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家把散落一地的材料集齐拿回给楚千淼时,任炎已经坐回到他的座位上。

    一切已如常。

    楚千淼把那些散掉的材料按页码重新排好、墩齐,再次交向任炎。

    “学长, 给!”

    任炎应声抬头、伸手。

    他伸手过来时, 修长手指舒展在半空中, 指尖与指尖似乎都一点轻微的抖似的。

    但楚千淼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他指尖到底是不是在抖,他已经又把手臂探长了些, 过来捏住了她手里的一摞资料。

    他拇指捏在资料上方,其余四根手指在资料下面。资料下,他的手指微一动,他们的指尖彼此一触。他像被她电着了似的手一震, 把资料从她手里蛮大力地扯走。

    楚千淼:“???”

    “学长你抽了?” 楚千淼看着任炎, 关心地询问。

    任炎抬眼瞥她一下,满脸嫌弃和冷淡:“你身上带静电。”

    楚千淼:“……”

    ……我还觉得是你带电呢大哥!

    第二天,周瀚海带着余跃、任炎带着秦谦宇、张腾带着楚千淼,一行人如约赶往会面的酒店。

    他们几乎是和格岚尔家纺的彭乙申脚前脚后赶到的酒店会议室。

    楚千淼在来时的路上看到周瀚海一脸的凝重肃杀, 她因此还悄悄做好了各种准备:假如到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得怎么帮周瀚海把架吵赢。

    她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因为赶过来开会的人,都是绅士精英,除了她以外她感觉没谁特别会吵架了。

    所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一定得帮周瀚海把今天的架吵赢,绝不能输!

    可是当她看到周瀚海和彭乙申会面时的一幕,她有点傻眼了。

    他们两个人看到对方时,一瞬间脸上全都挂上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他们全都伸出右手快步向对方走去,直到两人交汇时,彼此右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脸上全是开怀笑容,彼此嘴里毫不陌生地喊着对方的尊称,说着荣幸荣幸,开心开心。

    他们两人就那么握着彼此右手不放,好兄弟相见恨晚一样走进会议室落了座。

    他们的交谈丝毫不用热场,也不见陌生,坐下就聊,聊得亲切,聊得热闹。

    此前双方之间的种种刀枪相对你死我活仿佛从没有过。更仿佛你从没有恶意阻挡我上市,我也从没有因此恨你入骨。

    楚千淼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感觉自己在职场商场上的认知又被小小刷新了一下。她想生意人可真厉害,拥有无数张面孔,哪怕心里恨不得对方死,在面对对方时也能翻出一张热情友善的面孔来。

    她耳边听到彭乙申正笑着对周瀚海说:周老兄,你家的产品质量是真的好啊,我谁也不服就服你们瀚海家纺。

    她无声感叹。她觉得彭乙申说着那奉承话时,心里一定不是那么想的,他心里在想着的其实是:周瀚海你家的产品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压着我的产品卖?

    楚千淼笑了。原来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心里想的,其实恰恰在相反面。

    怪不得昨天任炎告诉她马屁功夫要好好用。原来这些多面孔的人,人人都是马屁高手。

    她想商场真是个波谲云诡人心难测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笑脸下究竟是刀是毒还是真心。

    楚千淼觉得自己又被上了一堂鲜活的职场商场课。她想她也是有长进了的,这堂课带给她大惊小怪的时间,比上一次惊诧于隋欢竟然推锅给她时,短多了。

    她落座后,很快就接受了眼下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

    经过一番融洽的、几乎相见恨晚的寒暄后,双方的正题终于被当成一道主菜抬上了桌面。

    谈判的架势一拉开,任炎就不着痕迹地顶了上来,把周瀚海留在了刚刚的融洽气氛里。

    楚千淼马上明白了这个策略。等下就算任炎和彭乙申谈崩了,也还有周瀚海可以笑脸收场。只要有人还在笑,一切就总有转圜余地。

    谈判渐渐步入要旨正题。

    任炎开始对彭乙申说着专利的事情。

    “彭总,关于瀚海和格岚尔之间技术侵权的事情,我想可能有点误会。”

    彭乙申四两拨千斤:“专利啊技术啊的事情我都交给下面的人管的,具体我还真不太清楚。今天我把我的技术负责人带来了,来,小曹,你跟任总你们聊一下!”

    彭乙申旁边的一个人和任炎展开对话。

    “我们这项技术从目前现有的各种情况综合来看,确实是早于瀚海的,这点应该没什么误会,应该就不用特意谈了。要谈的话,其实我们可以就你们侵权问题造成的损失和该有的赔偿怎么解决好来谈一谈。”

    任炎笑了。

    楚千淼发现他一这样笑的时候,就是要开始打脸表演了。

    “曹总,可以这样称呼您吧?是这样的,您说格岚尔的技术早于瀚海,但瀚海在大半年前就已经有应用了这种技术的产品陆续上市了——我们这边一边升级技术一边始终都有对应产品陆续上市。

    “您那里呢,有与技术对应的成品吗?”任炎反问之后顿了顿,直接有理有据地替对方回答,“其实我们还真的特意调研了一下,贵公司在市面上没有任何应用这项技术的产品上市。所以如果你们只有技术理论存在的话,那您说它是多早都可以,您甚至可以说它是五百年前就有也没问题。”

    任炎歇口气,微笑着。楚千淼觉得那是很威严而有力量的笑容。

    他带着那样的笑,接着说:“所以只能说,其实你们也是拿到这个专利技术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生产。我想如果我们双方真的打起官司,我们这边会对您手中的技术材料申请司法鉴定,看它到底成型于什么时间。”

    曹姓负责人已经有些接不上话,他转去看了彭乙申一眼。

    彭乙申不慌不忙,笑着说:“任总的话有点意思,我想接着听您往下说说。”

    楚千淼觉得彭乙申是在静观其变,看任炎手里还能亮出什么筹码底牌再决定如何应对。她想他可真是只老狐狸。

    任炎点点头,如彭乙申所愿,继续亮筹码给他看:“另外瀚海早前辞退了一个技术人员叫狄冲,我们打听了一下,他后来到格岚尔就职了。不知道彭总和曹总在雇佣他的时候有没有听他提过,他和瀚海是签过竞业禁止协议的,他离开瀚海之后不能立刻到同行业竞争企业就职,如果他这么干了,瀚海是可以起诉他的。”

    “以及,你们的技术材料进行过司法鉴定后,成型时间应该大致和狄冲到格岚尔工作的时间重合。所以我们还会顺便起诉他违背保密协议、窃取商业机密,起诉格岚尔不正当竞争。”顿了顿,他的语气肃然起来,“我想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去,每一件都会大大地影响格岚尔的声誉。”

    曹姓负责人已经彻底招架不了,他再度看向彭乙申。彭乙申笑笑说:“任总说的这些,听起来都成立,调查起来真不一定都顺利,所以如果走诉讼的话,我们也不反对。但诉讼的话,可能对瀚海的影响更大一些吧?是这样吧,周总?”他笑着问周瀚海。

    他话虽然这样说着,说走诉讼的话无所谓的样子,但楚千淼觉得他的气是有些虚下去了的。不然他不会特意提醒周瀚海“诉讼对你上市影响更大”。

    周瀚海也笑着回他:“没事,诉讼不过是花一点时间,等出了结果不过是晚一点上市而已!”他说的云淡风轻,是一副真的不在乎的样子,让对方绵里藏针的威胁一下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着没落。

    任炎这时亮出一招杀手锏。

    “彭总,还有件事是和您公司销售部有关的。我们在做市场调研的时候,给格岚尔外地分销客户打了个电话。”

    任炎又从他衣服内怀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放出一段录音来。

    录音里呈现的内容,让彭乙申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

    任炎假装是格岚尔销售主管的助手给格岚尔的客户打了个电话。他用他极擅长的套话技巧,套出了对方的话,任炎问对方后续返几个点?对方说,还是老样子,老哥放心,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短短的交流已经暴露了格岚尔与分销客户之间的收贿受贿行为。虽然这些是行业不成文的潜规则,很多公司私下都会这么做,但真的形成证据,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任炎收好录音笔,对彭乙申说:“彭总,说回到瀚海家纺上市的问题。其实瀚海不上市的话,对您才是不好的,从您的角度,您应该助我们上市才对。”

    彭乙申笑眯眯“哦?”了一声:“我挺想听任总仔细说一说。”

    任炎回以公式化的礼貌微笑:“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既然瀚海不上市,那就豁的出去和您格岚尔一斗,凭着我们在瀚海内部揪出的商业间谍,凭着我和佟记者的通话录音,凭着专利技术形成时间的司法鉴定结果,凭着格岚尔与客户之间那些猫腻,大家真斗起来,互相起诉,不妨可以斗个你死我活。这些争斗和诉讼花些时间都能有结果,而最后结果毫无疑问,是有利于瀚海的,而一切违规操作最终指向的,也都将是格岚尔和您,您说对吗?”

    彭乙申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任炎觉得差不多了。他对楚千淼打眼色。

    楚千淼接收到他的信号,立刻心领神会。

    他把黑脸唱完了,现在该轮到她唱白脸打配合了。

    “彭总,”楚千淼巧笑倩兮,吸引了彭乙申的注意力,“其实一旦瀚海决定不上市了,和您打擂台诉讼打底,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您和格岚尔声誉受损,并需要对相应行为作出赔偿。而瀚海休养生息几年之后还可以再拼上市。”

    “但话说回来,”楚千淼把彩虹屁功能转换为畅想美好未来模式,“假如这次格岚尔撤诉,和瀚海化干戈为玉帛,助瀚海上市一臂之力,对格岚尔的发展其实是大有助益的。因为瀚海上市后会稳坐行业第一把交椅,到时您就可以以第二把交椅自居。”

    楚千淼停了下,话锋一转,问彭乙申:“彭总听过蒙牛和伊利的渊源吧?蒙牛的老板牛根生当初是从伊利出来的,他离开伊利以后创建了自己的牛奶品牌,当时伊利在乳制品行业是一家独大的,牛根生为了做大蒙牛他很会借力,在蒙牛的产品上印上了‘为民族工业争气,向伊利学习’的口号,此外他更机智的是,在广告牌上的广告语中也写上了‘做内蒙古第二品牌’。在当时谁也不知道究竟哪家是第二大乳业公司的情况下,他的绑定第一就在人们潜移默化中投下了他是第二的印象。

    “现在瀚海和格岚尔也是一样的情况,假如瀚海上市,稳坐了行业第一把交椅,那不管究竟哪家家纺是第二,只要格岚尔绑定了瀚海,格岚尔在人们印象中,它就是第二。一类产品中,老百姓能记住的品牌无非前两名,稳住行业第一第二的印象这就够了,以后格岚尔和瀚海就能强强联手,共同起飞,一起去挤压其他家纺的市场。这不比我们两大巨头互相斗让其他小家纺坐收渔利好的多吗?”

    楚千淼一番话说完,不只换来彭乙申的连连点头,她瞥向任炎时,看到连任炎也对她含笑颔首。

    好像她的表现超出他的预期了,令他欣慰和满意。

    接下来她和任炎两个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硬一软,一唱一和,一个重话敲打,一个软语相捧。他们软硬兼施地,竟是合作得天衣无缝。

    最终他们说服了彭乙申,让他当场做下决定。

    “得了,周总,明天咱们签个战略合作协议,你是行业第一,我不管我就是绑定了第一的行业第二,以后我们强强联手做大做强!我明天就叫人去法院撤诉!”

    谈判最终完美落幕,互相告别时周瀚海和彭乙申彼此恋恋不舍,像多年挚交老友那样,掏心掏肺地向对方说再会。

    送走彭乙申之后,任炎逮着个机会问楚千淼:“你从哪里知道的蒙牛伊利的故事的?是真的吗?”

    楚千淼眨巴着眼睛,样子乖极了的说:“是真的啊!我昨天查格岚尔的行业地位,想知道它是不是行业第二,结果格岚尔的地位我没查出来,倒是关联出了蒙牛伊利的事情,我就顺便看了下,这不今天就用上了!”

    她说着话时,样子实在有点乖,任炎不知怎么一时失了控般,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头顶,嘴角一抬,说了声:“做得好。”

    楚千淼开心得一下就弯了眼。

    第二天,几件事依次发生。

    格岚尔对瀚海家纺撤诉。

    格岚尔对媒体发布消息说,此前对瀚海家纺起诉专利侵权,这其实是一个乌龙事件。现在两家企业已经解除误会,变成了友好合作的伙伴企业。

    至此,瀚海家纺的上市危机终于得以彻底解决。

    经此一役,楚千淼再次感受到了商场中的事事无常变化莫测——或许今日彼此还是恨不得杀掉对方的仇敌,但经过一个日落日升,到了第二天,大家又变成了握手言和欢谈笑语的合作伙伴。

    她觉得自己的心境经过这番锤炼,又成长和成熟了许多。

    任炎在事后不忘对她耳提面命了一下,告诉她说:“商场上一个人的面孔有很多,所以这是带着面具玩钱的地方,还是少玩点人情味好。一个不当心,小心被人涮得连渣滓都不剩。”他始终怕她的人情味会反噬她。

    但她在心底的某个小角落,依然坚守着一丝人情味。

    毕竟当谁都没有人情味了,挣再多钱又怎么能体会到满足感和快乐呢?毕竟当人的信仰变成了只有钱以后,贪欲那个窟窿就再也填不满了。

    但她没有和任炎过多辩解什么。时间会给所有争执一份完美答案。所以一切都不必刻意去说。

    事情彻底解决后,瀚海家纺终于得以顺利上市。经过这样一番紧急叫停的插曲,瀚海家纺的上市显得尤为不易,尤为值得大肆庆祝一番。

    一行人再次赶赴深圳,这回终于顺利地完成了瀚海家纺的敲钟仪式。

    仪式完成那一瞬,楚千淼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她第一次从头到尾亲历一个项目,从头到尾把一个企业从改制送向上市。她感觉自己像个老母亲,欣慰地看着她的孩子长大了,能自己摸爬滚打地去二级市场玩耍了。

    当晚是上市答谢酒会,就举办在大家在深圳下榻的五星酒店宴会厅。周瀚海专门请了策划公司来负责整个活动流程,此外他托关系请到两位全国著名主持人来主持酒会,也请了政府部门的领导过来致辞讲话。

    总的来说,答谢酒会的排场很大,整个活动非常有排面。

    酒会开始前,张腾告诉楚千淼:“回楼上房间换身衣服吧,换隆重一点的,也显得你对酒会重视一些。”顿一顿,他问,“你带礼服之类的衣服了吧?”

    楚千淼点头:“带了!”她搓搓手,“花了大几千呢,我这就上去换!”

    作者有话要说:  任炎:我的妞在长大了!欣慰!

章节目录

服不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文屋只为原作者红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红九并收藏服不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