延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阿鱼的头,随后又想到如今的阿鱼已经长大了,他若再像从前那样揉她的脑袋,虽然是出于爱怜和呵护的本心,但也十分唐突失礼。

    傅延之收回了手,却不觉笑了。

    阿鱼将那碗杏仁酪端到面前。杏仁酪凝固着,如同羊脂美玉,上面撒了一层核桃碎、红皮花生、瓜子仁儿,阿鱼挖了一勺填进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的杏仁味儿。口味稍稍偏甜些——前朝贵族嗜甜,皇室南迁之后,江南一带的百姓也都爱上了甜食,便是前朝覆灭、本朝建国百载有余,江南人吃甜口的东西仍旧习惯多放一些糖。

    阿鱼也嗜甜,这碗杏仁酪便吃得十分尽兴。

    忽然听见傅延之问她:“妹妹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阿鱼才拈了一片桂花糖糕,闻言笑问:“这话怎么说?”

    傅延之便又问:“妹妹觉得殿下性情如何?待你如何?”

    阿鱼说:“殿下是良善之人,坦诚温润,也不自矜身份,挺好相处的。”她想到平日太子给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不由抿唇而笑,“殿下待我也是很好的。”

    傅延之想到朝堂上果决冷厉,甚至有些狠辣的当朝太子,当真不能把他和良善、坦诚、温润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

    太子在阿鱼面前隐藏了自己阴暗戾睢的一面。

    傅延之有些发愁。阿鱼娘温善可亲,也将阿鱼教导得真诚正直,常常告诉她“人性本善”,不许阿鱼用恶意去揣度别人。阿鱼同旁人相处,首先看见的定然是那人身上美好的地方,便是相处日久,觉出对方还有许多不容忽视的缺陷,她也会坦然地、尽力地去接纳。

    对诸人诸事抱有善意,原本是一件很好的事,倘若对象换成生杀予夺的太子,便不是十分稳妥了。

    尤其太子还有意地在阿鱼面前伪装自己。

    第40章 玫瑰露 ...

    阿鱼吃完一块桂花糖糕, 略有些口干, 傅延之顺手给她倒了一盏玫瑰露。玫瑰都挑了大朵的,花瓣层层叠叠, 颜色鲜而艳, 封在绵如白雪的蜂蜜里,吃的时候便拿木勺舀一朵沾着蜜的玫瑰出来, 蘸土豆饼吃或是泡水喝。玫瑰一入水就悄然绽放了, 喝起来也是清清甜甜的滋味。

    傅延之不疾不徐地问阿鱼:“殿下怎么待你好了?”

    “殿下许我陪他用膳,给我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傅延之愣了一下,无可奈何道:“这便是待你好了?”

    阿鱼想不通太子的意图,傅延之却明白太子的用意——他就是想让阿鱼一直陪着他罢了, 偏阿鱼还欣欣然地以为这是太子的恩典。

    太子当真用心险恶!阿鱼妹妹单纯善良, 哪儿比得过太子这种混迹朝堂、翻覆云雨的人精?他是看准了妹妹贪爱吃喝, 就拿这个讨好、诱哄她。妹妹还当他是多么良善的好人。

    “殿下还带我回江宁了。”阿鱼又道。这件事阿鱼打心眼儿里感激。要不然她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傅延之忽然问道:“那妹妹觉得,我和殿下谁待你更好些?”

    阿鱼安安静静地喝着玫瑰露。泡玫瑰花蜜的水是冰镇过的, 凉丝丝的很解渴,在这样炎热黏腻的夏季啜饮, 十分清凉解暑。

    阿鱼道:“自然是二哥哥待我更好!”太子向来不许她吃寒凉的东西,她已经许久没喝过凉丝丝的冰水了,也很少吃冰凉的点心。二哥哥就不一样了, 给她吃的杏仁酪和牛乳冻都事先用冰湃了, 还给她喝沁凉的玫瑰露——夏天就应该这样过嘛!

    傅延之无声一笑,又问她:“那妹妹喜欢太子殿下吗?”

    话一出口,傅延之心里便是一阵焦躁。他到底想求证什么呢?难道阿鱼说“喜欢”, 他就要成全她与太子吗?难道阿鱼说“不喜欢”,太子就会放她离开吗?

    阿鱼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不如喜欢二哥哥那样喜欢太子殿下。”

    傅延之竟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阿鱼道:“但殿下说他喜欢我。”

    傅延之一怔。阿鱼能将太子的心意坦白地告诉他,说明他在阿鱼心中是值得信赖的,但转瞬他又意识到,兴许阿鱼还没有彻底明白“喜欢”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把这种值得珍藏的情感这般随意地说出来。

    傅延之道:“那倘若让你在殿下身边待一辈子,你可愿意?”

    阿鱼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就凭太子夏天不给她吃冷饮这一点,她就不想在太子身边待一辈子。

    傅延之说:“可殿下是储君,不论你愿不愿意,只要他愿意,你就得一直待在他身边。”

    阿鱼睁大眼睛,有些无措地望了过来。

    傅延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家家风朴实清明,素来没有门第之见,也不看重士庶贵贱之分,阿鱼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便从没有觉得出身簪缨世族的自己高人一等,获罪入宫,沦落为宫婢之后,也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只怕在她心里,太子固然身份尊贵,但她自己也没有尤其卑弱。所以她能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太子的喜爱,并不以为那是多大的恩赐与宠幸。

    她还没有认识到皇族的权势究竟象征着什么。

    傅延之便缓声道:“我听说,妹妹先前在宫中,险些被徐妃赐死?”

    日子隔得太久,阿鱼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傅延之说的是当年徐贵妃丧子,拿司膳房出气的事。

    阿鱼点点头。

    傅延之循循善诱道:“妹妹,皇室中人生来便有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利。他们若想让你死,你便一刻也不能活。对他们来说,杀一两个妹妹这样不打眼的侍女,根本不是罪过。自然,若太子殿下果真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一定哪里都去不了。其实太子殿下也算不得良配,自古帝王多薄情——殿下现在说喜欢你,以后就未必了。况且殿下心机深沉,未必是妹妹以为的温润良善之人。”

    傅延之说罢,略微有点后悔。他为人臣子,妄议主君终究不妥。但话已出口,自然不能收回。

    阿鱼听得入神,顾不上言语。一时两相静默。

    许久,傅延之笑了一笑,道:“妹妹也不用过于在意。”太子拘着阿鱼,阿鱼又没有脱身的法子,他同她说这些,反倒令她烦恼了。

    他把还未动过的海棠花饼推到阿鱼面前,道:“妹妹吃吧。”

    阿鱼没法子脱身,他替她想法子便是。

    ***

    三日后,阿鱼给万老爷子贺了寿,谢怀璟便带她离开了江宁,继续乘船,沿运河南下。

    唯有赵长侍留在了江宁。谢怀璟怀疑沈家获罪,同徐康也有关联,便让赵长侍留下来暗中查探。

    谢怀璟一行人在苏杭滞留了个把月。直到七月初秋风乍起,才启程返京。

    秋高气爽。阿鱼常常走到船舱外看沿岸的风景,运河宽阔,偶有一两只沙鸥点水飞过,便恍如在素净的水墨画中添了一抹灵动的亮色。北雁南飞,凉风轻拂而来,颇令人心旷神怡。

    谢怀璟发现阿鱼最近不太对劲,同他相处的时候,再不似从前那般自如了——离开江宁之后,她就变成了这样。谢怀璟自然不会想到傅延之那样贵雅端正、鸿俦鹤侣的人物会在背后说他的不是,只当阿鱼是眷恋家乡罢了。

    顾念着阿鱼晕船,谢怀璟特意吩咐驾船的宫人走慢一些,所以船行得并不快。阿鱼这几日一直待在船舱外头吹风,发现后头有一艘小船一直跟着他们,便顺口跟谢怀璟说了。

    谢怀璟道:“许是同样要北上的船只。”

    阿鱼觉得奇怪:“可是我们的船行得这样慢,他们竟然也没越过去,而且我们抛锚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停下……兴许是看我们坐的福船高大,想趁机劫一笔横财。”

    这么听来,确实有些反常。谢怀璟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但他相信阿鱼,便命船上的护卫们加强了戒备。

    这天晚上,天黑无月,晚风还有些凉,像是要下雨了。阿鱼早早地回了船舱,点了油灯,拿出一小罐桃脯吃。桃脯是从杭州带回来的,和着白糖熬煮了半个时辰,才拿去沥净晒干。晒干之后便是琥珀般的颜色,虽不似新鲜桃肉那般软乎,却也有一股清甜的桃子香。

    谢怀璟就坐在阿鱼对面看书。偶尔抬头看一眼阿鱼,见她吃得专心,就继续低头翻书,却不由自主地勾唇微笑。

    就在这时,船身重重一晃,阿鱼手中的桃脯罐子差点飞出去,连忙抓紧了揣在怀里。面前的油灯却歪歪斜斜地倒下了。阿鱼正要伸手去扶,谢怀璟便道:“别烫了手。”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把油灯扶了起来。

    船舱外渐渐传来纷乱嘈杂的声音。阿鱼疑惑道:“外头怎么了?”

    谢怀璟的神色变得严肃而警惕,倒没有直接开门一探究竟,而是拿屋里的匕首在木板门上挖了个小孔,借着这个小孔向外张望,便见十来个蒙面黑衣的人泅水上了船,一人拿着一把佩刀,分头踹开几间船舱门,旋即便有惨叫声传出来。

    动作流畅、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谢怀璟心头冷笑——还真被阿鱼说中了,一直跟在后头的那条船有问题,搭载的倒不是贪图钱财的盗匪,而是有备而来的刺客。

    幸而谢怀璟事先安排了护卫守在周围,已有护卫拔剑斩杀了几个刺客,外头渐渐乱成一团。谢怀璟回身去看阿鱼,见她抱着桃脯罐子不知所措,心头便是一软。

    “只是几个不长眼的刺客,不用害怕。”谢怀璟走到阿鱼面前,冲她笑了一笑,“护卫都在外面挡着,我们人手多,事先也有提防,很快就没事了。”

    谢怀璟所料不差,很快船上的护卫就把那些刺客斩杀得干干净净。护卫首领前来请罪:“殿下,卑职失职,让殿下受惊了。”

    谢怀璟沉声道:“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是!”

    刺客的尸首都丢进了运河。阿鱼总觉得船舱内有股血腥气,便推门出去吹了会儿风。天际的乌云连成一片,黑压压暗沉沉地聚在一起,夜色黯淡无光。没多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起先还是柔柔润润的细雨,很快雨势渐大,渐有倾盆之势。

    阿鱼只好折回船舱。

    谢怀璟见她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些,便取了布巾给她擦头发。阿鱼道:“不劳烦殿下,我自己来就行。”

    正说着,忽然听见刀剑破风而出的声音。阿鱼回头去看,那尖锐的刀锋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屋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刺客!

    “阿鱼!”谢怀璟急忙把阿鱼拉开,护着她往外走,“快来人护驾!”

    护卫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围堵住那个刺客。

    刺客俨然武艺出众之辈,纵使遭众人围攻,也能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抵挡还击,但他先前就受了伤,此刻自然力有不逮,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

    护卫们团团围住这个刺客。护卫首领走来请示谢怀璟的意思:“殿下,您看这人是就地斩杀还是留个活口,仔细盘问盘问?”

    谢怀璟揽紧了阿鱼,心有余悸道:“杀,直接斩杀!”

    这时,刺客忽然举起手中的长刀,朝谢怀璟掷了过来——外头下着雨,谢怀璟担心阿鱼淋了雨着凉,便拉着她站在房门口,没有出船舱。于是那长刀就在电光火石间飞到了两人面前,门外夹杂着雨丝的秋风自门缝吹了进来,长刀微微向右一偏,几乎抵到了阿鱼的额头。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只在瞬息之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阿鱼吓得腿软,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却抵上了门板。

    门怎么是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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