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 她的声音听起来全无生疏感,直接唤他的名字:“萧与时?”

    “是我。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嗯。”

    “你现在在医院?”

    她安静一秒, 不答反问:“你找我?”

    “我在过来的路上。”萧与时解释, “你很快就要出院, 根据流程我需要看一看你最终的检查报告。”

    他稍稍停顿,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起来:“待会看完报告,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吗?”

    电话那端出奇地沉默,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却又很快答复:“当然可以。我记得还欠你个人情, 要不我请你吃午餐?马上就要12点了。”

    她又道:“不过, 我正在外面给朋友买礼物,一时半会赶不回医院。我瞧见附近有许多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私房餐厅,你如果不介意,能不能直接过来找我, 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

    萧与时略感意外,但还是回答说好。

    她报了个大概位置, 交待说:“假如你先到, 麻烦再等等我。我帮朋友挑手表, 选择太多,看得眼花缭乱。”

    萧与时不是一个啰嗦的人,既然约定好,他随即让司机调头,往回走十几公里,来到相约之地——一座非常遥远的购物中心。

    20分钟过去。

    40分钟过去。

    沈如磐没有出现。

    萧与时想给她打电话,转念想到她的交待,冒然催促似乎不够包容,便继续耐心等待。

    又等了快30分钟,眼看着午餐即将变成下午茶,司机忍不住提醒:“教授,这个购物中心有好几个出口,沈小姐会不会和我们错过了?”

    萧与时这才拨打沈如磐的电话,却发现她已经关机。

    今天天气很好,不可能出现上回风雪天意外失联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的手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萧与时思量片刻,决定去商场里面找她。

    那么多名牌手表店找下来,他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是个聪明人,意识到不对劲,此时费恩来电,火急火燎地说:“hsiao,沈如磐失踪了!”

    费恩把早上对沈如磐说过的话,以及护士去住院部送药,发现沈如磐的行李都在,人却不在的情况一五一十讲出来:“hsiao,沈如磐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

    萧与时听完沉默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沈如磐的异样。毕竟在刚才那通电话里,她只说了一个遥远的地名以及让他耐心等待,至于让他等多久,以及两人吃什么,她一概没谈。

    这不是真心诚意招待朋友的表现。

    他只当她沉浸在购物的快乐中失掉了礼仪,没有细想。

    萧与时安抚费恩:“您放心,她不会做傻事,可能是偷偷去了机场。”

    何止偷偷去机场。她怕露馅,故意把他支到了遥远的购物中心,打个时间差,以求顺利脱身。

    机场那么大,进出的航班又那么多,她会不会已经远走高飞?

    萧与时抬手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唇角轻抿:“我去追她。”

    *

    沈如磐的确去了机场。

    她离开医院时只拿了必要的证件和现金,到达机场后直奔售票柜台:“我要一张从柏林飞往北京的机票。”

    “请问您是直飞还是转机?”

    “都可以,起飞时间越快越好。”

    绝大多数机票提前售罄,只有一架航班有余票,但起飞时间较晚,在5个小时后。

    机场繁忙,大厅里全是流动的旅客。沈如磐办完值机手续,找了个位子坐下。

    她的脑子很乱,不由自主想到许多。有费恩语重心长的叮嘱,也有陆楠说要接她回国的期许,甚至还有萧与时。

    距离她和萧与时最后的电话,时间已经过去了2个多小时,他肯定知道被她耍了吧。

    她并不想在最后关头留下一个捉弄人的坏印象,可他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在她来机场的路上给她电话。如果不把他引开,她肯定走不成。

    对不起,她在心中默默道歉……她现在心力交瘁,实在顾头不顾尾。

    时间又过去1个多小时,候机大厅忽然响起德语广播:“从德国飞往中国的沈如磐女士,请速至一层问讯台,你的朋友萧与时等候在此。”

    广播循环播报了三遍,大厅的电子屏幕也配合地打出文字版的“寻人启事”。沈如磐一瞬不瞬地看了一会,别开视线。

    她并不惊讶萧与时会找到机场,但是如果他能再晚一点,等到她搭上飞机根本听不到播报内容,她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

    沈如磐开始频繁地看时间,然而无论怎么望眼欲穿,离登机仍有半小时。

    此时广播再度响起,竟是萧与时的声音。

    “各位旅客,请帮忙寻找我的朋友。她是中国人,姓名沈如磐,计划从德国飞往中国。她身材高挑,衣着是米驼色上装搭配长裙,外貌眉清目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各位若留意到她,请与问讯台联系。”

    他用中文、英文、德语,乃至俄语和法语各重复一遍,整个过程吐字镇定,态度冷静,比火急火燎的播报更加引人注意。

    很多旅客从杂志报刊中抬头,侧耳倾听。

    萧与时不是简单地寻人,而是通过广播向她说话:“沈如磐,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但直觉告诉我,你应该还属于这里。”

    “我知道你在柏林的这一年过得很不容易,没有朋友,脱离父母长辈,凡事只能靠自己。我欣赏你的执著和韧劲,却很少予以关怀,以至于你今日承受不住打击偷偷逃跑。”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请联系我,我就在这里,我会陪你一起面对那些糟糕的事情。”

    他的嗓音极其沉稳,透着少有的关怀和柔情,不少旅客低声议论起来。

    “这个男人在寻找女朋友?”

    “应该是。大概他做错事,把人家气跑了。”

    沈如磐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紧攥着随身小肩包的系带,指节泛白。

    她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默不作声瞥过去,对上一个陌生人。

    那人看看她,又瞅瞅电子屏幕“寻人启事”里的照片,视线几度来回,最终落在了她米驼色针织上装,以及同色长款半身裙。

    她走时匆忙,忘记换衣服了。

    沈如磐负荷不住这种打量,起身走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坐下。她回头瞥一眼那人,那人从兜里掏出手机,戴上耳塞,看起来似乎只是听音乐。

    千等万等,终于可以登机。

    她购票匆忙,只买到了经济舱,又是机尾最末的位置,按照顺序属于最后一批登机旅客。

    她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往前挪,眼尾余光却瞄见不远处来了一个人。

    正是找了她大半天的萧与时!

    沈如磐惊讶极了,但她无处可逃,只能祈祷他看不见她。

    不久前萧与时赶到机场,当机立断先通过广播寻找沈如磐,再逐一排查各个登机口。他快步前行,边走边扫视,紧接着一眼看见队伍末尾低着头躲躲藏藏的沈如磐。

    他顿时松口气,疾步走过去。

    而她感应到什么,惴惴不安地抬眼往这边瞅。

    ——两人视线相交。

    她的脸色变了变,后退一步折身要跑。他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探手过来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跟我回去。”萧与时长话短说。

    “我不,你放开我。”沈如磐挣扎。

    萧与时知道她倔,也不想在公共场合强人所难,稍稍松开她:“如果你的理由合理,我让你走。”

    沈如磐咬了下嘴唇:“我……我只有一年的病假,现在时间到了必须归队。”

    “但你的身体不过关,回去也不能比赛。”

    “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不行。”

    萧与时听到这样的打算,眉头深深蹙起:“沈如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哪怕初次见面她冲撞他,甚至不久前欺骗他,他都没有生气。然而现在他连名带姓反问,分明对她很反感。

    沈如磐被镇住了,亦被噎住。

    半晌,她低低地回答:“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的病,我的搭档陆楠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参赛,没有取得什么成绩。他全无怨言,还为了让我安心治病,违背领导的安排又悄悄等了我一年。”

    “我的身体明明快好了,现在突然发生变化。如果我不回去,陆楠怎么办?他为我牺牲了太多,我总要做些回报,比如在接下来的赛季里和他携手再战,能拼几场是几场,至少没有辜负他的付出。”沈如磐一气说完,胸口又袭上苦涩的滋味,一时没忍住,眼眶慢慢发红。

    萧与时没有想到她偷偷回国的原因竟是为了搭档。

    看着她那双噙泪的眼睛,萧与时沉默一分钟,语气微微缓下来:“你回国只会让病情恶化,万一陆楠知道你为了比赛放弃应有的治疗,他并不会高兴。”

    “我不会让他知道。”

    “可你曾经告诉我,花样滑冰是你的命,你无法舍命。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放弃你的另一条命?”

    沈如磐再次噎住。

    她摇头苦笑,眼中的泪水渐渐积起来:“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费恩医生帮我续命,我不可能恢复成今天的样子。谢谢你,能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但请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我有无法逃避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别的选择。”

    萧与时看着她伤心的模样,本就不多的怒意散了大半,心口也泛起怜悯。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安慰:“有的选,你可以继续治疗,直到真正恢复健康。再说你签过协议书,身体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实验。如果你一声不响逃走,实验功亏一篑,整个医疗团队的努力全都白费。这对你自己或者陆楠都无好处,你真的要走?”

    他循循陈述,每一句都讲得极其在理,她无法反驳。

    走,是抱薪救火;不走,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有志难申。

    ——左右为难。

    沈如磐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走或不走的拉扯。她就像身陷泥淖,虽然努力向上,接二连三的困境总能轻而易举地攫住她,把她往下拽。

    萧与时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在这个最脆弱也是最难抉择的当口,他没有任由她纠结无助,而是说:“如果你不知道是走是留,不妨抛开烦恼先跟我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如何从长计议?”沈如磐再难按捺悲伤,眼泪夺眶而出,“我受够了无穷无尽的治疗,恢复,再治疗,再恢复。我是人不是机器,我背部的皮肤被手术刀反复切开,仿佛里面埋藏的不是肌肉骨骼,而是钢筋水泥。我也会痛苦,也会疲惫,但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不要放弃。然而我究竟要坚持到何时才能如愿以偿?是我太贪心了吗?还是说我的身体就像朽木,不堪修复?”

    她的情绪陷入崩溃的边缘,哪里还有昔日坚强自信的样子。

    萧与时默然片刻,低低叹口气,将孤立无援的她拉过来,轻轻揽入怀中。

    “我明白你的痛苦。”他的下巴挨着她的面颊,轻声慢语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清晰客观地传入她的耳朵里,“不过,既然你选择来到柏林,应该知道,你往后要走的路注定坎坷难行。”

    怀中人安静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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