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善水毒之术,在落月宗人前往云渊的路上伏击他们,我等的医修功法刚好克制他们的水毒,师姐一个人就救了落月宗几百人,可她被鲛人抓走之后只有长生久的人在想办法救她。”

    说起长生久三个字,文黎那张蓝灰色的蓝色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师姐被救出来之后修为倒退、神魂有损,我们都以为她是在鲛人手中受了折磨,没想到她是怀了小阿伶……阿伶,生于此间便注定伶仃孤苦,我师姐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山的摇动终于停了下来,那人点起一盏幽幽的绿灯,让宋丸子带着蔺伶跟着他往洞窟深处走,宋丸子操控大铁锅护着蔺伶,看见那盏灯上是一点蓝色的苔藓在燃烧,越往前走,洞穴之中腐朽的气味越深重,她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光看身量,文黎曾经也该是个器宇轩昂身材高大的男子,如今他脊背佝偻,双腿弯曲,比蔺伶还要矮一点。

    宋丸子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心中一阵长叹,光看蔺伶就知道蔺倾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她的师弟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可短短一百多年过去了,他不像人,比鬼还像鬼。

    “道统之争,我们也知道不少,按说最后一场论道之战应该是有天道做决断的,可是……根本没有。”

    足下脚步一停,那人在幽绿的光影中发出一声冷笑,又接着走,接着说:“与鲛人一役,我们不少人都受了伤,我师姐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灵胎,却还是毅然出战,她和落月宗那个叫明宵的狗贼论道整整一月,天道都没有任何表示……后来,我师姐就疯了,这些无争界的修士就说我师姐论道不过,生了心魔才输了道统之争。”

    宋丸子不知何时拿出了几串烤肉,本是打算吃的,听着文黎的话也顾不上吃肉了。

    “按说,我们输了道统之争,便被驱离此界就是了,可落月宗的人却把我们关在了这里,一关就关了几十年,直到师姐生出了阿伶,听见阿伶的哭声,整个幽涧修为不足筑基后期的修士都晕了过去,就算是我也觉得心神激昂,那时我就知道,阿伶身体里有鲛人的血统。那日,外面下着从未见过的大雨,我怕小孩子受了寒气,跑去别的洞穴找茅草才给师姐,回来就看见师姐抠了墙上的石毒往她的嘴里塞,一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了,师姐又疯了似的强行运转功力救她。”

    “没过几天,明宵狗贼就找了过来,说只要师姐交出阿伶就送我们所有人离开,其实他就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们太多次了,我们都知道他不可信,师姐却希望能让我们离开此地……我那时候就该猜到的,她不想活了。”

    界门之前,蔺倾用灌顶之术决绝赴死,她以为自己的师弟师妹能安然离开,却不曾想明宵诡计多端,界门的另一边早有落月宗人守着,把他们医修或杀或抓。

    文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门惨死,又被关回了幽涧之中,一呆就到了现在。

    “师姐还活着的时候,就无数次地推演她当初的论道之战,我陪着她,从道义到立心到苍生论……她说,天道自始至终都毫无动静,那时我们就猜测落月宗蒙蔽了天机,让天道根本不知道无争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猜测,我们起初都不信,后来我无意中走到了这些山洞的深处,发现了这个……”

    幽涧,落月宗的圈养罪奴之地,所谓的罪奴,据说就是自云渊陷落以来落月宗入魔弟子的家眷。

    抬头看着眼前的石壁,宋丸子的眼前浮现了荆哥说起这幽涧的表情,轻蔑不屑,仿佛看见了一个庞大的谎言。

    “我乃落月宗十九代弟子明静,今被囚禁在此,只因宗门内掌门、长老皆入魔障,行逆天之事……”

    这个石壁上记载的是千年前一件旧事。

    云渊陷落,魔族入侵,落月宗金丹以上的修士皆避入了异界,筑基期的精英弟子也被元婴长老护着入了界门,不成想,他们去了异界,却完全不能修炼,因为他们被天道判为“逃界者”。

    逃界者是什么,明静并没有细说,他所记叙的重点,是在魔界入侵之事的后期以及那之后。

    明静自己是个资质平平的筑基期修士,自然没有被师门长老护着离开的福气,好在他有那么点运气,抱着拼死的决心去往了苍梧杀灭魔族,竟然还一路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觉得再存着也浪费,当时,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修士都被师门留下了大堆的丹药,辟谷丹、灵气丹之类的取之不尽,他们把这些丹药带到了战场分给了别的修士,后来干脆分给了因为魔气侵袭没有饭吃的凡人充饥。

    云渊陷落一役一打就是十几年,修士死伤惨重,凡人更是十不存一,就在这个时候,那些离开的落月宗修士都回来了。

    他们炼制丹药分给修士和凡人,还出手杀灭魔族,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明静特别高兴,虽然他被宗门抛弃了有些难过,可是宗门回来了,他们这些人总还是有家的。

    他没想到掌门、长老和师兄他们回来,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逃界者”,三千世界,他们无处可去。

    明静有个师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成就金丹,对他一直很好。师兄回来之后对明静比之前更好,恰逢落月宗内留下的修士也有死伤,明静就被自己的师兄带在身边,一起帮掌门和长老处理杂事,“逃界者”这个词,几次进了他的耳朵。

    也因为常在主峰伺候,他亲眼看见了那时刚接任长生久掌门的秦湛尊者来了落月宗,和掌门密谈了整整一夜。

    几日后,落月宗禁地内,秦湛等四名长生久正罡境尊者和落月宗的五位元婴道君一起施了个庞大的法术,明镜亲耳听见秦湛对掌门说:“从此无争界道统归于你宗,我长生久退守孤山。”

    又过了两天,明静吃下了师兄给他的“灵丹”,从此被废去修为、毒哑嗓子,被囚于幽涧。

    “……我自问上无愧苍天,下无愧宗门,却要死在此地,死前唯有二愿:一愿落月宗道统断绝永堕魔境,二愿师兄长生千年,无可行之道,无可信之人,生不如死,道消而人犹存!”

    师兄前面还有两个字,应该就是明静那个师兄的名字,可惜年代久远,那两个字被苔藓所蚀,实在辨认不出了。

    最后这两行可谓字字啼血,恨意冲天,让人看了之后不禁心头发凉。

    “骗子!无争界的人都是骗子!”

    颤抖的手指着那石壁,文黎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宋丸子:“你看,落月宗根本没有道统!是长生久,是长生久帮着他们一起蒙骗了天道!我们医修没有输,我们从来就没输过!”

    逃界者……

    道统……

    长生久……

    宋丸子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只觉得千头万绪中有一个点,她就要抓住了。

    看这个食修神色平静,文黎越发不能平静,他状若癫狂地说:“那些骗子做的孽又何止这些?!他们一定做下了更多伤天害理之事来掩盖他们道统不正之事。逃界者……逃界者便是被天道所弃之人,修为不得寸进,不能与各界灵气通联。道统?逃界者如何会有道统?!偏偏他们活得好好的,偏偏他们披了一张借来的人皮就能做尽天下龌龊之事!如今又把小阿伶害成了这个样子!”

    拉着蔺伶默默后退了一步,宋丸子的想起了那日她与落月宗立下第二场道统之争的约定,却突然降下了天罚,那时,她是在喊天道……吧?

    文黎终于平静了下来,手中扔执着那灯,他慢慢转头看向宋丸子说:“这几日,听闻宋道友在上面帮助我们这些人解除丹毒之苦,甚至还能消去体内煞气,可见宋道友也是个良善正直之人。”

    这赞誉宋丸子可要不得,她摆了摆手,心中昔日对落月宗行事的种种不妥之处和猜测都一一落了地。

    文黎拧着唇角,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我在这里百多年,看着别人受丹毒之苦,心中也觉不忍,可惜灵力被封禁,只能勉强用石毒和这幽涧中生长的毒菇调制一种毒药,帮他们以毒攻毒,勉强续着性命。”

    “前辈身处逆境还不忘济世度人,才是真正的良善端方。”

    “宋道友,你既然知道了落月宗根本不是此界正统,那你的道统之争打算怎么办?”

    宋丸子还没想好,第二场道统之争她之所以一开口就是二十年,想的便是用二十年的时间教出千百个食修,到时候即使落月宗落败,趁机以停丹为要挟,她也能让这些食修撑起修士们的各种供给,如今她只有十二个徒弟,要是真把落月宗扯落在地,对着无争界来说怕是要有一场泼天祸事。

    “我打算远去一趟东海,海渊阁也有丹修分支,我用落月宗的秘密与他们携手,应该也能……”

    “不。”绿光中,文黎又笑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师姐说过这无争界以邪路为正,以欺瞒为理,长此以往必有滔天祸事,宋道友只要袖手旁观,我们就能看着这无争界……”

    他铁灰色的手痉挛似的扭曲着张开,仿佛放飞了一团灰烬。

    “……灰飞烟灭。”

    宋丸子又往后退了一步,手指间已经握住了一把透明的刀。

    “宋道友,你就留在这吧。”

    文黎吹灭了手中的灯火,正等着早就身中剧毒的宋丸子倒地,却不曾想,绿光熄灭,白光亮起,宋丸子将手中一团白色火焰举在身前,脸上带着些笑意:

    “文前辈,你下毒的手段确实高明万分,不过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从来要给自己找个帮手。”

    宋丸子身后那口大锅的后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宋道友,这一路的烤肉香气真是勾得我口水横流。”

    长生久的持正道长老风不喜从锅的后面缓步迈出,轻声道:

    “文道友,经年不见,你的用毒之术更高明了。”

    风不喜看着那石壁,叹了一口气道:“我长生久确实是将此界道统让给了落月宗,不然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丹药让凡人续命,可这逃界者之事,我们确实不知道。虽不知,可当年的道统之争,我等有不察之过,蔺倾道友身死之事,我等也不能说全无责任。”

    说完,她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骨裂之声在这幽静的山洞深处清晰可闻。

    看见风不喜此举,文黎的脸色陡然一变。

    “这一下,我代长生久上下向死于此地的医修们致歉。”

    又一掌,还是拍向胸口。

    “这一下,是我长生久上下欠了蔺倾道友的。”

    第三掌拍下去的时候,风不喜脸色煞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用袖子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说道。

    “最后这一下,是我这些年枉修持正之道,自惩以自警。”

    三击之后,她晃了晃身子才转过来看向宋丸子:

    “宋道友,如此你可信,我长生久虽有欺天之举,却无利己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找帮手,不、不是找病人!姐姐你这么搞我万一打不过那个会用毒的岂不是一起死了??你们长生久的人怎么都一根筋!

    第101章 对错

    “咳,您要不要先喝碗汤止止血?”

    风道友啊,咱们现在该干的事儿不是跑么?

    你把自己打伤了,咱们要是一块儿交代了,你长生久再清白也没用了呀?!

    宋丸子的内心与其说是被风不喜长老的做法震撼了,倒不如说是充满了无奈之情,先把别人打趴了,你爱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啊!

    好在,长生久的正罡境大能终归是长生久,把自己打了个半残,还能抬手就制住了发狂的文黎,把他打得就剩一口气,怎么看都比风不喜自己要惨多了。

    “长生久对医修一脉有错,对你这背弃师门、出卖同门之人,可绝说不上亏欠。”

    看着面色苍白的风不喜把文黎踩在脚下,宋丸子默默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生久的男修士们大多温和,如樊归一、明于期,就算性情最暴躁的金不悦多半也把那暴戾局限在嘴上,可女修士们……想想炸天炸地的木九薰,还有眼前这个先自残再伤人的风不喜,也许孤山上所有的烈性给了这些女子。

    “宋道友,百多年前,我等为何不知道医修竟被落月宗关押在此,就是因为此人几番做戏,让我等以为一众医修已经离开了无争界,什么蔺倾道友心神俱伤要回师门疗养,什么你要在落月宗抄录一些丹修典籍,当日这些话都是你对我所说的,你怕是也没想到,落月宗之人用你来蒙骗我等,又翻脸把你囚禁在此处吧?”

    “嗬!”

    口中吐着蓝黑色的血液,文黎瞪大眼睛看着风不喜,几番喘息之后终于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

    “你们都是骗子!”

    “骗了你的是你自己。”

    “哈!”文黎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你们和落月宗联手欺骗天道,蔺倾师姐怎么会输了论道之战,我又怎么会为了保同门性命,答应了明宵那个狗贼的条件?!你以为你们长生久的过错是你打了自己几下就能抵消的么?从一开始,你们就是诸错之源、万恶之首!”

    宋丸子在一旁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不听不见不思不想的蔺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蔺伶是如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好,还是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的久远纠葛更好些。

    有时候有些人站在那里,自以为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却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如滚滚江水倾泻奔流,最终通向的是最悲惨不堪的结局。

    “我说,你们要不要出去说?”

    ……

    重回到阳光之下,宋丸子心中陡然有了重返人世之感。

    千百年的仇怨纠葛实在沉重,就像那个幽深的山洞一样,让人看不见一点的光亮。

    把不能动弹的文黎放在一边,再把神智被封的蔺伶放在另一边,风不喜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竹筒,她放在嘴里想要吹响,想了想,却又收了起来。

    “蔺伶道友这般模样,是被明宵道君封了神智,在此界中只有他自己能解开……宋道友要是信得过我,不如就把她交给我,玄泱界有位修士颇有些手段,解这样的禁制最拿手了,她和郁师兄有几分交情,我们首座现在也正在她那里解冥水之毒。”

    “你们当年自诩卫道除魔,屠戮无数鲛人,现在居然会救一个半鲛?宋道友,你可不能将小阿伶交给她!”

    还在调度体内的白凤涅火清除身上的余毒,分羊肉串儿给风不喜的宋丸子看看文黎,说:“文道友,你说你一个要杀我的,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宋道友,你这一身化去煞气的本领去哪个小世界都能有用武之地,何必在这里救这些不可救药的逆天之人?”

    “所以你不是要杀我?是要救我?”宋丸子垂着眼睛,用牙齿撕下来一块羊肉在嘴里嚼着。

    这一批烤肉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口粮,用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羊肋条肉,一寸见方的大肉块儿羊肉香里混着油香,和孜然味儿相亲相爱地纠缠,宋丸子吃得香,风不喜可比她夸张多了,吃得头也不抬,还呼噜着嘴夸宋丸子手艺精进,刚刚那副煞神模样荡然无存。

    就不见阳光的文黎眯着眼睛,透过窄窄一条缝儿看着宋丸子,有心强辩几句,可张了张嘴,他的话就转了弯儿:

    “宋道友,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落月宗和长生久携手欺天千年,一旦天道复苏,他们就是天弃之人,这无争界也就是天弃之界,你在这里争着那本就不存在的道统,又有何用呢?三千世界各有各的风景,你年纪还小,应该多出去看看,别与此地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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