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作法”完毕,行云流水地换衣,拎包,出门。

    venus的造型工作室坐落于陆家嘴成业商务大厦17层,是宋笙丈夫江瑜侃名下的重要单位之一。

    她作为名义上的创始人,实际的运营则交给了后期加入的、经验更加丰富的艺人经纪joy姐。如今,venus已经小有规模,具备一个微型公司性质的整体架构,全年的收益也相当可观——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如今太像个公司,以至于到现在,陈昭女士还没有实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愿望,依旧还得身为表率朝九晚五,准时到岗。

    早晨八点半,她刷卡进门。

    提着咖啡和早餐,还没来得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填饱肚子,就先被人叫住,脚步一顿。

    “……”

    她呼吸一紧,看着自己被紧紧攥住的右手手臂。

    抬眼,对上tina焦灼的视线。

    “姐!”

    我又惹祸了——这是潜台词。

    陈昭扫了一眼工作室里其他人看好戏的神情,半晌,揉揉眉心,默不作声地把手抽出来,就势退后半步,指了指办公室,“进去说。”

    五分钟后。

    陈昭坐上老板椅,一口咖啡,一口沙拉,等了好半天没听人说话,这才好整以暇地一撑下巴,看向死活不肯落座的tina,“行了,没别人了,说吧。”

    “姐,我、真布是估、意的,”tina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一个好端端的娇艳少女,一下子挤出个苦瓜脸,“事、情是这样的……”

    按照早就排好的行程,明天下午,洛一珩理应出席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蜡像揭幕式。

    这次的蜡像,以洛一珩首度触电大荧幕饰演的旧上海爱国青年为原型精心打造,也算是为半月后上映的电影造势,因此,斥巨资一手促成这次活动的制片方,要求洛一珩穿着剧中戏服出席活动。

    “但是、我,把这个中山、装,泡进水里,变形、变小了,穿不了了。”

    tina颤巍巍地从自己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里,掏出那件明显和洛一珩的尺码相比小了一个size的黑色中山装,“展示”给陈昭看。

    陈昭:“……”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件戏服据说是当时剧组高价买来的老古董,只在全剧最重要的一场戏里出现过一次,现在生产线已经全线绝版。

    实在没办法,倒不是不可以在活动现场拿个高仿糊弄一下现场媒体图,问题是这衣服可是要还给剧组的,之后还有粉丝拍卖——

    陈·一个头两个大·昭扶了扶额头。

    tina双手合十,“我真布是故意!昭姐,iamsosorry!我会叫我哥哥,大力赞助,please……”

    嗯?大力赞助?

    陈昭装模作样地连连摇头。

    但不得不承认,这四个字微妙地踩中了陈昭的神经。

    大脑飞速运转,在做出回答之前,她先一步接过了tina手里那件缩水的中山装,前后左右打量一眼。

    别的不说。

    既然是中山装,自己应该还是有点渊源,有点办法的。

    “赞助多少?”

    她轻描淡写地问一句。

    “或许、五、五百万,够不够?……一千万?”

    可以,超额完成任务。

    她于是一笑,将手上这件中山装叠好,收回牛皮纸袋里,“行,我有路子,先交给我吧。”

    =

    下午两点。

    挂牌“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的写字楼前,一抹倩影堪堪顿住脚步。

    她穿一身milin红色斜肩裙,露出弧度优雅的天鹅颈和轮廊明晰的锁骨,一头黑发如瀑,披散肩膀。

    黑色系带高跟鞋,不功不过五厘米,踩上门前瓷砖地板,声声脆响。

    穿过自动感应门,她走进一层大厅,环视一圈过后,在保安讶然的视线里,落落大方颔首,继而向前几步,轻叩前台桌面,叫醒了正对着电脑发花痴的礼仪小姐。

    “你好,我是venus的负责人,陈昭,上午我打过电话,和贵公司邵总预约了下午两点半……”

    前台小姐打断她:“邵总是吗?”说话间,扫动两下鼠标,咕咕哝哝,“怎么才上任那么两天就有人找了,我的钻石王老五……行了,看到预约了,这边上去四楼,您说找邵总,王特助会带您过去的。”

    陈昭微笑点头。

    心里却暗忖,这好歹也是上海老字号,有百年历史的宝林成衣,现在这青黄不接的落魄氛围,确实是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好赖还有个电梯,不至于爬楼梯上去。

    不多时,陈昭便上了四楼,见到那位王特助,也被引到据说是总经理专用的一间老旧办公室里。

    她双腿交叠,撑住下巴,望着眼前那杯浓茶冒出的热气发呆。

    不知等了多久。

    连耐心如她也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一声轻微响动。

    门扉被推开。

    陈昭霍然站起,转身,扬起标准的温和微笑。

    却并不直视,只微微低垂着眼,视线所及,第一眼,看见的是对方伸来的右手。

    纤细修长如白玉,连骨节也圆润,这本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如果不是那条横亘于掌纹正中心的长长伤疤太碍眼的话。

    有如活生生把他右手切断的狠戾轨迹,经过时间的修补,虽然逐渐平缓成一条泛红印记,却依旧扎眼得很。

    她心头倒抽一口冷气,末了,还是伸手与人交握。

    “您好,我叫陈昭,耳东陈,昭然日月的昭,venus的负责人,电话里已经跟您助理说过具体情况了,您也清楚吧?”

    “……”

    对方沉默了半晌。

    办公室里静得鸦雀无声,唯独能隐约感受到,对方掌心里传来的熹微汗意。

    仿佛一种僵持,又仿佛是某种无措。

    许久,他说:“迟到了十分钟,对不起。”

    陈昭眼睫一颤。

    她突然说了句:“只有十分钟吗?”

    这话太尖锐刺耳,与她这两年早已练就炉火纯青的圆滑格格不入。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陈昭松开手,在裙摆上揩了揩,又接着说两句更刺耳的:“昨天你把名字写在那,就算我不跟宋致宁说,一定也会有人查到——好吧,这点算我错,我没想到,你回来的第一件事,会是去看爷爷,结果把宋致宁也给带过去了。”

    她刁难他没人搭腔。

    但她一责怪自己,男人却很快接上话。

    “没事,他查不……”

    没等他说完。

    陈昭先一步,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抬头。

    不过匆匆一个对视。

    她霍然伸手,有如排演了千万遍的狠而准,迎面,是一个重重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却恍如震耳欲聋。

    她看着那张脸。

    微微别过,久久没有转回的脸。

    分明是无比熟悉的五官眉眼,金丝眼镜,西装革履,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只他的右眼眉尾,却多出来一条骇人疤痕,整张脸虽平白显出三分英气,也掩盖不了,昔日那一场连环车祸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发着抖。

    仿佛那一巴掌的余震,更像是伤人一千,自伤一千五的“自作自受”。

    分明那样生气啊。

    他却依旧只是回过神来,揉揉脸颊,继而弯下下腰,轻轻将人抱住,五指深陷她发间,说一声:“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眼泪先一步来得突兀又汹涌,她觉得委屈,更觉得荒唐,于是,设想中的从容以对,都变成哽咽的控诉。

    她说:“你别误会,我没消气。只是昨天我吓呆了,没来得及打,现在补上而已。非要说的话,我现在还不认识你呢。”

    他说:“我知道。”

    顿了顿,她又补充:“只是有个同事闯祸了,刚巧,只有宝林能救人一命,我想你应……我想着,宝林这里应该有备用的,就过来一趟,我来了,你刚好也在,就是这样。”

    钟绍齐说:“好,昭昭现在这么厉害了。”

    像哄小孩。

    像这两年他从没缺席过一样,夸她一句,就这样让她所有的抗拒和迁怒,都溃不成军。

    陈昭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而他揉揉她的头发,无论怎样的年纪,仿佛都还是许多年前,圣诞节也好,焰火会也罢,在那样的亲昵里,有无声的默契。

    “我怎么会死在那一天啊,”他说,“那天是你的生日。”

    如果死在那一天,你最最喜欢的生日,有很多很多美好回忆的生日,就只剩下那一天的火海冲天和惊涛骇浪,不是太可惜了吗?

    所以,也不过,在她的无声哽咽里,在她耳边,落下轻轻一句。

    ——“昭昭,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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