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抵达月梁州,长柳镇这边就得了消息,知道闻寂雪会过来,住处自然都是收拾好的。柳义离开后,穆清彦推门看了各处,很满意。

    房中准备有火炉陶壶,方便取用热水,又有火盆,里头是好炭,不仅无烟,还放了香片,散发着淡淡香气。房门垂挂着毡帘,阻挡了冷风湿气,窗户上覆着明纸,白天拉开窗帘,采光不受影响。

    穆清彦取下大氅搭在衣架子上,将茶杯涮了涮,冲了两杯淡茶。

    闻寂雪喝了茶,还想着郑家六人的案子。

    不多时,柳义带着人送来饭菜。柳义不仅是个客栈老板,还有一手不错的厨艺,清炖羊肉、煎豆腐、炒河虾、韭菜炒鸡蛋、油炸香芋团儿、又有两份砂锅山菌鸡汤米线,两小碗甜酒煮汤圆。

    这顿饭来得迟,两人着实又冷又热,一桌看着多,最后差不多也吃完了。

    次日早起,柳义送来早饭。

    豆腐脑儿和生煎包。估摸是知道闻寂雪的口味,豆腐脑是咸口,调好了卤汁儿,撒了榨菜、花生碎、加了辣椒油,豆腐脑很新鲜滑嫩,卤汁也是恰到好处。生煎包是猪肉馅儿,加了皮冻,一口吃下去丰富的汁水,表皮撒有芝麻和葱花,底部焦黄,同样很美味。

    “这是在镇上买来的。”闻寂雪昨夜赶车进镇,早就看到街面儿上的铺子。生煎包且不说,豆腐脑做起来有些麻烦,柳义不可能凡事都亲自动手。

    “下次出去吃。”穆清彦看得出来,柳义跟高天等人不同。高天焦礼这样的,好似孑然一身,甚至可能是从影楼里跟出来的,但柳义是长柳镇本地人,兴许只是机缘巧合被闻寂雪收在身边。

    饭后,两人离开客栈,选了条小路离开镇子。

    闻寂雪带他去雪家村。

    雪家村里长柳镇走路一个时辰。

    这条路很宽敞,道路也基本平坦,这都是当年雪家发迹后重修的。那时当地官府以及民众对雪家推崇备至,修路积极参与,更在雪家村村头募资修建了一座雪大将军生祠。当走到道路尽头,破败的生祠映入眼中,后面是一个个断垣残壁的屋宇,荒草遍布,如同乱坟岗。

    这里只雪家村一个村子,多年来遭人忌讳,无人迁徙过来。村子附近的田地都是好田,多为雪家祭田,雪家事后,田产充公,如今已属于别家。冬日农闲,地头自然不会有人,平时倒是入山打柴狩猎多从此过,雪家村后有座山,当年雪家先祖尽数埋在那里,是雪家祖坟地。雪家之事虽不至于连累已死先人,但十来年无人打理照料,坟头早就荒了。

    这也是闻寂雪不回来的原因之一。

    他便是回来又如何?大仇未报,他不能暴露,回来看到祖坟荒芜,却又不能料理。这些是隔房的同族也就罢了,可他亲生父母、兄弟姊妹,死后无人收敛,无法入葬,当他有能力时连尸骨都寻不着。

    “这本来是我祖父的生祠。”闻寂雪踏入破败的大门,门扉早已无踪影,狼藉满地,遍布灰尘,原本立在正中的塑像被砸倒,断裂成三部分,经过十来年风化,已然面目模糊。

    闻寂雪又道:“原来到我父亲驻守边关时,当地官府说要在这里给父亲也添一座塑像,但被父亲拒绝。当初祖父和父亲都觉得过犹不及,按理连祖父都不愿立生祠,但知道时木已成舟,皇帝还下旨嘉奖本地官府,给生祠赐匾……”

    闻寂雪对于雪家过往荣辱,一贯不喜提,这回触景生情,说了不少。

    比如,当初给生祠赐匾的并非当今这位皇帝,而是先帝。所以这里看不到匾额的残片,因为那块匾没人敢砸,若有匾额镇着,这座生祠也就没人敢动。当今这位倒是厉害,直接派了皇子前来,将先帝匾额“请”了回去。

    皇帝既然决定顺水推舟压下雪家,必然不会留下隐患,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

    正是因此,当地百姓才越发恐惧,好几年的时间都不敢靠近雪家村。

    那时更时不时有所谓告密,或是真,或是假,说跟雪家有牵连等等。

    闻寂雪一声长叹,闭上眼,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

    他双膝跪下,对着残破的塑像磕了三个头,一言未发。

    穆清彦见了,冲塑像拜了三拜。

    闻寂雪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若祖父真在跟前,我可就惨了。”

    穆清彦却无法像他一样言笑,毕竟若是可以,谁都愿意亲人活着。

    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总是难以感同身受。亲自来雪家村一趟,看到处处破败荒凉,可以想见当初何等繁荣热闹,一道圣旨,夺去了多少人命,闻寂雪武功可算高深,却能忍着没直接刺杀皇帝,心性固然坚忍,煎熬又岂能少了。

    唯一可宽慰的便是,离掀开谜底的那一天,不远了。

    返回的途中,两人谈起县令席庸。

    “这个席庸在月梁州盘踞的够久了,仰仗着荣郡王和吴家才安稳至今。但今时不同往日,丽贵妃母子因着万霞县之事受了责斥,正是蛰伏低调的时候,依附其下的一派也个个收敛,倒是这个席庸以为天高皇帝远。”闻寂雪言语冷酷:“那就换一个县令,即便再坏,也不过是席庸这样。”

    天下贪官何其多,闻寂雪没那份闲心管这等闲事,但席庸此番盯上郑家六人,栽赃陷害的这般猖獗,着实触动了闻寂雪的怒火。

    闻寂雪倒不是多看重郑家人,但既然遇上了,他就无法无视。

    自从脱离影楼掌控已有三年,也就最初的时候回来了一次,布置下柳义等人。早年身陷影楼,虽说二十岁就开始接任务,可以外出,但那时影楼掌控很强,他也担心暴露,根本不敢往月梁州去。

    这三年间,虽有意不回来,但这边的相关消息没有断。

    荒坡村郑家人的底细、多年经历、如今处境,他都知道。不过,也仅仅是知晓,授意柳义暗中帮衬一二。雪家事大,作为曾经的同村,受这般牵连,却能不落井下石和迁怒,足以令人高看一眼,闻寂雪嘴上不说,心里念这份情。

    穆清彦对他的心思很清楚,但有疑虑:“便是换一个县令,偏这案子已经在县衙完结,只要上报,就不可能打返重审。”

    闻寂雪笑了:“不,不是不可能,只要用对计策,就一定能成。”

    穆清彦好奇:“你有什么妙计?”

    “这却要卖一卖关子,你只管等着看便是。”闻寂雪就是不说。

    穆清彦嗤笑:“不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那么急切。”玩笑归玩笑,他皱眉道:“且不说看成果,若要布置,将席庸撸下来,那可不是三五天的功夫。”

    按正常流程,官员都是年底回京述职,若有职务变动,也是赶在年前就料理完,分地方远近,官员们或是年前或是年后便得消息。

    例如席庸,若没有皇帝特召,他当然不能去京城,他的为官考评掌握在知州手里,知州层层上报,巡抚送入吏部。也就是说,若席庸有不妥,就得赶在年前这拨儿,错过时间,得等明年了。

    闻寂雪道:“到明年三月,席庸在桂宁县又是任满。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一个任期是三年,通常官员在某一地最多连任一次,也就是六年。

    席庸最初在田余县连任,待了六年,到了桂宁县又是连任,也即将满六年。那么,任满后,席庸绝对要调任,平调、左迁、升迁,都有可能。若不升迁,那他就得离开月梁州,因为月梁州是直隶州,下辖只有桂宁、田余二县。

    至于月梁州知州乃是正五品,席庸没那么大能耐谋取。

    穆清彦之前忽略了这一点,不由得连连蹙眉:“这……看他先前行事,倒像盘踞在这儿不肯走。往上升不可能,没别的地方给他平调,很大可能就是离开月梁州。”略有迟疑,道:“总不会、他又调回田余县吧?”

    若是没有郑家六人的案子,让席庸任满离开,算是最好的做法。但等到那时候,案子就再无转圜,他们拖不起。

    “那就太蠢了,心思暴露无遗,且极容易引来注视和攻歼。”闻寂雪摇头。

    当初席庸从田余县转调桂宁县,算是从一个平庸的县城朝富庶的县城调任,是人之常情。他争取连任,也在情理之中,去了别处,哪怕依旧是个同等的富庶之地,却要从头开始,远不如在桂宁县早打下根基。

    席庸在月梁州将近十二年,若无更好的去处,他必然舍不得离开。

    “有人接替他?”若说席庸在月梁州当真除了收敛财富另有用意的话,那么,如今局面必然早在预料,接替者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去探探就知道了。不过,不管他走是不走,欠月梁州的,都得还!”

    穆清彦点点头:“其实按我的想法来说,对席庸背负任务一点,有些存疑。倒不是别的,只是丽贵妃母子,虽不敢说定与雪家之事无干,但依着当年丽贵妃的地位处境,便有干系也有限,再如何说,也不该她忧虑,在此埋桩子长达十二年……实难想象。”

    简而言之,若有人监视月梁州,不论是老皇帝,亦或者当年隐藏的真凶、最大受益者,都在情理之中,但丽贵妃母子,着实有些难相符。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个地方写错了月梁州是直隶州,直隶州才辖县,嗯……明明写过的,糊涂了。这个影响不大,手机更新也不好改,晚两天再修改前面章节。

    第282章 师爷茂丞

    穆清彦的疑虑,闻寂雪也有相似的看法。

    若作为钉子,行中庸之道最好,无功无过,平平稳稳,也不过度惹人注目。席庸却是贪婪成性,自持依仗,横行无忌。这般处事,能在月梁州十二年,也是因着月梁州特殊,但并非每个人都如现今这位知州,碰上个硬脾气的,不是没法子惩治席庸。

    席庸倒不是真蠢,否则也谋不到如今位置,不过是贪性难改。

    如今临近年底,百姓们置办年货兴许略早,但对于官场中人,却是入冬就要忙碌。作为一个七品县令,无疑官位很低,呈给皇帝的拜年折子不过是随大流,实际上根本到不了皇帝手中。倒是得费心思给吴家和荣郡王府筹备年礼,这万万马虎不得。

    年礼这东西,直接送银子是好,但不能单单是银子,太直白了。

    之前接李四爷的请托料理案子,特意跟李四爷要了一张虎皮,便是为年礼做准备。他早就听说李四爷爱狗,养了好几只凶猛的大狗,专为上山打猎。又听闻李四爷手中有张好虎皮,价值不需多说,绝对是李四爷的得意之物,他一张口,李四爷虽有迟疑,到底给送来了。

    席庸要将这张虎皮送给荣郡王府。

    “老爷,夫人来了。”

    “夫人有事?”席庸头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礼单,琢磨着有点儿简薄,还得再添点儿。

    席夫人年过半百,虽然尽力保养,到底鬓有白霜,眼带愁纹,一张口,声音也带淡淡愁苦:“听说老爷正费心送往京城的年礼,我担心女儿,特意备了点东西,劳烦老爷一并送去。”

    席庸这才抬眼看她,口气却是不耐烦:“她是吴家媳妇,给吴家生了嫡孙,是吴家大功臣,吴家能亏待了她?与其送东西,倒不如好好儿教导教导她,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她作践的是自己,她便是死了,吴家还能再聘儿媳,她儿子可要有后娘了!”

    席庸为此烦恼着急是真,但不是关心女儿死活,而是担忧女儿死后,吴家跟自己慢慢疏远。他在月梁州盘踞了十二年,正谋求更进一步,还得吴家帮忙。

    早先试探没有回音,眼下趁着送年礼再打点一回,该有音信才对。

    席夫人却还忧虑着女儿:“怨不得她心里苦,当初是我们逼得她,那吴家少爷……”

    “有完没完!慈母多败儿!她性子这么倔强,都是你给宠坏的!”席庸连连摆手,不愿跟她再说。

    席夫人湿了眼眶,叹息着走了。

    席庸在书房来回踱步,朝外吩咐道:“去请茂先生过来。”

    茂先生是衙门师爷,名茂丞,以前居于田余县,不仅有文采擅计谋,且对田余县乃至月梁州各方人物都十分熟悉。席庸当年初到田余县上任,便有心在当地寻个臂膀,经人举荐知晓了茂先生,很合心,便请回来做师爷,日常公务也多有襄助。

    这么一算,茂丞跟他有十二年了,资历深,更是他绝顶心腹。

    席庸遇事多向其征询意见,如今面临前途大事,更是不会马虎。

    不多时茂丞就来了。

    茂丞年近五十,身材不高,白净瘦弱,几指长须,标准的文人模样。这人看上去平平无奇,见人三分笑,还带着些和气,在县衙里很会与人方便,便是都知晓他是席庸心腹师爷,也念他几分好处。

    “不知东翁召见,所为何事?”

    席庸与他极熟了,对其秉性自然了解,当即叹气道:“茂先生明知故问。”

    茂丞笑了笑:“可是为年礼之事?”

    席庸点头。

    所谓“年礼”,并非今年才送,本来参照着往年便可。然而今年另有所求,年礼自然得重新安排。再者,他未得传召,不可入京,必要派个心腹妥帖人走一趟才行。心腹随从倒是有几个,但终究不是很放心。

    “既然东翁如此重视,不如,我代为走一趟。”茂丞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这回便主动示意了。

    席庸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若茂先生肯入京一行,此事必然十拿九稳。我先在这里谢过先生。”

    对于茂丞的能力,席庸十分满意,甚至对能得茂丞相助,很是自得。

    他是打定了主意,便是顺利调任,也要带着茂丞一起赴任,不仅是茂丞知晓他所有隐秘,更是对方的能耐让他不舍放弃。去了一个崭新的地方,茂丞不知能为他分多少忧呢。

    “不知何时启程?”茂丞问。

    “此地离京甚远,万一遇上雨雪,又要耽搁时日,早些出发的好。三日后出行。”

    茂丞点头。

    却见这茂丞又跟席庸说了些衙门闲事,便告辞出来了。离开了书房,茂丞嘴边闪现一抹淡笑,尽管一闪而逝,但分明满是讥诮。

    茂丞住在县衙后街,一处小院儿,大小十来间屋。茂丞带着老妻以及几个仆从,倒是很宽敞自在。

    闻寂雪既说要打探,自然不耽搁,当天就派了人,正好发现这茂丞有些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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