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那你赶得可真巧!”被称作宇文少爷的年青人显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释,笑了笑,继续缓缓迫近。他身边的同伴也瞬间加快脚步,左三右二,不声不响摆出了个两翼包抄的阵势。

    齐大嘴和储独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几十年滚的老江湖,焉能感觉不出对方身上透出来的浓烈杀气?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贴在了一块儿。只有商队头领的家将“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举起双手,继续大声喊道:“我真是偶尔路过!宇文少爷,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条生路吧!不信您尽管去查,程家商队就在距离这边两里不到的大沙丘后面。如果万俟说了半句谎话,就让我走进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来!”

    对于常年行走于丝绸古道上的人来说,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还要恶毒。天打雷劈,不过是瞬间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当中的人,却是要被一点点日头晒成干尸,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被唤作宇文少爷的年青人见“莫大”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犹豫。想了想,低声喝道:“大伙先别动手!小许,你跟老吴两个去那边看看,新来的商队头领是不是姓程。老张、你回营去跟王大哥说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碰到一个老熟人。怎么处理,请他定夺!”

    “老熟人,老熟人!”见对方终于收住了攻势,“莫大”连声重复。唯恐负责老张传话不到,又伸追着对方的背影大声补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爷的老熟人。当年在长安城里有过一番交情的!”

    “哪个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爷笑着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终于松了下来。“我说万俟,你怎么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个国公爷,现在却给一个丝绸贩子当起的家将!”

    还不是被你逼得么!化名为莫大的万俟玉薤肚子里暗骂。当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断送于眼前这个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飞龙禁卫的手上。好在万俟玉薤当年见机得快,猜到王氏父子这条大船已经四处漏水,所以干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则,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个被当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斩首示众的下场。可这些实话他没胆子当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应道:“那不是,那不是当年受了,受了南爷和白姑娘的点化,所以不愿再于长安城中胡混下去,才决定回到西域谋出身?可您也知道,万俟出身又不太好,点子又背,投军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脸面,先混碗饱饭再说!”

    “你是怕被认出来,受到王氏父子的牵连吧?!亏你长了这么大个头,胆量却比兔子还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给人留情面,一语戳破了万俟玉薤肚子里那点儿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儿已经过去了。长安城中,根本没人愿意再提!”

    “真的…….”万俟玉薤喜出望外,两只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没事儿干骗你干什么?”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着嘴质问。

    “嘿嘿,嘿嘿……”万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来回摸自己的后脑勺。显然,平素被心中的顾忌压抑得不轻。

    他二人东一句,西一句说得痛快。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却被弄得雾水满头。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谓莫大,不过是个化名。眼前这位身高过丈的壮汉恐怕压根儿不姓莫,而是来自鲜卑族的复姓,万俟(读音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复姓宇文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交情,为什么对这人敬畏得像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几个伴当,刚才到底摆了个什么阵势?怎么只是区区五六个人,就压得大伙根本透不过气来?

    饶是齐、储两个老江湖阅历丰富,一时也无法把这些谜团全部解开。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营盘里那支商队恐怕来历绝不简单,这姓宇文的,还有他那些伴当,十有**是长安城里某个王公贵胄的部曲。为了趁着大唐和大食开战的机会捞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队,悄悄地走在了丝绸之路上。

    没等他们两个理出个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爷派去探听情况的“伴当”已经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当着大伙的面儿回禀道:“的确是疏勒程家出头聚拢的商队。营盘上的那个旗子我见过。出来放马的那几个伙计,我看着也很眼熟!”

    “是么?!”宇文少爷轻蹙的眉头,转身向自家营盘张望。显然,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对面的万俟玉薤怕他生了杀人灭口的念头,赶紧高声补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干了快两年了。只是一直没想到少爷您也来了西域而已。他们两个,一个姓齐,一个姓储,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随便派个人到刀客中间一问,就能问得出来!”

    他奶奶的,姓万俟的真不仗义!齐大嘴气得心中暗骂。没想到为了取信于对方,姓万俟的连自己的家眷都给卖了。

    做了如此没品的事儿,万俟玉薤也自觉心中惭愧,回过头来,低声向齐、储两位刀客解释道,“这位宇文,宇文少爷,是个富贵人。不会,不会做对大伙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对面的营盘里,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万俟差不多的年青人。古铜脸膛,浓眉大眼,阔背宽肩,手臂和腿脚匀称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王,王小,王小爷,您,您怎么也在这儿!”对于此人,万俟玉薤显然比对宇文少爷还敬畏,居然远远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犹豫就是一个及地长揖。

    “原来是万俟!”姓王壮硕少年一把拉住万俟玉薤,放声大笑,“王某还奇怪呢,在这里,怎么会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说是做了程家的家将。一路护送商队过来的!我刚才已经派人查过了,应该不是在撒谎!”姓宇文的少年对来人同样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声将自己刚才探明的情况重新述说了一遍。

    “哈哈,这么说,王某跟你还真是有缘!”王姓少年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练达,一边拉着万俟的手,一边大声说道。“既然碰上了,就干脆搭个伴一起走吧。回头我跟商队的头领说一声,冲着万俟老兄的面子,我们李记就不抽程家商队的水了。万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选么?万俟玉薤一边陪着笑,一边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长安栽于谁的手上,这里偏偏又遇上了谁!既然王小侯爷和宇文少爷这两个飞龙禁卫头目都混在商队中了,眼前这个所谓的商队,恐怕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应,恐怕单单是为了保密,对方也会立刻痛下杀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万俟玉薤一贯的处事原则。点点头,他笑着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爷身后,万俟还能不放心么。我这就回去说于跟程大掌柜知晓。告诉他您王爷来自京师里鼎鼎有名的老字号,跟您走一路,肯定没亏吃!”

    “我也不能护送你们多远。东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后,你们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立刻替程记商队做好的路线规划。“不过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烦,都有我们李记应着。这趟买卖,东家下足了本钱。光是能在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来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骑兵坐镇,恐怕连夜逃走,都会被追上乱箭穿身。万俟玉薤听得心中一凛,再度拱了拱手,陪着笑脸回应,“如果知道能跟李记搭上关系,带队的大掌柜恐怕高兴得要跳起来。无论远近,我们程记上下心里都承您老的情。我这就回去跟他说,马上就能给您回音!”

    “嗯,那就有劳万俟兄了!”王姓少年笑着点头,示意万俟可以离开。“我家掌柜行事一向低调,所以,还请万俟兄别惊动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万俟玉薤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碎米一般,倒退着向后走去。直到对面的王姓少年已经转过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冲着齐大嘴、储独眼两个低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一起回营地去。记住,刚才听到的话,全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起!”

    “知道了!”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耸着肩膀回答,对此人刚才的所作所为甚是不屑。万俟玉薤也是个老江湖,岂能听不出来?估计将脚步放慢了几分,待齐、储两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有几句话好叫你们二人知道,咱家复姓万俟,唤作玉薤。先前是因为遇到点儿麻烦,才不得不隐姓埋名,并非故意欺骗。刚才那位宇文少爷,还有王少爷,身份都非同一般。他们所效力的李记,也是京城当中数一数二的大买卖,后台背景极深。你们两个可以不信我说的话,却不要拿自家的性命开玩笑。咱家不求你永远闭嘴,只要能保证在与他们分开之前不多说话即可。等回到疏勒,你们仔细一打听,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为了你们好!”

    第一章 看剑 (二 下)

    第一章 看剑 (二 下)

    齐、储二人不过是有点儿看不惯万俟玉薤对两个年青后生卑躬屈膝,心里倒也没真的想抵触他的命令。此刻听他说得坦诚,不由得收起的轻视之心,先笑着陪了个诺,然后低声回应道:“万俟大哥连这等秘密都不瞒我们俩,我们俩如果再不知道好歹,就真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就是,就是。万俟大哥尽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们两个就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到处乱讲。咱江湖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如果哪天违背誓言,就让他……”

    话还没等说完,万俟玉薤已经用大巴掌拍了过来,“呸!呸!呸!答应便答应了,发那劳什子毒誓作甚!谁家背后没一堆老婆孩子需要养,怎能轻易地就说那些晦气话?!”

    “万俟大哥说得是!”闻听此言,齐、储二人愈发觉得不好意思。相继拱了拱手,争抢着说道:“那咱们就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便行。反正我们兄弟的嘴巴到底够不够严实,您一打听就知道!”

    “回去后,我们兄弟两个还叫你莫大。你自己也仔细些,别让程掌柜怪你擅做主张!”

    “不妨!”万俟玉薤笑着摆手,脸上充满了自信,“我跟程掌柜各自负责一摊儿!买卖事情我不插手,沿途如何走得安全,他亦要听我的安排!”

    “那我们两个就放心了!”齐大嘴和储独眼点头而笑。心中都为平白送了万俟玉薤一个人情而感到高兴。

    程记在疏勒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在当地拉起一支商队。万俟玉薤既然深得东家的信任,日后的前途自然难以估量。对于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刀头上讨生活的人来说,结交上这样一位“人物”,日后的生意就多了分保障。至少,下次想帮人从程家揽活计时,丢下一句“我跟贵号的莫大有交情”,程记的掌柜和伙计们也会照顾一二。

    想到这层,两人对万俟玉薤的态度更加尊敬。一点儿也记不起,刚才自己在心里鄙夷过谁来!待回到营地,无需万俟玉薤叮嘱,便自发将有个京师来的大商队正在黄泥墩附近安歇的消息散发了出去。并且将与对方搭伴儿同行的好处说了个天花乱坠。

    众刀客们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没什么怨言。西去的路不太平,同行的商队越多,抱得团儿也就越大。抱得团儿越大,生存的几率也就越大。这就好比蚂蚁过河,一个一个游,肯定全都得淹死。抱成球滚过去,纵然也免不了一些倒霉的,活下来的机会却凭空增大了数倍不止。

    程记派出来的掌柜是个老江湖,虽然不甚满意“莫大”擅自作主张,但也明白搭伴同行利大于弊。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求“莫大”一定要探明了对方的来路,别是马贼假扮才好。见他如此小心,“莫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老要是不放心,就自个儿去那边看看。若他们是马贼的话,天底下的人就全成马贼了!”

    程掌柜将信将疑,打发走了莫大之后,还真偷偷派了两名机灵的心腹伙计,要他们出去探听探听“京师大商号”的阵容。半个时辰之后,两个素以机灵著称的伙计回来,满脸羡慕地汇报:“到底是不是京师来的,小人不敢保证。他们那边威风大得很,根本不让陌生人靠近营地。不过他们肯定不是马贼,连在营地外给牲口饮水的小学徒,脚下穿得都是鹿皮靴子!要是马贼们有这个身家,谁还出来吃刀头饭啊!”

    “说不定京师那边鹿皮靴子便宜呢!”听伙计们这么一说,程掌柜算是彻底放了心。笑了笑,酸酸地回应,“人家那边,据说是金子埋到了脚脖子上。只要低头就随便捡!”

    “那咱们干脆哪天也去捡几块去!”伙计们一齐摇头,对京师人的“奢侈”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类似的话题很快传遍的整个临时营寨。同行的大小商户都知道这回遇到的贵人,心中都兴奋不已。掌灯之后,京师大商号那边派人来请主事者过去商量路上细节,程大掌柜便当仁不让地拉上万俟玉薤去了。不多时,满脸得意地回转,额头上的皱纹都带上了几分富贵气。待到整个营地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那张老脸,他却又偷偷地将万俟玉薤拉进自己寝帐,低声问道:“那个京师里的苏掌柜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怎么看着像个胡人?”

    “我也没见过他们掌柜。我只是跟掌柜身边的那个刀客头领比较熟!他跟胡国公秦家关系颇深!很得秦家两位少爷的赏识!” 万俟玉薤心中也有很多谜团无法解开,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应。

    “是那王姓头领么?怪不得架子那么大?连苏掌柜说话时,都不停地拿眼睛朝他这边看!”程掌柜点点头,自行推测答案,“不过苏掌柜的出身肯定也非同一般,这点儿从他说话做事时的语气姿态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带不出如此足的做派!”

    万俟玉薤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京师里,也有很多胡人的商号。其中不少,还是当年为太宗皇帝陛下效过力的!那苏掌柜说不定是这种人家的庶子。继承不了官爵,所以干脆替家族四处搂钱!”

    这个推测,倒也有几分可能。程掌柜想了想,便将你作为了定论。毕竟,通过亲眼观察,他绝对相信,那支京师来的李记大商队,不可能是马贼假扮。西北道上的马贼即便换了丝绸衣服,全身上下涂满金粉,也装不出人家那种雍容华贵的气派来!

    不过既然是李家商队,掌柜的怎么不随家主的姓氏,反而姓了苏?想破了脑袋,程掌柜也弄不明白。类似的破绽还很多,照常理儿根本瞒不住他这双火眼金睛。然而他心里已经先入为主,相信对方是一支很有来头的大商队,所有破绽,便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万俟玉薤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情。毕竟他伺候过王氏父子,知道京师里大富大贵人家是什么样一个做派。今晚去商量搭伴儿同行的细节时,他敏锐地发现,那个苏姓掌柜恐怕出身极为高贵。但与其说此人是这支商队的掌柜,不如说此人是个掩人耳目的傀儡。商队的真正主事者,恐怕就是他的老熟人王洵。

    一联想到对方飞龙禁卫的身份,万俟玉薤背后就冷气直冒。有六百多飞龙禁卫护送,还弄了一个王侯之子做掩护,这买卖岂能小得了么?弄不好,都是可以灭国亡族的“生意”!早知道这样,自己下午时又何必非要查看对方的动静!都是贪心不足惹得祸!这下好了,连躲都没地方躲了。一不小心,连命都得搭进去!

    越琢磨,他越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的巨大的阴谋当中。偏偏究竟是什么阴谋根本想像不出。回到自家寝帐之后,竟然是整夜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起来,立刻顶了一双黑眼圈。好在决定结伴同行之后,商队如何行走的事情,都不用他来操持。京师李记那边自然派了十数名干练的家将,把所有愿意同行的商户安排得井井有条。

    几个昨天晚上本来没想搭伙的小商队,见京师来的人做事如此麻利,也都相继改变了主意。王洵和宇文至等人也不在乎他们出尔反尔,一一接纳。到了最后,竟是昨晚在黄泥墩附近歇息的所有商户都加入了进来,林林总总有四十几号。光是驮货物的骆驼迤逦拉出了五六里远,烟尘遮断了半边天。

    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王洵等人也不着急,一边走,一边按照封常清事先的要求,拿出军中的舆图,仔细核对。沿途哪里有水源,何处有操场。地势如何,有没有密林,山丘后可否能藏得住伏兵,道路与一百多年前有何变化。都由苏慎行、宋武二人带领着化妆成刀客的斥候仔细查验了,一一在舆图上注明。

    他们兄弟几个志向远大,总觉得以安西军目前的实力,用不了多久,就能重现永徵年间,大唐帝国在西域的辉煌。所以做起事情来浑身都是力气。这些举动落在同行的商队眼里,却愈发透着神秘了。

    大凡商队西行,遇到马贼都是强冲而过,从不与对方做任何纠缠,亦没能力在队伍前后左右五里之外都撒出大量哨骑。而王洵等人在白马堡中时,学得便是如何打仗。各类警戒手段在他们眼里属于家常便饭,想都不想便会施展出来。再加上军队向来讲究令行禁止,纪律森严,而刀客们则都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相处时间一久,便有很多聪明人,从彼此行事风格的差别上,发现了一些端倪。

    “不对劲儿。这个李记八成不是什么商队?!”中午休息的时候,几个常走西域的老掌柜碰到一起,小声嘟囔。

    “他们要是商队,我们田记的字号从此倒着写!”有人气急败坏地赌咒发誓。

    然而上贼船容易下去难,此刻再想分道扬镳,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李记那个看上还算和气的苏姓掌柜能说话算话,到了目的地后,允许大伙安全离开吧!

    如此提心吊胆走了两天半,第三天下午,便到了拔汉那,原来大唐休循州所在。李记商队在此要逗留数日,通知大伙,愿意继续搭伴儿的在城中等候。不想耽搁时间的则可以自行离去。闻听此言,众商贩们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紧跟着便又念起与李记这个冒牌商队同行的好处来。从黄泥墩到休循州这两百余里路,大伙甭说大波马贼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连几个凑到商队附近踩盘子的小喽啰,都被“李记”的刀客策马追上,毫不犹豫地从背后射成了刺猬。

    当下,有三五支胆小的商队提前向众人告辞,其余大部分,包括已经把迷惑写在了脑门上的程家掌柜,都决定继续与“李记”同行。毕竟船大能抗风浪。他们李记是真的商队也好,假的商队也罢,跟大伙根本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们能充当免费保镖,大伙又何必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一章 看剑 (三 上)

    第一章 看剑 (三 上)

    拔汗那国王原为一突厥土酋,利用了大食与大唐争夺西域的机会,才谋取了该城的控制权。在自立之后,该国便奉行左右逢源之策。既使向大唐纳贡,又不肯将大食人得罪得太死。十余年前,其王阿悉烂达汗因帮助唐军消灭突骑施可汗吐火仙有功,被册封为奉化王。此后,又因迎娶了义和公主,与大唐的关系日渐亲密。

    阿悉烂达汗为人甚为机灵,曾多次试探着自请去除王号,仿照高宗时代那样举国内附,为休循州都督一职足矣。大唐为了对西域诸国宣扬仁德,反而迟迟没有接受他内附的请求。双方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彼此之间倒也相处得融融洽洽。每次安西军在河中有战事,阿悉烂达汗必然出兵相助。而每次安西军大战胜利,都会分下大批金银细软,牲畜粮食,令拔汉那将士带着大包小裹满意而归。

    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拔汉那又站在了大唐一方。但因为葛禄逻人中途背叛,安西军遭到了五十年以来最严重的挫折。战后,葱岭西北诸国陷入了大食与葛禄逻的前后夹击当中,不得不屈膝投降。拔汗那国也只好随波逐流,被迫与大唐中断了联系。

    但阿悉烂达君臣心里却都非常清楚,安西军的实力虽然遭受重大损伤,但凭借来自中原的支持,其元气恢复到全盛时期,也不过是三五载的事情。而大食人虽然来势汹汹,其国富庶与强大程度却根本不能与大唐相提并论。因此拔汉那国虽然转奉大食为宗主,却依旧能对治下百姓一视同仁,死活不肯像临近的葛禄逻和柘支那样,将国中所有与大唐有瓜葛的人等抄没财产,贬为奴隶。

    对于这么一帮“冥顽不灵”的家伙,大食宗主自然十分不满。只是因为国中内乱刚刚结束,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便只好采取老办法,先借助宗教势力一点点向当地贵胄渗透,然后再寻找机会废掉阿悉烂达,推出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这种已经用烂了的招数,自然让阿悉烂达君臣更为离心。所以,他们时刻都瞪大眼睛盯着安西军的一举一动,准备重新站队。封常清在健驮罗大败天方教东征军的消息传开后,整个西域为之震动。原先投靠天方教的地方贵胄们纷纷与背后的东家划清界限。阿悉烂达便借着整肃治安,以防宵小趁机作乱的由头,将国内亲大食势力狠狠收拾了一番。然而紧跟着“王师”却止步与小勃律,迟迟不肯西进。阿悉烂达便又开始后起悔来,抱怨大相张宝贵怎么不提醒自己些,以至于冒冒失失地铸成了大错。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木鹿城总督夏普?苏伦之子,突然领着唐使偷偷到访,怎不会令阿悉烂达君臣喜出望外?当即命人打开王宫正门,以迎接失散多年的老友名义,将王洵等人迎了进去。宾主之间相谈甚欢,一天后便达成了初步协议。明年开春,大唐安西军将择机翻越葱岭。届时,拔汗那与木鹿两国将为岭西诸国表率,在药杀水畔恭迎王师。

    为了让安西军师出有因,拔汗那与木鹿两国还将带头,汇集被葛禄逻阻断在外的岭北诸国,还有被大食征服的波斯、南天竺、吐火罗等,重新向大唐上表称臣。同时,乞求王师继续西进,彻底驱逐大食残匪,救岭西黎庶于水火。

    “好教上差知道,我岭西诸国虽为同源,却是良莠不齐。有的至今不忘大唐当年扶持救助之恩,有的却是良心早就被狼叼了去。大食人让他咬谁,便会咬谁!”在事先起草好的乞求王师西征的文表上第一个用了印之后,拔汗那国主阿悉烂达沉吟片刻,郑重提醒。

    “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能这么快就说服阿悉烂达重新倒向大唐,已经顺利得有些出乎王洵预料,故而他并不怎么在乎前路上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像奉化王这样高高飞在云端之上的,肯定能看得远些。而某些鼠目寸光的蠢物,注定要替人驮石碑!”

    突厥人的传统圣物为狼,但通过数代人跟中原的交流、通婚,文化上的差距已经非常小。有关龙子龙孙的传说阿悉烂达也非常清楚,因此无需别人替自己解释,便能明白王洵话里的意思,开心地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可是那些蠢物总是自不量力,总想跟真龙一较高下。即便没胆子飞到空中,也会躺在地上当拦路石!”

    “那就将他们搬开就是!”王洵也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只是需要奉化王事先指明是谁即可,也免得我大唐出兵时,他又蒙起头来装恭顺!”

    闻听此言,几个亲唐的大臣眼睛里里边立刻放出了热切的光芒,阿悉烂达倒沉得住气,点点头,继续借题发挥道:“身为大唐臣子,当然要为主君分忧。只是我那几个目光短浅的兄弟虽然有罪,他麾下的百姓却很无辜。他们总归算是我的同族,真不忍心让他们再受一回亡国之痛!”

    这简直已经是在考校王洵的猜谜能力了。好在于出发之前,薛景仙已经根据木鹿城王子苏适提供的信息,根据河中一带可能遇到的情况,替王洵预备了足够多的答案。假装犹豫了片刻,王洵笑着摇头,“我大唐对待岭西、岭北诸国,向来是只求一个君臣名分,不曾谋取寸土。安西军忙着跟大食对峙,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合适的人来治理地方。依照本使的意思,与其从长安硬派一个不熟悉此地民情的官员来,还不如干脆劳烦诸位国主多费一些心思。这样,既酬谢了诸位鞍前马后劳碌之功,又令地方百姓心里不至于觉得太难过。只是本使不知道,奉化王还有多余的精力没有?”

    “本王屡受大唐洪恩,为陛下分忧,岂能敢推三阻四?莫说此时还年富力强,即便老得爬都爬不动了,也不敢耽误陛下的嘱托!” 阿悉烂达目光大亮,再也不拉着王洵绕弯子,迫不及待地回应。

    第一章 看剑(三 下)

    第一章 看剑(三 下)

    当年在楼兰部落,王洵的心脏承受能力早就被老狐狸康忠信给磨砺出来了,知道这些部族头领个个是些个只要有便宜可占就不会在乎脸面的主儿。因此即便阿悉烂达此刻变脸变得再快,他也不觉有什么突兀。点点头,笑着回应道:“奉化王说这话就见外了。毕竟您和大唐皇帝陛下是翁婿之亲,不劳烦您还要劳烦谁。即便您真的老到不愿意管事那一天,不还有您的王子王孙么?照理,他们也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姻亲,出头替大唐巡狩西域最合适不过!”

    “那是,那是!” 阿悉烂达见王洵如此善解人意,高兴得脸上像开了花一般。

    给足了对方好处,王洵笑了笑,趁机问道,“本使初来乍到,对这边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到底哪些豪杰依旧心向大唐。哪些目光短浅之辈已经不值得再去浪费心思,还请奉化王指点一二!!”

    “木鹿城主老苏伦,肯定是心向大唐的。” 阿悉烂达可汗看看已经把耳朵竖起来偷听的木鹿王子苏适,笑着介绍,“还有东曹城主咄喝,当年乃大唐所立,至今仍念念不忘陛下的看顾之恩。再有就是安息王阿斯蓝,他的父兄皆为大食人所杀,若有机会复仇,定然不会放过。但距离本城最近的柘支,也就是伪大宛国主俱车鼻施,当年勾结大食人与高仙芝大将军作对的人就是他。此后更是举国板依了天方教。所以天使就不必到他那边去了,免得此人为了向大食主子邀功领赏,对您老暗下毒手!”

    “哦!”王洵做恍然大悟状,冲着阿悉烂达轻轻拱手,“若非奉化王提醒,本使差点自己把自己送入虎口当中去。这伪大宛国主既然如此可恶,本使就不给他任何机会了。待我安西大军一到,立刻将他驱逐。只是大宛国的正朔如今流落到何方,奉化王可有他的消息?!”

    “我家大汗就是大宛王室唯一的嫡传血脉!”

    “俱车鼻施窃父子取王位多年,我家大汗不忍见药刹河两岸生灵涂炭,才对他一忍再忍!”没等阿悉烂达开口,周围几个贵胄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宛在隋代为突厥所灭,其国主血脉早就被屠戮殆尽。无论是现在自称为大宛国主的俱车鼻施,还是叫喊着要大唐为其主持公道的阿悉烂达,都属于昭武九姓之一,如假包换的突厥血统。跟大宛国王室可以说连半点儿关系都搭不上。但既然阿悉烂达君臣这么嚷嚷,王洵也就顺水推舟,向东方拱了拱手,大声道:“剪除奸佞,匡扶正朔,乃我大唐天朝对属国应尽之责。本使回去后,定将此事原原本本启奏于陛下知晓。诸位尽管放心,届时陛下必将还奉化王一个公道!”

    “如此,小王就先感谢陛下洪恩了!” 阿悉烂达一点儿也不知道谦让,立刻敲砖钉角。

    倒是他的大相张宝贵,见自家主公表现得如此急切,心中觉得有些不妥。笑着走上前来,冲王洵长揖为礼,“拔汉那国小力弱,日后想在河中立足,还少不得仰仗大唐的扶持。然我国君臣亦不敢辜负天朝眷顾,待王师西进之时,必将披甲持戈,为王前驱!”

    “百余年来,凡不负我大唐者,我大唐亦不会负他。”王洵避开半个身子,以上司对待下属之礼还了个半揖,“张相乃饱学名儒,应知本使所言非虚!”

    “然也!”拔汉那大相张宝贵郑重点头。从贞观年间到现在这一百三十多年里,大唐对于主动臣服于他的属国,的确表现得像一个忠厚长者。“正因为如此,我拔汉那君臣百姓,才不敢有负于大唐。他日王师西进,尽管集中兵力对付大食匪寇。像驱逐大宛伪王俱车鼻施这种小事,只要王师肯支援些甲杖器械,我拔汗那儿郎便可以代劳,实在不敢劳烦王师过多!”

    “嗯!”王洵轻轻皱眉。由大唐将整个大宛国打下来转赐给阿悉烂达,和由阿悉烂达自己带人将国土打下来,表面结果看起来差不多,本质上却大相径庭。仔细看了看张宝贵,他打算先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如果奉化王有此雄心的话,我大唐当然乐于见之。不过军事上的事情本使不太懂,还是届时由奉化王主动向封常清大将军提出来吧。相信他也愿意成全奉化王的威名!”

    “可看天使的身形和气度,分明是个熟知兵势的百战将军!”张宝贵眼睛很毒,一语便道破了王洵的身份。

    “君子有六艺,大相莫非没听说过么?”王洵摇摇头,露齿而笑,“本使的确出身将门,但走得却是科举之道。只是家传的武艺未曾丢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个行伍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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