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少,对唔住,下次不会,谅解一次,对唔住!”

    不知是谁带了头。

    一时间,五六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光头d颤巍巍从小弟手里接过一杯茶,挪到钟邵奇面前,捧在头顶。

    “对唔住,钟少,我什么都没——”

    钟邵奇接过那杯茶,又躬身,反手,递到光头d嘴边。

    滚烫的茶水尚且冒着热气,而他扶了扶眼镜,蓦地,笑了。

    唇角勾起,温文疏离,连眼睫也低垂,不细看,也瞧不究竟,那金丝眼镜后头的眼神,究竟是似是而非的同情,还是,若非借着遮挡,就毫无掩饰的冷酷和戾气。

    “误会了,光头d,我们钟家是做正经生意的,早就不来这一套了。茶,还是你喝吧,”说话间,茶杯抵住对方发抖的唇边,而他的笑容逐渐褪去,压低的声线,轻声细语——

    “喝完以后,我出双倍价,五百万,哪只手碰她的,把哪只手留下。”

    =

    茶水倾倒一地。

    他步履和缓,迈过地上那滩过分骇人的血迹,走进早无声息的房间。

    反手,合上门。

    原本躲在门后的陈昭,就这样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挣扎间略显凌乱的外衣,仰头看向他。

    “……”

    她眉心微蹙,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惊讶的表情。

    钟邵奇下意识伸出左手,想要揉揉她头发,却又意识到自己满手血腥,没包扎好的伤口依旧汩汩渗血,这才及时止住,改而用右手,帮她整理散乱的鬓发。

    她微微向后退一步,后背抵住房门。

    分明那么温柔的动作,可眼神总归不对劲。

    让她有些危机感的……不对劲。

    陈昭喉口一哽。

    好半晌,挤出的一句话却依旧零散细碎,不过是无力解释着:“对不起,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但其实我没事,什么都没、钟同学,你、你不用这么生……”

    他一生气,她就叫一声“钟同学”,好似良药苦口,万事大吉。

    可这次,似乎没那么管用。

    几乎不过是话音落地的一瞬之间。

    视线之内,那原不过是帮自己整理乱发的冰冷手指,倏而向下,捏住她下颔。

    她被迫仰起头,眼神一抖,长睫一颤。

    而后,有人俯身,呼吸温热,唇舌相抵——

    她尝到一点腥涩。

    第32章

    2014年12月11日,在钟家大宅举办的订婚宴临时取消,宋家诸长辈匆匆离席,媒体图上,无人言笑,皆是沉默凝重。

    三天后,钟老爷子在新楼盘落成发布会上露面,胆大的媒体问起个中因由,老爷子难得黑脸以对,表示“无可奉告”。

    一如来时的轻描淡写、百般猜测,钟宋两家世纪联姻,由此宣告破灭,终成一场空。

    沿路的杂志摊上,花边新闻头版头条,无一例外是吓人的白底红字,夸张的口径诉说着天马行空的豪门秘辛,更有甚者,写上一两句不负责任的“钟少罹患重症?”、“金屋藏娇感情破裂!”,就能成为当日销售一空的八卦杂志冠首。

    哪怕在远离香港繁华地带的西贡,这桩波折横生的联姻大事,依旧是街头巷尾多日来的谈资。

    “……”

    陈昭耳听八方,一时无言。

    彼时,她手腕上挎着个购物篮,正在超市蔬菜区里挑挑拣拣着今晚的菜色,耳边,不远处的挂屏电视,新闻上正播到财经新闻头条,来来回回,又讲到这场联姻失败带来的恐怖连锁反应,譬如钟氏集团股票又一次跌到金融危机后的濒危点,市值蒸发接近三百亿港币。

    也有财经专家针锋相对,说损失更大的理应是宋家,毕竟大陆的项目,钟氏的投资更多只是从旁协助,本土的资源并没受到任何根本性的影响。

    她默然不语,一边听,一边选,选完了,便提着称好的蔬菜,扭头直走,放到鲜奶冰柜前、久久停靠不动的购物车里。

    那购物车一旁,站着的瘦高个儿青年,虽戴着眼镜,裹着个口罩,仍看得出面色凝重,正对着满柜的酸奶思索着什么。

    她问:“又在想草莓味还是朱古力味?”

    青年侧过头来,见是她,霎时间和缓了眼神,隐约带笑的话音里,应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昭昭,在超市挑酸奶,好像也算是种乐趣。”

    所以每天都想拖着自己来超市,乐此不疲的在冰柜前头纠结半小时?

    陈昭叹了口气,弯腰,从冰柜里把两种口味各挑出了一打,放进购物车筐里。

    “钟生,我们暂时还没穷到买不起你喜欢的酸奶。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往往选择——全都要,understand?”

    她耸着肩膀,满脸无奈。

    钟邵奇被她逗笑。伸手,揉揉她头发。

    末了,男人推起购物车,与她并肩而去,只低声,说一句:“understand,madam.”

    两人就这样,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男女朋友,在超市购物,然后拎着购物袋回家,全然不曾理会,自己正是最近这新闻八卦里的风云人物和始作俑者,更在无限放大细节的信息化时代被人剥皮拆骨。

    这是订婚取消后事件持续发酵的第五天。

    也是绑架事件后的一周。

    陈昭和钟邵奇“隐居”在香港西贡区的一角,用钟生的话来说,这叫“走一步看三步”。在被钟老爷子勒令不准离港的情况下,选择在钟家势力相对渗透最少的西贡区入住,为求长远,是为数不多的最优选项。

    不如外界预测的坐立难安,他们俩倒是在最初的谈心过后,心绪相当平静。

    一个坦诚以对:“我在上海的时候,想着的是一定要去见你,所以和宋静和商量好了不结婚;后来出了很多事,我们协议一场合约婚姻,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想瞒着你——因为我从心里不认为这是结婚,只是交易。”

    一个如实相告:“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你当新郎是什么样子,想问问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结果就被绑架了……貌似还把你的计划搞砸了,钟同学,对不起。”

    话说完,心里的郁结没了,再加上钟老爷子的威胁马不停蹄又杀到,有了一致对外的切入口,两人之间,似乎又没了那些似有若无的嫌隙。

    ……好吧。

    如果忽略陈昭嘴唇上三四天才养好的、他狠狠一口留下的小伤口的话,那段时间,确实是陈昭因祸得福换来的,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住的,是钟邵奇名下的一座公寓单位,四室两厅两卫,一百八十多个平方,对他们俩来说绰绰有余,

    至于吃的,他们一天去楼下超市两回,食材总要买最新鲜的,然后等着钟邵奇难得孩子气的纠结个半小时,买下些鲜奶零食。

    回来了,陈昭就咋咋呼呼开始做饭,而后不一会儿,又扒在厨房门上,清清嗓子,喊一句:“那个,钟生,要不你也过来一下?”

    客厅里,钟生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放下,一脸“早有准备”的神色,跟进厨房。

    ——实话实说,陈昭虽有基本的生活技能,煲汤尤其是一绝,但做出来的饭只能说是一般、尚且能吃,钟邵奇不过对着食谱学了两回,不知何时,就默默接替了家里大厨的位置。

    除了吃饭以外,大多数的时间,两个人并不频繁交流。

    不是你在书房里画设计图、我在客厅做奇奇怪怪看不懂的报表,就是这个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那个从书房里出来瞧见了,给人盖上点毛毯,在茶几上,放一杯泡好的咖啡。

    总之,在钟邵奇的视频会议里,偶尔出现一个打着哈欠从书房里出来的陈昭,对他的员工们而言,已经成了件不再稀奇的事。

    吃完晚饭,方才是真正的休闲时间,在楼下绕着街心花园散两圈步,羡慕羡慕人家的猫猫狗狗,上了楼,两人窝在长沙发上看看电视,偶尔看到精彩的美剧,一时兴起,她还会央他一个一个单词教她英语。

    跟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你一句,我一句,乐在其中。

    每每这时,陈昭总爱仰起头,看向一本正经、让她观摩吐字发音的钟先生,眉眼一弯,咧嘴一笑,笑出颊边两个深深酒窝。

    她说:“其实,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想嫁给你的人了,钟先生。”

    他哑然,扶一扶眼镜,标准的英音戛然而止。

    唯有不着痕迹地低头应允,微妙泛红的耳根,泄露他心里半点并不直言的涟漪微动。

    无论是成年前还是成年后,她总最爱看他无措神态。

    于是又恬不知耻,又凑到跟前来,“所以要亲一下。”

    钟邵奇:“……”

    她眨巴眨巴眼,点点脸颊,又点点嘴唇。

    好半天,闭上眼,等来轻轻一下。

    ——“啾。”

    某种程度上,在他不生气的情况下,陈昭想,钟先生啊,真是个纯情仔。

    世界上最最好最最可爱到不自知的纯情仔。

    至少,退一万步说,也得算是个笨蛋。

    连晚上睡觉都要死守底线,然后紧张到频频起身去浴室冲凉结果第二天感冒的……笨蛋。

    可她依旧很喜欢那段时光。

    至少,在那个意外暖洋洋的冬天里,在无须为外人道也的默契中,他们之间,除却男女的暧昧以外,似乎更多的,像是早就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有对方相伴的人生。

    熟悉到无需出声感应。

    在有他的空间里,都总觉得安心。

    如果不是某天醒来,整个房间里再没有半点他的踪迹,她甚至以为,这样的日子,总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至于不想看见的人,倒是有一个——

    “陈昭,终于醒了?我以为你能睡到下午起床。”

    大大咧咧躺在沙发上,一边翻着时尚杂志、一边啃着薯片的宋致宁,对着她怔愣的表情,蓦地笑出声来。

    她满面防备,问一句:“宋致宁,你来这干嘛?”

    而他撑起半边身子,那一如往日轻佻的神色里,莫名掺杂三分冷峻。

    倒也不提那天他是怎么仁至义尽,本打算“救她一命”。

    也不打算明说,自己在宋家的处境,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退无可退。

    只说一句。

    “好久不见,走了,你那位钟先生可是临危托孤,让我送你回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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