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放晴,太阳出来暖融融的,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穆清彦走得有些累了,在街边寻个摊子坐下喝茶。

    这家茶摊子在巷子口,斜对面有家布庄,两间屋的门面,从牌匾看有些年头了。在茶摊旁边是家杂货铺,铺子颇大,卖些油盐酱醋,摆着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酱醋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这边是街尾,位置不如前半截儿好,但往来行人也不算少。

    穆清彦一开始还没在意,却见布庄里走出来个老妇人,手里拎着个小陶罐,冲着杂货铺里的妇人喊道:“今儿是二娘看铺啊,你家婆婆呢?”

    “我婆婆去看老舅了,老舅家孙女要说亲,请我婆婆帮着参合参合。”二娘接了小陶罐,一闻味道,笑问:“婶子要打香油啊?还跟以前一样,打满?”

    “打满。家里人多,个个嘴壮肚大,能吃得很,一天不知要吃掉多少油。”老妇人埋怨道。

    二娘一面打油,一面笑道:“能吃怕什么,你们家又不缺这点香油钱。倒是珠儿妹子怎么样了?之前你们去福江府看病,那位老大夫开的药吃着可好?”

    老妇人摇头:“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大起色。听说云山县有个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他爹想带珠儿去试试。”

    “唉,珠儿妹子也是受罪。”二娘唏嘘着,把油罐子递给她,收了钱,想起什么,把老妇人叫住:“婶子等等。喏,这里头是几块银丝酥,老舅家送来的,又白又甜,核桃馅儿的,拿回去给珠儿妹子甜甜嘴儿。等过两天闲了,我去看她,跟她说说话。”

    老妇人忙推辞:“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留着给你家小子吃。”

    “婶子你只管拿着。”二娘只管把点心包放在她手里。

    银丝酥酥脆,老妇人不敢硬推,到底受了她的好意。

    穆清彦目送着老妇人步入布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老妇人赫然就是在埔水县三岔路口接应小玉的人!眼前这家布庄,应该就是小玉等人的窝点!再从刚才那两人对话,不难看出,这些人就是以外出贩货或给小玉治病为由头外出。若小玉是个病人,不仅可以合理的不跟外界接触,也能合理的跟随家里外出,更能因此推迟亲事不惹猜疑。

    毕竟,小玉再显小,也是妙龄女子,若非特殊原因,正是该出嫁的时候。

    可以想象,但凡小玉要外出治病,实际就是他们物色好对象,外出行骗。

    穆清彦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继续在街上逛了一圈儿,如往常一样回到客栈。当夜,焦礼潜入布庄,确认布庄内共有八个人,基本上人员都齐了。穆清彦没有自己去抓人,他又不是官府,他直接找上衙门捕快,表明身份,指认骗子窝藏的地点。

    当地衙门一听涉及了那么多行骗案,分外重视,出动了一二十人,将布庄围的密不透风,把人一举抓获。

    暗中跟梢的两人傻了眼,完全没料到这么迅速。

    眼看着小玉等人被官府抓走,碍于渡三爷的命令,只能想法子去灭口。

    穆清彦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交给官府抓人,也是权衡过的。原本他接的委托就是找人,如今人找到了,委托自然完成,许劭阳可没说要把人交到他手里。再者,他让当地官府抓人,等于送对方一份政绩,对方多少得念个情,他想问什么也好行个方便。

    许劭阳那边有什么内情,他不关心,他只想问出关于陆芸娘的事。

    渡三爷派来的两人倒是狡猾,雇人给牢里的小玉送饭,在饭菜里掺了老鼠药。穆清彦本来就防备着,没料到,小玉分外警惕,根本不吃不明不白送来的东西。

    高春盯着人,带着捕快将两个卒子给抓了,刑棍一上,供出了渡三爷。

    这可是挑唆杀人,重罪!

    别的事情都是官府查办,穆清彦进了牢房,准备正式见一见小玉。

    第212章 蔡明昌

    为了防止同伙窜供,小玉等人是分开关押的。

    监牢里环境自然不好,好好儿的人进去关几天,出来也得掉半条命。古时女子更是有很多宁死不进牢房的,那等地方,不仅犯人相互倾轧,还会受到狱卒的欺凌,越是美貌年轻的女子越是难熬。小玉并非绝美,气质却是我见犹怜,肤色白嫩,又是常年设局的女骗子,狱卒们早盯上了。

    此刻因着小玉还要过堂,狱卒不敢乱来,怕弄出痕迹或激的小玉反抗被问责。

    小玉对此更是心知肚明,每晚入睡都要留几分心神。

    穆清彦提出要见小玉,县令行了方便,命捕头带他过来。

    现在是白天,但牢里只有一面有高窗,光线有限,牢中半明半暗,潮乎乎的,很是难闻。小玉在第三间牢房,地方很小,地上铺着稻草,角落一只木桶。小玉是一身秋香色夹袄、蓝色绣花棉裙,掐出月牙似的细腰,头发还算整齐,只上头钗环收拾都没了,原本白净的脸也沾染了灰尘,面色透着疲惫,眼底藏着惊惧。

    小玉在团伙中相当于第二话语权的人物,脑子很聪明,在骗男人上尤其有天赋。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个年轻女子,听说过监牢可怕,却是头一回沦落到这等处境。

    她从前胆大有野心,又有一股子自负骄傲,哪里料到会被抓呢。

    通常而言,他们这等行骗者,若当时逃脱了,事后就很难抓住。

    小玉转动眼珠,目光落在穆清彦身上,细细打量:“你……”

    穆清彦淡淡一笑:“我是凤临穆清彦,有人请我寻你们这伙儿骗子。”

    小玉双目瞪大,很快就想起他是谁,毕竟他们平时对这方面的消息很是关注。小玉还以为是谁露出马脚被当地县衙察觉了,却没想到是被凤临来的人给找到的,一时难以接受:“是你?!不可能!你、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穆清彦冷淡的丢出一句,问她:“你是聪明人,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若配合,我可以请赵捕头关照你一二。”

    小玉强压下愤懑的情绪,很识时务的表现出配合:“穆公子想问什么?”

    “陆芸娘。”

    小玉怔愣,始料未及:“你、你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穆清彦淡淡的看着她。

    小玉咬了咬嘴唇,轻叹一气:“早知听了太太的话,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没有太多挣扎,她就说了:“陆芸娘是我旧主,我五六岁时被她买回家做丫鬟。名义上是丫鬟,实际上她就是女骗子,伪装成死了丈夫的寡妇,若有合适的对象,就给人当外室,或者直接骗一笔彩礼钱。

    十一年前,她跟着一个男人去京城。才开始的半年很平静,那男人很有钱,将她安置在独门宅院里,每月给上百两银子花用,三不五时就有新衣裳新首饰,又时常有旁人孝敬他的东西,他都给了太太,那日子富贵顺遂,除了没名分,真是不差什么。当时太太都想着,若是能有孩子,就一直跟着那男人。谁知,有一天太太却趁着那男人离开京城,命我收拾要紧东西,借着去寺庙上香,连夜兼程离开京城。我问过她,她只说京城不能待了,又说打算安顿下来。

    后来,她回了福江府,那边是她祖籍。当年她爹娘带着她外出行商,说是行商,实则是行骗。据她说,从十二岁起,就被爹娘领着到处骗婚,爹娘收了彩礼钱就把她送到男方家,她再找机会逃跑。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有一回被人给抓住了,她爹娘就是被打死的,但是她跑了,没敢回头。

    她回到福江府,认识了渡三爷。那时渡三爷十分落魄,身无分文不说,还被官府追捕,不知为什么太太救了他。若当时不把人藏了,渡三爷早死了,那可是当做水匪的人。后来太太嫁给了渡三爷,还拿出银子给他置办家业……不得不说,到底是太太,当初我还不解呢,却看眼下,可不是太太当初英明么。”

    “说说京城那个男人。”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小玉皱眉,回忆道:“那男人姓蔡,叫蔡明昌,三十一二岁。当然,如今得有四十来岁了。太太是在松陵府认识他的,据他说,他祖籍在松陵府,去京城是投奔兄长。他兄长我跟太太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人很有威严,蔡明昌很怕他,但凡有话,蔡明昌不敢不听。太太也问过,蔡明昌言语中颇是自傲,说他兄长是给贵人做事的。京城那地方,本就是权贵多,应该不是谎话。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太太可能知道的多一点。甚至……当年太太突兀的离开京城,我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因为太太很害怕,我从没见她那么害怕过。”

    “没别的?你们离开京城,直接去了福江府?”

    小玉点点头,又摇头:“当时太太着了魔似的,拼命赶路,结果病了。她身上有点旧病根儿,连日赶路,又淋雨着凉,一下子发作的厉害,不得不借住在寺庙里休养。对了,是在凤临县,凤临县外的梅香寺。太太在寺庙里住了三四个月,还跟一个县城里的富家太太相熟,转卖了一对儿玛瑙杯,作价八百两银子。那是很好的一对儿物件,太太说几千两也值得,只是放在手里是死物,不如换些银子花用。我倒觉得,太太好似挺忌讳那东西,若是以往,她肯定要将这等珍贵物件收着,毕竟手里头又不是没银子。当时把东西转卖之后,我们立刻就离开了凤临,也是怕夜长梦多。”

    穆清彦听到“玛瑙杯”,心中已然明了。

    没想到当初出手东西的竟是陆芸娘!

    其实东西流传出来不算什么,可陆芸娘逃离京城的举动颇多蹊跷,又以低价贱卖了玛瑙杯,未尝不是因着那份隐情。

    一时间心情有点激荡,迫不及待想要弄清那个蔡明昌的身份!

    再看眼前的小玉,余光瞥向不远处的捕快,他清楚对方在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过……多年前的旧事,玛瑙杯之事,除了闻寂雪,未必有人清楚,县令便知知道了也没什么。

    他没有提醒小玉“祸从口出”,因为事后县衙肯定会审问小玉都说了什么,他若特意嘱咐对方隐瞒,反而惹人猜疑。小玉这人很有几分聪明,有不清楚事情的内中牵扯,很可能以为得了什么筹码,去跟县衙交涉,那时本没当回事的县令,会因此生疑,又有个准确的名字“蔡明昌”,难说会引出什么事来。

    因此,他干脆什么都不说。

    穆清彦没耽搁,从牢里出来就让高春备车,当天就要返回福江府。有些事情小玉不清楚,但陆芸娘肯定知道,比如蔡明昌的具体身份,甚至他兄长的身份。不知,究竟跟雪家的事有没有关系。

    “信送出去了?”穆清彦问。

    “是,托了镖师,他们要互送商队去湘华府。”

    穆清彦让高春送的信是给严衡的,顺带只会许劭阳一声。别的没说,只说骗子找到了,关在安州县衙大牢。对方尾款是否支付他不在意,对方想做什么,也不与他相干,于他而言,这件委托到此就结束了。

    风尘仆仆,赶到福江府时天色已暗。

    他是坐船走水路,在渡口登岸,岸上灯火明亮。刚踏上甲板,余光似瞥见了什么,扭头望去,但见岸边树下站着个红衣男子,不是闻寂雪是谁!

    穆清彦脸上泛起笑,脚步也快了几分:“寂雪!”

    闻寂雪迎上来,当着渡口那么多人不好将他抱住,却也借着袖袍的掩护,将他的手握住:“还以为要再等几日。”

    “那边很顺利。你哪日过来的?”算算时间,从离开凤临到现在,已有月余,时间都花在赶路上了。

    “昨日晚间到的,本想去安州找你,又怕错开了。”

    “你去见朱漪,结果如何?”穆清彦借着灯火光亮,一直在打量他的面色,瞧不出什么不对。

    “朱漪确实有办法,但风险很高。我暂时没有答应。”闻寂雪没瞒着他。

    “也许时间久一点,他会研制出更安全的解药。”药物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要不断试验改进,时间很重要,穆清彦觉得还是可以期待一下。他主要担心的是朱漪的要求,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朱漪可不是烂好人。

    “或许吧。”闻寂雪口气平和,好似在说着旁人的事情。

    这等没结果的事,讨论再多也没意义,穆清彦干脆不再说,跟他提起安州的收获。

    “蔡明昌、松陵府……”闻寂雪琢磨着这个名字:“朝中蔡姓官员的确有几个,但好似都不是出身松陵府的。蔡明昌说他兄长是给贵人做事,也有可能不是官员,而是管事或附属一类。”

    “先去问问陆芸娘,看她怎么说。”

    闻寂雪心里不似表面那般平静,尽管理智上清楚,可能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依旧克制不住要去探寻。万一会有线索呢,万一真有联系呢……

    穆清彦如何不懂他的迫切,当即便说:“现在就去吧。”

    第213章 幕僚

    两人没耽搁,当即就去了杜家。

    没有走门,闻寂雪带着穆清彦翻过越墙,直接去了陆芸娘的院子。时间尚早,人们还未入睡,屋内灯火明亮,有细碎的说话声。从半开的房门望进去,陆芸娘坐在椅子里,旁边坐着两个小孩儿,说了一会儿话,丫鬟将孩子领走。

    陆芸娘问了时辰,又吩咐道:“去前面问问,三爷今晚回不回来。”

    这几日渡三爷心神不宁,陆芸娘清楚是为什么,也知道派出去的人跟去了安州。她面上没表露,实则比渡三爷更紧张,也正是因此,才对渡三爷做出的决定默认。只是,她日渐忐忑,总觉得要出事。

    穆清彦和闻寂雪在外面等候,当丫鬟们离去,房中灯火熄灭,两人悄悄潜入。

    刚刚有些许睡意的陆芸娘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心悸的睁开眼,正好看到床前站着两个人影,而她不仅不敢喊叫,更是动都不敢动。紧紧贴在她脖子上的东西,正是一把匕首,夜色里闪烁着沁寒的冷光。

    “陆芸娘,你可还记得蔡明昌?”

    陆芸娘双眼瞪大,竟是忍不住一个哆嗦,锋利的匕首立刻在她脖子上画出一道伤口,鲜血流出。她却顾不得这点疼痛,嗫嚅着唇道:“你们……”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对你的性命不感兴趣。”

    “……请问。”陆芸娘到底走南闯北,见过各色人,阅历很是丰富。更何况,她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听出对方只是想探查消息,尽管对方的保证不知是否作数,却不容她讨价还价。她只能摆出配合的姿态,争取不惹怒对方。

    “说一说‘蔡明昌’,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陆芸娘深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回忆起旧事:“我以前就跟珠儿一样,四处行骗。一开始是跟着爹娘,爹娘死后,我找了个男人嫁了。可惜那男人命短,我成了寡妇,整天都有人在门前转悠,安稳日子过不成,加上没有银钱,只能重操旧业。我不像珠儿他们张扬,钱可以少得一些,要紧的是稳妥。通常我都找外地客商,佯做无依无靠被养在外宅,那些人不可能将我带回家,他们自己却是要回家的。每到年底,他们归乡,为补偿,必然要给我留一笔银钱,我顺势再将宅子处理掉,然后消失。

    十一年前,我辗转到松陵府,租了个小院儿居住,隔壁邻居姓蔡,蔡明昌就是蔡家儿子。一开始我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蔡家是开油坊的,有两进的宅院,在周围算是小富,可到底是寻常。蔡明昌对我有意,我早看出来了,但他不是我的目标,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来敲门,送我一只蔷薇珠钗,花心里那颗珍珠很是不凡,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蔡明昌说,这是他兄长托人送来的,还有一大笔银子,本是要给他妻子,但他没给,特意拿来送给我。他又说,他兄长在京城给贵人做事,今非昔比,要带他去享福。他不打算带妻子儿女,想带我一起去。我本就是图财,既然他有钱,又对我有意,我自然答应他,年后就跟他一起去京城。

    不过,京城多权贵,在答应他之前,我特地问过他兄长的情况。若是有权有势,我可不想去犯险。

    蔡明昌对此也说不清楚,或许还有点讳莫如深。他让我不要多问。倒是因此,我知道那是他亲兄长,只不过小时候家里穷,爹死娘改嫁,他娘改嫁进蔡家生了他。按理他该是蔡家儿子,但从他话音里听,倒好像他兄长也该姓蔡才对。我想着,无非是他娘早前就跟蔡家男人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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