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渐渐回过神来,回首说:“今日姨母进宫看我了,还提了几句二哥哥,许是被琇莹听了去,才这样编排我。”

    “你不解释我也信你。”谢怀璟笑道。但她解释了,会令他更高兴些。

    阿鱼忽然想到,她与万氏说话时屏退了宫娥,琇莹如何知道她们提及了傅延之?

    阿鱼微蹙了眉,问琇莹:“我与万夫人说话时,你莫不是躲在哪儿偷听我们谈话?”

    这感觉怪异极了,仿佛暗处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似的。

    琇莹被花瓶砸得眼冒金星,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好半天才意识到阿鱼是在问自己。

    她的确像上回偷听阿鱼和燕仪争执一样,又悄悄躲在殿后偷听了,但她不肯承认,只道:“奴婢没有……陛下,奴婢之所以知道皇后娘娘和定远侯世子有私,是因为奴婢进宫前就在定远侯府的后院当洒扫丫头。那时娘娘还是世子的未婚妻,郎情妾意,每隔两三日就要见上一面,一见就是好几个时辰……”

    阿鱼打断道:“你既是侯府的丫头,想必是签了卖身契的,又怎么能入宫为婢?”

    琇莹被问得一怔。

    阿鱼气得腾地一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给了琇莹一巴掌,“你构陷我便罢了,竟然还连侯府世子一并诬赖!”她甚至觉得,琇莹是想拉整个定远侯府一起下水,“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琇莹被打得头都偏了过去,许久才捂着脸,仰起头来瞪视阿鱼,“娘娘一家人沉冤得雪,娘娘自个儿也圣眷优渥,连娘家得了追封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不晓得我的苦楚。谁还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了?”

    谢怀璟见琇莹眼神凶狠,手里还攥着一片碎瓷,连忙不动声色地拉回阿鱼护在怀里。

    琇莹接着说:“陛下,我祖父当年得罪的权贵,正是定远侯。当年定远侯为了牟财,拿了朝廷的文书放贷……”

    谢怀璟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未等琇莹说完便唤了两个宫侍进来,命他们把琇莹拖下去,找个地方关押起来。

    阿鱼还没反应过来,隐约觉得琇莹未尽的话不太寻常,“她刚刚说定远侯放贷……”

    “先前定远侯领了征缴田税的差事,许多农户交不起税款,定远侯让家仆借银子给他们,借一还二。”谢怀璟一语带过。

    阿鱼吸了一口气,“借一还二……”

    这羊羔儿息倒比本钱还多了。

    “那宫女同我说,她家中欠了一大笔债,应该就是欠了定远侯府的银子。定远侯害得她一家人背负巨债东躲西逃,你又是从定远侯府出嫁的……许是这个缘故,她才编排你和傅卿,好让我疏远你和定远侯府。”

    阿鱼仰头望着谢怀璟,说:“姨父偷偷在民间放贷,是不是违了律法……”

    谢怀璟笑道:“我已经罚过他了。”

    定远侯放贷以牟利的事一早就遭到了弹劾,但那时阿鱼才认了定远侯当义父,若重罚定远侯,未免伤了阿鱼的脸面。谢怀璟便把那些弹劾的奏本都压了下去,只私下警告了定远侯小心行事。

    谢怀璟牵着阿鱼回寝殿歇息。有内侍在门外问道:“陛下,娘娘,那个叫琇莹的宫女应当如何处置?”

    谢怀璟顺口问着阿鱼:“你想怎么处置?”

    阿鱼说:“撵出宫去。”语毕又觉得这处罚太轻了,只怕琇莹这个年纪的宫女,个个都巴不得被撵出宫,然后隐姓埋名嫁个好人家。

    阿鱼又道:“灌了哑药再撵出宫去,免得她日后再胡言乱语。”

    谢怀璟淡笑道:“好,都依你。”

    这一晚上过得闹心,阿鱼喝了安神茶才睡着。

    等她睡熟后,谢怀璟才步出殿门,问了句:“刚刚那宫女现在何处?”

    内侍答道:“启禀陛下,琇莹正在掖庭关着呢,已按皇后娘娘的意思灌了哑药,明儿一早就送她出宫。”

    “不必送出宫了。”

    内侍抬眼望了望谢怀璟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

    谢怀璟道:“杖毙。”

    内侍连忙低下头。

    谢怀璟接着说:“还有她的家人……也清理一遍,别留什么活口。”

    阿鱼就是太心软了。做事怎么能不斩草除根呢?

    ***

    内侍按照琇莹入宫时填的户籍,顺蔓摸瓜去找她的家人,却没有找到。后来仔细追查了一番,才发现琇莹的户籍竟然是假的。

    琇莹其实是定远侯府的逃奴。

    ——她家欠了定远侯府的债,无力偿还,家里人就把她卖去了侯府抵债,她却偷了主人家的银子,逃了出去,重新买了个清白的户籍。恰好先帝征选宫女,她身无分文,便拿着假户籍稀里糊涂地进了宫。

    谢怀璟听完内侍的回禀,心想,琇莹那日说她曾在定远侯府当洒扫丫头竟是真的,那她说阿鱼与傅延之郎情妾意、时常见面,兴许也是真的。

    谢怀璟心里微微烦躁起来。但很快他便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他知道,如今的阿鱼是喜欢他的。

    阿鱼倘若不喜欢他,就当真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梦里便是如此……才没有如今的柔情蜜意。

    现实比梦境完满太多了。

    ***

    因着琇莹一事,谢怀璟下旨彻查买卖户籍的人,竟揪出了不少朝廷命官。这些人不仅做户籍的生意,而且常年卖官鬻爵。

    谢怀璟着意惩治。朝堂因而整肃一清。

    ***

    入秋之后,白昼渐短,日子倏然而过。中秋将至。

    阿鱼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第二日就咳起嗽来。所幸并不严重,只是觉得喉干。

    冬枣问她,要不要吃一盅冰糖炖梨润润喉咙,阿鱼忖了忖,道:“也不必炖整个儿的梨——把梨子切成小块,再添些白萝卜片生姜片,一起下锅,煮开之后换文火,再炖两刻钟便成。”

    白萝卜梨子汤,同样宣肺止咳。

    冬枣应了声。

    阿鱼笑道:“多放点冰糖。等出了锅再放几粒枸杞,颜色好看。”

    天晴日暖。殿外低矮的树丛中,几株粉橘色的四季兰若隐若现。若有轻风吹拂,便如同草木间的精灵一样招展摇曳,玲珑婀娜。叶片细长,日光下显得格外翠绿鲜亮。

    阿鱼闲庭信步赏兰花的工夫,白萝卜梨子汤就炖好了,整整一大碗。因是甜汤,便配了咸口的梅干菜小酥饼,一并送了过来。

    阿鱼进屋坐下,喝一口梨子汤,咬一口小酥饼,都是热热乎乎的。

    正吃着,就瞧见纱帘掀起,谢怀璟走了进来。他才下朝,先将朝服解下,换了身轻便的常服,然后才在阿鱼身边坐下,随口道:“早朝时有几个大臣跟约好了似的,都劝我选妃。”

    阿鱼正好咬到一片姜。那辛辣的姜味直往喉咙里钻,呛得阿鱼连连咳嗽。

    谢怀璟轻轻拍着阿鱼的背,“你别急,我又没答应。”

    阿鱼咳得小脸通红,好容易止住了,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没急!我是着了凉,早起就有些咳嗽了。”

    “请太医了没有?”谢怀璟仔细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着凉了?”

    “昨儿夜里没盖好被子……”阿鱼气恼地推了把谢怀璟,“还不是因为你!都怪你!”

    她推得不重,谢怀璟却作势往后倒,阿鱼连忙起身去扶,才握住谢怀璟的手,就被他往前一拉,立时一个趔趄,跌坐在谢怀璟怀里。

    谢怀璟捧着阿鱼的脸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低笑着认了:“嗯,都怪我。”

    他说得专注含情,眼中流淌出脉脉的亮光,这样的星眸配上清隽的面容,便是十分惑人的美貌。

    阿鱼都不敢多看。她还惦记着吃梅干菜小酥饼,挣扎着要从谢怀璟身上起来,却被环紧了腰,耳边听见他的轻语:“让我再抱一会儿。”

    今天是礼部尚书最先提出了选妃,然后一大堆臣工站出来附议,那一刻谢怀璟甚至想把这些人统统拉去廷杖——先帝一贯用这种法子让朝臣闭嘴,再管用不过了。

    但谢怀璟想了又想,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并不惧怕沾染昏聩、暴戾的名声,他只担心天下人非议阿鱼惑主媚君。他希望后世人提及他和阿鱼的时候,都称道他们是一对恩爱情深、比翼连枝的帝后,而不是揣度那位占尽圣宠的皇后用什么手段蛊惑了君王。

    最终谢怀璟温和而坚决地推拒了选妃之事,下令不许再提,违者罚俸。

    纱帘轻动,冬枣抱了只白釉花瓶进来,见阿鱼乖顺地倚靠在谢怀璟怀里,两人意态静好缱绻,不由顿住脚步。

    阿鱼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冬枣,连忙起身坐到另一边。

    谢怀璟微微不悦地扫了眼冬枣。

    冬枣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将手里的花瓶当烫手山芋一样搁在矮几上,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花瓶里是新开的桂花,仅仅两枝,那木樨独有的幽香却盈了满室。

    阿鱼便望着那两枝桂花,笑道:“中秋都要到了。”

    谢怀璟问她:“你没进宫之前,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自然是阖家聚在一起过。”阿鱼想了想,又得意洋洋道,“有一年中秋,我家刚好在修缮屋子,墙边就有个梯子,我瞒着爹娘爬梯子上了屋顶,就坐在屋脊上看月亮,那晚的月亮可大可亮可圆了!”

    谢怀璟不觉莞尔,“然后呢?”

    阿鱼说:“然后……然后我就被丫头们发现了,我让她们别声张,结果她们转头就告诉了我娘,娘催我赶紧下去,我不肯,娘就让爹爹也搭梯子上来,把我扛下去了。”

    谢怀璟伸手刮了刮阿鱼的脸,忍笑道:“怪不得现在这么磨人,原来打小就淘气。”

    ***

    中秋那日,宫中设了宴席,百官可携家眷同来赴宴。酉时还未到,不少外臣命妇便陆续入宫了。过了一会儿,月上柳梢头,帝后联袂驾临,宴席正式开始。

    几番觥筹交错之后,礼部尚书又惦记起天子选妃的事了。虽然谢怀璟已经下令不许再提此事,但新帝登基后选妃,确实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他身为礼部尚书,应当多多提醒新帝才是。

    礼部尚书酒过三巡,终于壮着胆子上前,先说了一通庆贺佳节的套话,随后进言道:“陛下,臣以为国君饱享天下,理应广纳美人,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谢怀璟微微笑道:“陈尚书莫不是忘了,朕早就下令此事不许再提,提了可是要罚俸的。”

    礼部尚书神色一肃。谢怀璟虽然面庞带笑,但话里话外都是十足的警告意味。

    阿鱼就坐在谢怀璟身边,悄声说了句,“你别吓唬他了,你看他听见罚俸,酒都醒了。”

    谢怀璟笑了一下。

    众人并不知道皇后说了什么,只知道天子听了之后,忽然和颜悦色了许多。

    谢怀璟道:“陈卿退下吧。”

    他给了台阶,礼部尚书自然要顺着走下去,忙不迭地行礼后退。

    殿内仍旧安静无声。

    谢怀璟就在此时牵住阿鱼的手,十指相扣着举起,笑道:“诸卿不必劝朕广纳美人了——这世上最好的美人,已经在朕的身边了。”

    阿鱼蓦地鼻头发酸,竟有些想哭。想到此时此刻众目睽睽,才忍住了泪意。

    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也已经在她的身边了。

    散席之后,两人步行回宫,身前身后跟着四个打灯笼的宫女。

    谢怀璟接过一只灯笼,命宫女们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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