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纸袋放上长椅一侧,摩擦间发出细碎轻响,他从西裤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替她将落座处的微尘擦拭干净。

    他轻轻一指,陈昭便先一步在被他干净的那片地方坐下,抬头,瞧见他垂落的刘海,刚好遮住那眉间疤痕,微抿的唇角,不掩笑意,原本冷削的轮廓眉眼,一时间都柔和许多。

    而今的他,仿佛和往昔那副清冷到不可接近的模样大相径庭,莫名其妙,叫人看出点柔和温煦的影子来。

    岁月待他刻薄,可他从始至终,从没将半分戾气,馈于世间,馈于她。

    如果可以,陈昭想,她倒真的不在意sz究竟能不能重回正轨,更不介意,她的钟先生是否能重回昔日钟氏万人之巅。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钟绍齐由始至终,能够平平安安,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个容她栖息的位置。

    那是她从十七岁开始,就一直盼望的并肩同行啊。

    好半晌。

    他坐在她身边,微微活动着被勒红的手指,而她跟着伸手,捂住他暖呼呼的手指。

    轻轻摩挲着,十指相扣,末了,才在长长的静默里,问一声:“买也买完了,我的心情好多了——也不怪你瞒我,但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一点点事了?”

    钟绍齐:“……”

    他不说话,陈昭便侧过头,倚在他肩膀。

    “关于你和钟家,和宋家、还有江瑜侃的恩恩怨怨打算怎么了结的事,如果你……把我当做未来那个家里,不可缺少的一位,那我应该做个知情人,尽量帮你,而不是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糊涂虫,对不对?”

    于情于理,有理有据。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里派出来使美人计的小间谍。

    他识破这美人计,还是拿她没办法。

    无奈间,只能笑叹口气,反手,轻攥住她手指。

    虽然,他确实是不想跟她在过分严肃的场合谈及自己的筹谋规划。

    如果可以,倒希望她从来无知而无畏,不管闯出什么样的小错大错,总还有他为她默默收场,而不用她时时刻刻为自己担惊受怕。

    但如今既然瞒不住了——

    “我们回家吧,”钟绍齐说,“回家再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会瞒你。”

    陈昭眨巴眨巴眼睛:“家?长岛那边吗?”

    和钟礼烨一起住的那边?

    “不是,就在不远,上东区,那有一间……我朋友的私人公寓。”

    至于交通方式。

    他指了指几步远外的车道,“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附近,等会儿车应该可以借给我们。”

    果不其然。

    不过十五分钟后,与他所指分毫不差的位置,一辆劳斯莱斯幻影静静停稳。

    驾驶座上,司机打扮的青年男人一眼看见两人并着一堆大包小包,连忙下车。

    男人毕恭毕敬地递来钥匙,钟绍齐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出声纠正对方的职业习惯,便见人已先一步为陈昭拉开车门,不忘捎带一句让陈昭颇感“受宠若惊”的“请进”。

    钟绍齐捏了捏眉心,一副亡羊补牢的架势,只得补充道:“我的朋友,比较有礼貌。”

    陈昭便弯弯眼睛,回过头,冲更加受宠若惊的青年男人道谢:“谢谢你啊。”

    钟生在心里轻舒一口气。

    但凡有车,都是借的。

    但凡有房,都是租的。

    他严苛地遵守着“穷人”的人设,让乐在其中的陈小姐享受享受保护他的感觉。适时地,再巧妙调开点话题,也就让陈昭的粗神经顺利发挥作用,再不记得多加细问。

    等到司机离开,两人都坐进车里。

    发动之前,他不忘偏过脸来,提醒了一句:“昭昭,要不要跟你团队的人说一声今天不回去的事?”

    一语惊醒——偷懒人。

    “也是,”她轻咳两声,掏出手机,手指在页面上划来划去,“不过真是奇了怪了,今天时装秀怎么这么顺利,洛一珩那个烦人精不找我就算了,难得什么事也没——”

    嗯?

    微信聊天群里确实风平浪静。

    但好巧不巧,她余光一瞥,屏幕上方的推送悬浮窗,似乎有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名字,和洛一珩放在了一起。

    【谢蘅洛一珩秀场狭路相逢?设计师steve大赞谢蘅完美年度首秀!】

    【疑似谢蘅洛一珩后台冲突,洛一珩摔门而去引发粉丝热议!】

    如果说第一个新闻仅仅只是被抢了风头,第二个,联系前者来看,对于洛一珩而言,无疑是近乎一边倒的负面报道。

    谢蘅怎么说也是前辈,而且,还是个资历比他强悍、粉丝基础比他牢固许多的“大前辈”。敢和谢蘅公开撕破脸的人,大多都会被他战斗力强悍而饱经“锻炼”的粉丝们撕个身败名裂——

    但是,为什么?

    她眉心愈发深蹙。

    谢蘅近几年明明专注于进军好莱坞,行事作风趋于低调,有彻底转型的态势,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洛一珩针锋相对?他们明明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利益冲突才对。

    车辆平稳上路,而她突如其来的深思沉默,则在拥堵的空隙里,引来钟绍齐微微侧头过来的打量。

    视线准确无误地掠过那大字新闻,他短暂停顿过后,复又看向前方。

    末了。

    迟疑片刻,陈昭那句“我还是先回酒店一趟”还没说出口,身旁,钟绍齐便已经理清这新闻个中诡谲,先一步出声阻止:“没有回去的必要,昭昭,”他话音一顿,斟酌着适度的用词,“我猜,按照现在的架势,这次冲突,应该是有意不告诉你的。”

    “嗯?”

    分明上东区就在邻街,钟绍齐手中方向盘依旧微微向右一摆,转入曼哈顿大桥。

    绕行远路,悄没声息的给自己争取时间。

    前视镜里,映出他表情莫测,似乎思忖着什么,又是片刻沉默过后,方才沉声开口:“谢蘅跟北方的魏家关系很紧密,而魏家,又一直和宋江两家走得很近。如果我没记错,之前他应该从来没有跟洛一珩有过直接的冲突吧?”

    她托着下巴,默然点头。

    而他直视前方,接续前话。

    “既然现在闹出这样的新闻,又刻意想要避开你,我想,应该是洛一珩做了什么宋家内部不认可的事,而这件事是针对你——很有可能,也因此打乱了宋家的计划。所以,谢蘅才会一点也不顾及宋家,出面给他一个警告,而洛一珩,也刻意避开你,来私下处理这件事。”

    陈昭:“……”

    确实有点道理。

    能在演艺圈混到如今的地位,谢蘅必定不会做亏本生意。

    只是,究竟洛一珩做了什么让宋家不顾昔日“小三叔”的情面而大肆打压?

    她心里疑云密布。

    可思来想去,到底也没想明白这短短几天,洛一珩除了试探过自己一两次以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但最终。

    她还是听了钟绍齐的建议,假装蒙在鼓里,给joy留言今晚不回酒店过后,便将手机收回兜里。

    “希望别出什么大事……”处理完这一切,她靠着窗边,低声喃喃,“洛一珩这家伙,是贼呼呼了点,但真不是什么大坏蛋啊。”

    =

    无论如何,因为这一段小插曲,原本十分钟的车程,最后还是花了四十分钟,才拐回应有的车道。

    车辆驶入黄金海岸以东的上东区。

    直至公寓大楼,地下停车场,又在t-3车位堪堪停稳。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钟绍齐从后座提走那些个牛皮纸袋,这才登上一路往上的vip电梯。

    楼层数字不断跳跃着,而后,在大楼七层顿住。

    不一会儿。

    他腾出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的钥匙对准匙孔,碰撞之间,窸窣作响。

    生疏的动作过后,折腾半天,这才终于听见“咔哒”一声,门被拉开。

    他顺便侧身一步,摁亮玄关处的壁灯。

    亮堂而暖洋洋的灯光洒满房间。

    陈昭也跟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却既不是那雕琢华贵的中式红木鞋柜,也不是那半人高的白瓷花瓶,而是两座类似于机场检查违禁物的金属探测仪。

    “在家里摆这个?”她挠了挠头发,有些失笑,“钟生,你朋友也太有警惕心了。”

    谁说不是呢。

    他淡淡带笑,放下手中纸袋。

    这间公寓购入的时期,正好是钟礼扬在香港车祸身亡后不久,钟老爷子为了纪念爱子,在钟礼扬生前常常念叨的上东区购置房产,特意叮嘱加强安保系统,不外乎是“不想让悲剧重演”。后来,又把这座单位划归他名下,也是为了纪念那位名义上的父亲。

    如果不是今天左右权衡,这里是最安全的去处,或许再隔十年,他也不会回来。

    幸好,这伤情并没持续太久。

    回忆尚未完全,陈昭已换了拖鞋,先一步迈过安检仪器,又在机器那头,冲他挥挥手,“钟生,也不是完全没用嘛,就当多一层保护了。”

    钟绍齐回过神来,便也跟在她身后迈进客厅。

    和他近来同钟礼烨居住的长岛别墅不同,这间公寓的装修完全没有丝毫欧式风格的影子,而更偏向于完全浓厚的东方气息:无论是苏州锦缎铺就的地毯,还是薄如蝉蜕的丝质窗帘,碧青色的古典色调。

    总是——或者说,很大程度上,都让钟绍齐想起自己的母亲洛如琢过去曾经经常念叨过的洛家老宅。

    不明就里的陈昭坐在沙发上,好奇的视线在室内四处逡巡。

    而他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不远处露天阳台上、早已枯萎的的花架和破败秋千。

    虽然刚才已经叫司机安排钟点工过来打扫清理,但枯败的花不比一扫而过的灰尘,时间走过,要枯木回春,实在有点太为难人。

    良久,他在她身旁落座,轻而又轻的声音飘忽着,不过一句:“我妈妈以前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想来纽约读书,有一间自己的公寓,在阳台上看看书,画画行人,累的时候,就在那睡一觉,晒晒太阳。”

    只有在面对陈昭的时候,他从不吝啬分享自己心里突如其来涌上的回忆。

    有关父母,有关家庭,有关他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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