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挤不出半个字眼,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喝止,便扭过头,几近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餐厅。

    脚步匆匆,漫无目的。

    可无论何时,医院大厅里总是人流汹涌。

    陌生的环境、诧异的眼光,都是让人不适的由头。她昏沉沉间摸出手机,想给钟绍齐打个电话,又想起临走前的“窃听器”事件——

    他应该在忙着处理那档子事,现在打过去,先不说时差,难免给他火上浇油。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最后,也只在微信页面,给他发出一个“哭哭”的表情包。

    没等回复。

    身后,继母几步追赶上来,连忙拉住她,“别走啊!再去看看你爸,”她不知道陈昭此刻神色大变的因由,满口挽留,“他很想见你的,现在我不拦你了,你一定也很想跟他说说话吧?”

    陈昭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只能先把手机塞回包里,就这样被单方面拉扯着,原路返回,到了五楼。

    她拖拉着脚步,兀自出神。

    还没走近,蓦地,倒先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碎歌声。

    “死丫头,只知道唱歌,”继母只听了两句,就认出自己女儿的声音,当即在陈昭面前骂了一声,复又赔笑,“对不住啊,我让她出来,你跟你爸——”

    “等等。”

    陈昭按住了她的手,“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说完,她当真走到微阖的病房门前,并不惊动任何人,只透过那方块玻璃,往里细看。

    叫陈昕的小姑娘,正戴着一套滑稽的小胡子和假发,在病床边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

    指指自己,指指病床上的父亲,她比了个“一千”的手势,又比比划划,做出个“心”。

    “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一旁的病友闲来没事,也侧过头,看得乐在其中,不住调侃:“小妹,睇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你睇,你把你阿爸逗嘅多happy?”

    (小朋友,看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啊,你看你把你爸逗得多开心?)

    女孩不听他们话里嘲笑,依旧卖力做着滑稽的动作。

    “就算翻风雨,只需睇到你——似见阳光千万里。”

    陈昭:“……”

    她看着女孩。

    “有了你开心d,也都称心满意,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我与你永共聚,分分钟需要你,你似是阳光空气”

    看着她演着,跳着,最后凑过去,笑着亲了亲父亲的脸。

    那笑容全然不像面对自己时候的拘谨和瑟瑟,灿烂而耀眼。

    病床上,说不出完整字句的陈正德,也颤巍巍举起手,为她鼓掌。

    陈昭就这样看着。

    她只能看着,像很多年前,自己贴近门板,听到里头的热闹,而那从始至终,和自己毫无瓜葛。

    那女孩一边做着手语,右手拇指抵在唇边,一边轻声说:“爸,医生说你的情况好多了,会有好转的,等你好了,我们还要去中环吃那家最好吃的蛋挞,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让妈妈骂你……”

    她几乎可以想象,如果陈正德不是病成这样,他一定会是个慈爱的父亲,在家庭里唱着白脸,最爱拉架,偷偷攒下私房钱带女儿吃蛋挞——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像场及时雨,让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情绪有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忙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却又是个归属地香港的陌生电话。

    可这次她来不及多加思索,只是背过身,走开几步。

    一边努力揩着眼角,一边接起电话。

    她颤颤声音,问一句:“喂?”

    那头便答:“喂,昭昭,你现在还在医院吗?”

    “……”

    “怕你这边不太顺利,我在纽约安置了一下钟礼烨,就尽快赶回来了,……嗯,我换了个安全点的号码,没听出来吗?”

    “……”

    “昭昭?”

    陈昭没说话。

    她只终于蹲下身,抱住膝盖。

    终于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而只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最爱的玩具,被扔进了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终点回收站,终于发现,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而她已经错过了很多——很多如果主动争取,如果冷静下来,或许会不一样的结果。

    她无声的,在最后的倔强里,背对着多年来苛刻的继母,背对着或许从来不知道自己人生偏离轨迹的生父,无声的,痛哭失声。

    “钟、钟生……”

    唯独在钟绍齐面前,她哽咽,压低声音,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过来找我?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

    第43章

    那句哽咽,伴着手机电量过低的三声抖动警示音而抖抖簌簌说完,还未听到回应,坚强挺过十六小时航程加医院四小时的手机终于告急,电话被自动挂断。

    “……”

    陈昭将它攥在掌心,垂眼去看,除却“电量仅余3%”的推送提醒之外,微信备注【冤大头】的某位,也恰时好死不死,发来几条几乎要吵炸她脑子的信息。

    来不及看清内容。

    “滴”一声,手机在她面前活生生黑了屏。

    她呜咽一声,将手机塞回包里,不住揉着眼睛,已经失控的情绪因着这插曲而愈发崩溃,恍惚之间,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那样狼狈蹲着,不知道为谁、为什么而哭的嚎啕,究竟持续了多久。

    唯一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不住擦拭着眼泪的衣袖已经润湿,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继母在自己身边来回走动、手足无措。

    就连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大抵是趁着继母没憋住奔去上厕所的空隙,也扒拉在病房门前,看了她半晌。

    末了,方才小心翼翼凑到她身边,递来几张抽纸。

    沉默踌躇许久。

    女孩第一次主动跟陈昭说了两句话:“家姐、不是,姐姐,”女孩指了指病房,“你别哭了,爸爸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一直在问你哪去了,擦擦眼泪……”

    见人不说话,又悄悄补充:“妈妈逼我打电话,爸爸不让,我、我知道,让你拿钱实在说不过去,但姐姐,你、你要不要去跟爸爸聊聊?我可以给你做手语翻译。”

    陈昭没力气答话,哭得累了,又蹲得两腿发麻,只能攥紧纸巾,冲人摆摆手。

    好半晌,挤出一句:“我等我先生过来,你先进去。”

    “先生……?”

    女孩呆了呆。

    正要细问,身后陡然一阵匆匆脚步,却令她接续话音戛然而止。

    喉口一顿,陈昕摸摸鼻子,转而向后探头去看。

    嘈杂拥挤的走廊里,从一群病人家属和护士堆里微微侧身而过的,是个裹着厚实口罩的高个儿青年。

    他一身双排扣卡其色风衣,浅白色斜纹针织毛衣与同色系的纤细直筒长裤一经搭配,仿佛便是他这天生衣架身材的最自然搭衬,加上目测逼近一米八六的身高,以至于无需格外动作,便足以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如若不是口罩遮去的半张脸看不清切,仅余下那长睫遮盖下的深色黑瞳亮眼,以及那右边眉间骇然深疤,她几乎要怀疑,这是哪家的明星“下凡”来体验生活——

    嗯?!

    不是做梦吧。

    这“明星”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望向这头时,目光霍然一顿。

    而后,还真向自己走来。

    陈昕愣愣看着对方不曾迟疑的脚步,霍然站起,双手摩挲间,正局促不知如何应对,便见男人目不斜视地略过自己探寻目光,在——

    在家姐面前蹲下身来。

    陈昭哭得眼也红红,鼻头也红红。

    而一眼在人群中认出自己她背影的钟绍齐,只是单膝微微抵住地板,捧住她哭红的脸,微微抬起,两手拇指揩过她沤红眼圈。

    “好了,没事了,”他说话时,略有些喘——似乎是刚才一路赶过来过于匆忙,面上不露破绽,唯有面对她时,倒无需竭力保持什么得体,“昭昭,没事了……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不哭了。”

    他越是说,越是温柔。

    她越是控制不住,嘴角一撇,豆大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而钟绍齐不再规劝什么,只双手抱住她后颈,安抚似的轻拍,半晌,方才在她耳边问一句:“扶着我手,先站起来好不好?”

    陈昭点头,他便手中控制着用力,让她借力站起。

    钟绍齐没再多言,扶着她,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落座。

    陈昕痴痴看了半晌,不敢喊人,只得又一溜烟跑回病房里,只留下一双小手,扒拉在门缝边,悄悄凑出半张脸来观察。

    长椅上,陈昭一直仰着头,摆手给自己扇风,一边试图平复情绪,一边给钟绍齐复述这一天自己的经历。

    钟绍齐耐心听着,不时伸手,给她擦擦眼泪。

    慢慢地,说到陈正德的病,她话音凝重,谈及“骨肿瘤”、“聋哑”和怀疑大脑痴笨,眼神不安地紧盯着自己膝盖上交叠摩挲的双手手指,不安间,复又眼神一瞥——

    却正看见继母甩着手,从厕所方向走过来。

    见到对方谄媚中不乏怀疑逡巡的视线,她蓦地话音一哽,趋于沉默。

    一句“我打算……”,说得没头没尾,缺了点一锤定音的底气。

    心里不断反问的声音,“该不该帮?”,反反复复,问的她心力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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