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绵收回了视线,以清亮的声音说道:“听闻督主平日里事务繁忙,这幅山川春景图,一眼望去,山川连绵,飞瀑湍流,万物生机勃勃,能令人心境开阔,远离纷扰,送给督主,聊以解乏。”

    秦绵说完心里暗自忐忑,却久未等到孟长安的回应,她低着头看不清上座男子的表情于是更加紧张,一双垂握的手攥得发紧。

    直到她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嵌着美玉的黑色长靴,秦绵惶然抬头,正对上孟长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长宁侯府原来只有少夫人一个懂规矩的人。”他离秦绵极近,就站在那架山水屏风前,一双修长的手随着画中蜿蜒的远山游走。

    刚才那句话一面夸她一面把长宁侯府贬到了泥里,他也许知道她的处境,又或许不知。但看长宁侯眼底的冷光和陈氏面上藏不住的阴狠,想必今日孟长安出了侯府,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督主可是喜欢这山川的针法?”秦绵绝不会坐以待毙,孟长安若沉得住气一直不问,她就只能主动交代了。

    孟长安抚摸屏风的手一顿,秦绵孤注一掷地向他看过来,静如深潭的眸底却仿佛燃烧着烈焰,他在她眼里是一根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

    孟长安从没有被这样的眼神看过,因为他不是救人性命的神佛,他是个狠辣无情的东厂督主,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凡几,且还都是被酷刑折磨致死。

    她到底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权倾朝野,如日中天的大奸宦孟长安第一次逃避了一个人的视线,还是一个女子的视线。

    他顿时沉下脸,不管她在算计什么,利用他已故的母亲来试探于他,就是卑劣阴险的女子,与宫中那些为了邀宠不折手断的女子无异。

    “绣工尚可,但难登大雅之堂,不过念在少夫人辛苦绣制,本督就收下了。”

    孟长安不再看她,大步走出门外,顾劲急走几步跟上去,给他重新披上了那件黑色貂毛大氅。

    “顾劲,着人把屏风搬回去。”孟长安面色不虞。

    “是,督主。”顾劲朝正堂内的东厂番子喊道:“来人,把屏风搬回去。”

    番子们纷纷收了刀,几个人去搬屏风,剩下的则整齐有序的退到门外。

    孟长安还没走,但秦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从刚才他态度突然的转变,她就知道自己这一局赌输了,孟长安也许在乎孟母,但他绝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揭露自己的伤疤。

    是她太冒进了,孟长安的心思岂是那么好猜的。长宁侯和陈氏眼神中的阴狠让秦绵不寒而栗,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雪夜里,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冰冷僵硬。

    门外一连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秦绵知道那个人走了,而自己最后的希望湮灭了。

    “秦氏,你僭越无礼,惹怒了督主,今日我必须要给你个惩戒,来人,请家法”陈氏率先发难,而长宁侯坐在那里抿着茶,默许了陈氏的做法。

    秦绵看着下人们搬上来的条凳和宋嬷嬷手中的鞭子冰凉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重来一世,她努力过了,但仍旧改变不了秦家的命运……

    两个粗使婆子过来押着她上了条凳,要褪她的外衫和裤子,秦绵怎堪受这种羞辱,她咬了咬牙,准备咬舌自尽。

    冬枝挣脱了家丁们的拉扯扑过来挡在她身后连拉带拽的把两个粗使婆子推开,哭着道:“娘子,娘子别怕,只要奴婢在,谁也不能伤了你。”

    这傻丫头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整个后背密密实实的遮住,任凭婆子们怎么拉拽都不动分毫。

    “反了,反了,你们还等什么,给我把她拉开。”陈氏一声令下,婆子们更加奋力的拉拽,秦绵鼻间闻到一股血腥味,是冬枝的头发被婆子连着头皮扯掉了一块,难为她竟然不吭一声。

    秦绵眼眶通红,她恨自己的没用,恨自己的愚蠢,半点办法都没有的任人搓磨。她攥紧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

    正在这时,一声断喝传来:“住手。”顾劲带着几个番子进来,他一个眼色,番子上前拉开了动手的婆子。

    冬枝满身狼狈的把秦绵从条凳上扶起来,带着哭腔问:“娘子,你没事吧。”

    秦绵摸着她额头上被抓出的血痕泪如雨下。顾劲看着主仆二人的狼狈样叹了口气,得亏督主走出侯府大门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不然这位美貌动人才情斐然的少夫人定是难逃一劫了。

    “督主命属下来向少夫人传话,督主说,少夫人那架屏风虽然绣的一般,但寓意不错,他很喜欢。”

    事实上孟长安只说了前面那句,后面那句“我很喜欢”是顾劲看秦绵主仆太过可怜私自加上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督主说他那里有几匹御赐的冰丝云绢,礼尚往来就送给少夫人以表谢意。”

    顾劲态度恭敬的对秦绵说:“少夫人稍待,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把布料送到府上。”

    秦绵的眸子亮亮的:“多谢督主的美意,妾身回去一定勤加练习,争取有朝一日绣出让督主满意的绣品。”

    顾劲笑了笑,眸中流露出一抹赞许之色:“属下的话已经带到,告辞。”

    秦绵回以礼貌的微笑:“顾统领慢走。”

    顾劲虽说一直跟在孟长安身后,但论起品级来官至三品,又是孟长安最为信任器重之人,他对秦绵的态度如此恭敬有礼,无论是不是出于孟长安的授意,都算极其给面子了。

    顾劲离开后,秦绵与冬枝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站住,你还懂不懂规矩,我还没说让你走。”陈氏尖声朝着她喊。

    秦绵转过身冷冷一笑:“怎么?母亲还要对我动用家法不成?我若是受了家法,必然会卧病在床,到时就不能遵照督主的吩咐好好练习绣工了。”

    陈氏眼睛一横,面上全是怒色:“你竟敢用那个阉人来压我——”

    “住口。”长宁侯一声怒吼,陈氏顿时失了声,她刚才口称孟长安是个阉人,而顾劲带着东厂番子还没走远,万一要是听到了……

    “母亲,当心祸从口出啊。”秦绵向长宁侯和陈氏福了福身子,就带着冬枝走了,只留长宁侯和陈氏气的咬牙的站在正堂里。

    第7章

    “侯爷,就这么放过她?”陈氏不甘心的问。

    长宁侯将手边的茶盏摔到陈氏脚边:“蠢妇,你还有脸说,我让你找最好的绣娘做屏风,谁叫你去找那秦氏了,如今她在督主面前露了脸,再想打发就难了!”

    “那还不是泽儿说了秦氏那小贱人绣艺卓绝,我为了办好你交代下来的事才一时心急找了秦氏。”陈氏躲开脚边的碎片,委屈的哭诉。

    “都是你生的好儿子,愚蠢至极。”长宁侯一拍桌子,满屋子下人连并着桌上的茶盘瓷杯都颤了颤。

    “泽儿纵使有错那也是为了我们侯府满门的荣耀,更是为了你这个父亲,还有宫里的贵妃娘娘和三皇子,他是好心办了坏事,再有这秦氏,竟像是一夕之间开了窍似的,保不齐以前的软弱都是装出来的!”

    长宁侯沉思了片刻低叹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

    陈氏眼中寒光一闪,向长宁侯提议道:“侯爷,我这就遣下人去城西请刘大夫,让这秦氏生一场大病,再不治而亡,如此不就解决了,难道督主还真会一直记得一个内宅妇人不成。”

    长宁侯立刻喝止她:“不可,督主说了晚些时候还要命人过来,这事暂且不急,缓两日看看情况再说吧。”

    ——

    长宁侯府外不远的兴胜大街上,一架红漆马车在东厂番子的护送下缓慢的走着似在等着什么人,不一会儿后方有一个身穿黑色飞鱼服的男人带着几个东厂番子骑马追上来,顾劲让马速放缓,并行在马车右边。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角,孟长安俊美如妖的脸露出来,殷红薄唇轻吐出一句:“上来回话。”

    顾劲应了声是,立刻下了马,车夫将马车停下,他躬着身子上了车。

    马车内部布置的豪华奢侈,孟长安靠在一个软垫上,面前还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放着点心茶盘。

    “督主,您的话已经带给了少夫人。”

    “嗯。”孟长安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品着茶香,眼睛抬也不抬,似乎对顾劲的话没什么反应。

    “少夫人说感谢督主的一番美意,一定好好练习刺绣,将来好绣出让督主满意的绣品。”顾劲说了一长句话,孟长安的眼睛依然半眯着,不过顾劲跟随他多年,从他略略偏向自己的耳朵也能看出来孟长安对这句话的满意。

    “不过属下回返的时候正看见长宁侯和侯夫人欲对少夫人动用家法。”顾劲小心的看着孟长安的反应,果然他听了这句半眯着的眼睛霎时凌厉地睁开。

    “属下进去的时候,少夫人和她的婢女满身狼狈,那婢女忠心护主挡在她身上被抓的满脸是血呢。”

    “幸亏属下到的及时,不然看少夫人那柔弱的样子恐怕挨不上几鞭子就要香消玉殒了。”

    孟长安冷哼一声,评价道:“软弱无能。”利用他亡母接近他的心机到哪去了?也许她那点小心思只用来引起他的注意了。

    孟长安嗤笑一声,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得知秦绵除了自己真的无枝可依的时候心中生出的那种愉悦。

    “还说什么了?”孟长安心情很好地问道。但顾劲的回答却让他的脸上霎时间风云变幻。

    “侯夫人说您是个……阉人。”顾劲低下头不敢接孟长安飞过来的眼刀子。

    “本督什么时候问你这个了?那少,那秦氏还说了什么?”他不知怎的忽然心生别扭不想以少夫人来称呼她,遂捡了她的姓氏来叫,心里才略微舒服一些。

    “没了,属下急着回来复命,且男女有别,与秦娘子说太多话总是于她名声有碍。”顾劲及时改口,正和了孟长安的意。

    “嗯,你做的很对。”孟长安赞道。

    “督主那侯夫人陈氏如此辱骂您,您不生气?”顾劲好奇的问。

    “生气?本督这几年不知背了多少骂名,要是都生气,岂不要气死了。”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孟长安的眼神越发冷了,顾劲心想,那位长宁侯夫人怕是要倒霉了。

    ——

    秦绵和冬枝出了正堂往琴瑟阁的方向走着,行至半途却遇上她的小姑子,长宁侯府的大娘子梁婉华和二品御史大夫邵文柏的女儿邵思岚。

    “阿绵,你怎么这般狼狈?”邵思岚走到她面前一脸的关切担忧不似作假,秦绵冷冷地看着她,她身穿一身朱色的芙蓉绣衣,端庄典雅,高贵雍容的脸上挂着一丝真切的忧心。

    忧心什么?忧心她死的不够快,不能赶紧给她腾地方吗?

    上一世秦绵就是信了她这张伪善无辜的脸,将她引为闺中好友,什么秘密都与她分享,却不知她与梁明泽早就暗通款曲,秦父的下狱流放,邵思岚的父亲也掺了一脚,揭发秦父结党营私的正是邵思岚父亲下属的御史。

    事到如今她还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实在恶心至极。

    秦绵眼神中的恨意和冰冷让邵思岚不禁后退了一步,她捂住心口:“阿绵,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看着我?是不是你父亲出了事,你心中不快,都是我不好,现在才知道这回事,我应该早些来侯府看你的。”

    邵思岚眼眶微红,满眼的心疼和愧疚,眨眼间就落下两行清泪。秦绵讽刺一笑,说哭就哭,这做戏的本事也难怪她上一世被骗了那么久还傻乎乎的相信她。

    “秦绵,思岚姐姐好心来看你,你却对她如此态度,简直是个白眼狼,不识好人心,呸!”梁婉华上前一步,对着秦绵破口大骂为邵思岚出头。

    “阿婉,你别这么说,阿绵她是心思郁结,我,我不怪她的。”邵思岚劝说着梁婉华,脸上的泪却掉得更凶了,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样子。

    “呵。”秦绵冷声笑着,很想上前撕烂她那张伪善的脸,但今时今日她只能忍。

    “冬枝,我们走。”秦绵拉着冬枝绕开还在做戏的两个人向前走,走了几步秦绵突然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就挺直背脊站在那里对梁婉华说:

    “小姑今日辱骂于我,若是被旁人听到了传出去,还以为你是一个不敬长嫂的无礼之人,想必泰安城中哪个世家贵族也不会要一个这样的媳妇,我记得你的及笄之礼刚过不久,现下正在议亲呢。”

    秦绵说完也懒得回头去欣赏梁婉华那气得跳脚的样子,傲然的扬起头带着冬枝快步往前走。

    “你……”梁婉华还要再骂,但想起秦绵的话,顿时憋了回去,又往四周看了看,见四处无人才安了心。

    邵思岚在一旁用绢帕掩住了脸上讥讽的神色,心道这梁婉华真是个蠢货,秦绵在长宁侯府毫无根基,且娘家眼看就要失势,整个侯府全在侯夫人陈氏的掌控之下,谁敢出去乱传她这个大娘子的口舌是非。只有她是个蠢的,秦绵稍微吓唬吓唬她,她就信了。

    “呀,下雪了。”梁婉华的婢女玉珠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天上飘下绵绵密密的雪花,漱漱地飘落下来,很快地上便覆上了一层莹白。

    “这雪下得好大,思岚姐姐咱们去我屋里喝茶聊天吧。”梁婉华挽着邵思岚的手往自己的凭澜苑走去,身后一群婢女跟着,将新落的雪踩得咯吱作响。

    另一边快要走到琴瑟阁的秦绵看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却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

    下雪了,前世她死的那一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厚厚的雪将她冻得僵硬的身体盖住,秦绵忘不了那种透心蚀骨的冷,也忘不了刚才若是孟长安不改变心意,派了顾劲前来,也许自己又要重复上一世的命运。

    她的命就像一只蝼蚁,捏在长宁侯府的手里。孟长安性情喜怒无常,能救她一次,却未必能救她第二次,她不能再存有任何侥幸心理,靠山山倒,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被冻死的恐惧感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着她,秦绵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终于再难支撑,直直地倒了下去。

    “娘子,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来人,快来人啊。”冬枝紧搂住秦绵的身体,哭着向四周求助,可看见这情形的下人都冷漠的走远了。

    就在冬枝绝望的时候,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正是在琴瑟阁中等待得忧心不已的青桃、碧薇和水蓝,她们出了琴瑟阁想去正院打探一下刚好碰上了求助无门的冬枝。

    “娘子,冬枝姐姐,娘子这是怎么了?”三个人一起跑过来,见两人形容狼狈,冬枝脸上还流着血,忙焦急地问道。

    “快别问了,地上冷,快把娘子送回去。”四个丫头一起把秦绵抬回了琴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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