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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止天晴,李府仍是一片愁云惨雾,透着死一般得寂静,全府众仆轻手轻脚细声低语,像是生怕了惊着什么。

    不过几日,门前廊下的白绫已然陈旧,好似已悬挂了一年半载,泛着黯淡的昏黄。

    门役另换了一个人,看看雷刹,又看看他身边的风寄娘,苦着脸为难道:“ 娘子一身红衣,怕有冲撞。”

    雷刹道:“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凭吊的。”

    “这……这……”门役气恼道,“这也未免太过无礼,李府白事人家,哪有人穿着色衣上门的,纵为查案,也是欺人。管事与郎主见我办事不利,指不定要将会发卖……”

    雷刹哪会理他,与风寄娘一道绕过影壁穿过长廊过二道院门,李侍郎夫妇与一子一女,兼一众亲近亲眷一道守在老夫人灵前,李府内外管事在那侍侯理事。

    李侍郎将一撂纸钱投入火盆中,听见动静抬起焦黄的脸:“雷副帅?可是抓到了凶犯?”

    雷刹道:“八九不离十,只案中少一环,来府上确认一二。”

    李侍郎这几日操劳两眼浮肿,精神短缺,一时竟没回过味来,示意让管事将他扶起:“副帅移步……”

    “李侍郎不必了,此事与老夫人相关,在灵前正好以慰亡灵心安。”

    李侍郎拄着拐,脸上犹自不解,细细思索着雷刹的话,这里似乎藏着一根针,往里一探,便会刺得人鲜血淋淋。

    韦氏仍跪在地上,抖散几张纸钱,慢慢烧焚于火中,她甚至轻斥了身后不安的儿女:“专心为你们祖母哭灵,外事有阿爹与阿娘。”

    李小郎动了动膝盖,瞪了眼雷刹,再看风寄娘一身红衣,大怒:“你这妇人好生无礼,谁许你穿着红衣惊扰灵堂的?”又指着仆役骂,“你们是没长眼睛还是半截死人?不将这等恶客赶出去,杵在那,傻不了成?”风寄娘往后略退了退,拿袖掩了掩鼻。

    韦氏皱眉:“阿蜀,你也通读三礼,怎能在灵前喧哗?”

    李小郎道:“阿娘不要生气,阿蜀一时情急。”

    韦氏点头,递了一刀纸钱与他:“几张几张捻开烧,才能化尽,万事多思慢行,慌慌张张的,能做好什么?”

    李小郎道:“阿娘教我。”

    韦氏牵了牵嘴角,瞥见他一角孝服折在膝下,拉出来小心理顺。

    李侍郎立在一旁,脚上的麻鞋将他双脚磨得发红,他心中迷茫,老态毕现。

    .

    等得阿弃与叶刑司、单什带人赶至李府,如老僧入定般的雷刹这才发话道:“开棺。”

    除却韦氏,左右众人大惊,李侍郎怒目相向,喝问道:“雷副帅之是何意?我母身有诰命,岂容你这般放肆,徐知命再是圣上心腹,我也要去问问他,便是这般纵容手下办事?”

    雷刹眉毛都不抬一下:“雷某职责所在,若有不当之处,侍郎见谅。开棺。”

    阿弃一惯听从雷刹之命,单什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只叶刑司衡量不妥之处迟疑落后一步,等他思定,单什早就使了全身蛮力强开了棺盖。

    棺盖一开,腐臭之味冲鼻而来,单什一个倒仰,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棺木两侧虽堆了冰盘,无奈天热,老夫人尸身已经腐烂,发出阵阵咸腥恶臭。

    雷刹示意:“风娘子,去查验看看,老夫人可是中毒身亡?”

    本在一边怒骂的李侍郎顿时没了声,李家姊弟也怔惊得瞪大眼,李小郎一时不察,被火燎了指头,唉哟一声,将一大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被这么一压,瞬间暗了下去,暗影紧跟着蔓延,映得每个人的脸,半明半昧,满堂憧憧虚影乱晃。

    “胡言乱语,我母亲明明老去,怎会是中毒?”李侍郎摇头斥道。

    雷刹道:“是与不是,验过方知。”

    风寄娘越众上前,折了一块细布系了口鼻,俯身在棺内验看老夫人的尸状,尸有异色,鼻内微有血迹,皮肤处微有裂纹,小笔吏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跟在风寄娘身后奋笔疾书。

    “老夫人确实为中毒身亡。”风寄娘对雷刹道。

    李侍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道:“怎会……谁……谁会对我母亲下此毒手?  ”

    “如夫人。”雷刹答道。

    “玉娘?不会。玉娘怎会害我母亲性命?”李侍郎仍是不信。

    雷刹看着傻跪在地上的李小郎,道:“自是为了李家独苗。”

    李侍郎神色顿变,跌坐在地:“为了阿蜀……为了阿蜀?”

    第14章 九命猫(十三)

    李小郎呆怔在那,张了张嘴,喉中嘶哑,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冷笑道:“与我有何相干?你们这些人办事不力,胡乱攀咬。”他膝行几步,凑到了李夫人跟前,“阿娘,将他们赶出去。”

    韦氏拨了拨火盆中堆叠的纸钱,耐心等它们化为灰烬,这才起摸摸李小郎的发鬓,问道:“阿蜀,莫急,听他们细说,可好?”

    李小郎盯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依赖地唤道:“阿娘。”

    “小郎君,可识得此物?”雷刹取出银铃问道。

    堂风吹过银铃“叮铃”作响,屋顶紧跟着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李小郎目眦欲裂,忽得扑过来抢银铃掷了出去,“叮铃铃”“喵”,银铃尚不曾坠地,就被半空跳下的一道影子接了过去。

    赫然是那只狸猫。

    李府仆役连带着管事各个色变,抱头避走,这个道:“时追?”那个也道“这是时追?”又有惊呼:“老夫人的猫?猫来索命,是猫来索命。”

    李小郎玉白的脸惊惧交集,扭曲着面目,随手抓过什么就扔了过去:“你竟然还没死,我杀了你这个畜牲,我杀了你这个畜牲。”

    狸猫轻盈避过,猫嘴像人嘴似得往上弯了弯,讥讽而笑。

    “够了。”雷刹道,“既然你也说它只是一只畜牲,为何总与它过不去?”

    “你懂什么?”李小郎挣红了脸,怒道,“那个老虔婆,不过一个冷血怪物,阿娘与阿姨有血有肉的活人,她非但不亲近,反倒变着法子折辱,一只畜牲,她倒当作心肝,简直不可理喻。我幼时不过顽皮,戏弄了它一番,那老虔婆竟让我跪祠堂,实是可恶。”

    “所以你拿老夫人的猫出气?”风寄娘问道。

    李小郎泣道:“我……我……是无可奈何……我……我……”

    韦氏将他搂进怀里,叹道:“是阿娘的错,阿娘不曾教好你,但阿娘知道,阿蜀爱憎分明,以后知事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是阿娘误了你。”

    “如夫人毒杀老夫人,想必是你唆使?”雷刹逼问。

    李夫人在蒲盘上跪坐,姿态优雅从容,她点头道:“虽非我特意所为,却也是因我之故。家父慕夫君孝名,将我嫁与李家,我心中亦是窃喜:未来夫君人品贵重,重情重义,又是天子门生,前程可期。婚后我们夫妻和睦,互许白头之约,只是美中总有不足,一为婆母苛刻;二为膝下无子。”

    “我幼承闺训,即便婆母不慈,心中有恨,面上也不敢露出丝毫埋怨,初时日夜自省,何处不足以至婆母不喜,后来才知晓,非我之罪。婆母,方寸之囚,世上无人可事可讨她欢心。若有,也只她所养名唤时追的狸猫。时追与她一般古怪,碧水一样的眼睛看着你,似能看到你内心深处,人心藏污,哪个敢说心无尘垢,时追的眼像能看清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

    “我不喜婆母,也不喜时追。”

    “宅院深深,日间揽镜,却是眼尾生痕,间生华发,不觉我嫁与夫君已过十多载。新树成老枝,沉壁伴旧瓦,不见幼芽新发,只见旧人一日一日老下去,将将腐朽,呼吸也是霉腐之气。婆母万事苛刻,唯子嗣上不多置一词,许是她也乐见我与夫君无以为继,陪她老朽。”

    “我想要一个孩儿,能跑能跳能笑,稚嫩天真,因此,我做主为郎君纳一个妾。玉娘不似我,她是乡野路边黄花,看似柔嫩,却可随风即长,我很喜爱她,她这般生机勃勃,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学,想必夫君心里也十分喜爱。”

    李侍郎面上浮过一丝难堪,老脸一红,讷讷道:“娘子这些后宅之事,便不要提罢。”

    “玉娘隔年生了阿鹿,原来初生小儿这般有趣,这般弱小。”韦氏唇边泛起笑意,“我实在喜爱,若是老天怜爱,让我也得一子,我必终身茹素还愿。”

    “玉娘心地善良质朴,她见我极爱孩子,私下与我道:夫人,妾若是再怀一胎,夫人可愿养他?呵!真是傻丫头。”

    “于是,我与夫君、玉娘议定,若是玉娘再有身孕,便充作是我所出。玉娘再有身孕时正值酷暑,我禀了婆母,谎称身体不适,要去别庄养身,让玉娘同去侍侯。婆母坐在那,酱色帘帐低垂,她抱着狸猫,尖尖瘦瘦的下巴,从喉咙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刺耳渗人。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只拿她一双垂老的看戏似得看我与夫君、玉娘做戏  。”

    “在别院里,我便声称诊出喜脉,又谢阿玉帮子运,遣人送了一抬礼去阿玉娘家。阿蜀出生时小小红红的,跟只小猫崽一般,哭起来声弱弱的,我都怕他在我怀中化了开……”

    韦氏脸上的表情柔软似水,李小郎早就呆了,嘴巴开开合合只是说不出话来。

    “阿玉与我,都很高兴,她既高兴报答了我,又高兴亲子成了李家嫡子,而我,有子万事足,往日苦难辛酸皆得回报,夫君也高兴,仕途平坦,妻妾和睦,儿女双全。将来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

    “独婆母不太高兴,阿蜀不知怎么,与她无缘,不,阿蜀自与她无缘,他们本非血亲,哪来亲缘?因此,阿蜀还在抱手中时便不愿亲近婆母,婆母每一逗他、抱他,他就撕心裂肺地哭。我中年得子,对阿蜀难免娇惯,实非我过慈,阿蜀每每做错事,眨着眼睛讨好认错求饶,百丈的火都消了去,哪还舍得罚他。”

    “阿蜀聪明,读书认字举一反三,先生多有夸赞,如今又拜在松涛山人名下,青出于蓝必胜于蓝,将来胜父多矣  。他是府中娇子,众人捧着惯着,他小小年纪自知自己讨喜,很是自得,也只在婆母那碰钉子。他嫌祖母尖酸刻薄,私下与我道:阿娘,祖母好生可怕,像是吃人精怪。又愤愤抱怨:祖母待阿姊比待我好,我连她那只猫都比不上,那猫可厌。”

    “阿蜀越大越知事,他每见婆母刁难我,很是不平,他性子直,口中便有了愤慨之语。这话一入夫君的耳朵,总招来责罚。”

    “婆母越老性子越怪,阿蜀恨极了她,碍于孝道,他不敢有忤逆之举,便拿婆母养的猫出气,起先不过拉扯猫尾猫耳,等年岁渐长,力气渐生,下手便越重。婆母视猫如命,看他伤了猫,勃然大怒,夫君孝子一个,见母亲生气,下狠手打了阿蜀一顿。偏偏阿蜀不肯非但不肯认错,反而记在心里。”

    “月前,阿蜀又与婆母起了争执,他一怒之后绞死了婆母的猫,婆母失抱着猫尸枯坐院中哀哀哭了一夜,她一个古稀老人,哪经得起这般心痛神伤,隔日便卧床不起。夫君大怒,又训了阿蜀一顿。谁知,婆母不肯就此干休,她略好了点,便换上命妇大装,拄着拐说要去敲登闻鼓,亲向圣上状告儿孙不孝。”

    韦氏咬牙:“为了一只猫,婆母竟是要至儿孙于死地。我不得不领着全家跪求婆母息怒,婆母恨声道:这等恶毒小儿,枉有人面,却长狼心,我纵是半只脚进了棺材,也要告他不孝。”

    “婆母向来言出必行,玉娘暗地着急,问我可有良策,我一时也是束手无策,只得道:婆母年老,腿脚不利,暂将她拦在府中,求她消气。”

    “阿玉道:万一越拦老夫人越生气,又如何?”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她。阿玉失魂落魄回了自己院中,过了几日,泣道:夫人,阿玉有一计,可解困局。她道她识得有毒的菌蕈,能至人于死地。她可借着上山祈福入山采来,制成毒粉,若是婆母消气,此事便罢,若是婆母一意孤行,要做初一,她便做那十五。”

    “我不知怎么,默许玉娘。”韦氏双眸中露出点疑惑,似是连自己都不识得自己的恶毒,想了想,又释然道,“许是,我实在厌了婆母,她已古稀,又能活得几年?即便身去,众人也只当她喜丧,夸声福寿双全。”

    “你从未有过抱怨。”李侍郎恍若身入恶梦,他茫然看着韦氏,又茫然道,“母亲性子虽孤僻,到底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韦氏抚着扑在她怀里痛哭的李小郎:“蚁多尚能吞象,婆母算不得恶人,只是百千的小事日积月累,日复日,年复年,不忍回顾。夫君大丈夫,又有多少心思在后宅内院?又怎知内里腐恶之臭?夫君重名,却不知美名背后之丑陋。” 她安抚着李小郎,“婆母不该想着毁了阿蜀。”

    “时追这猫甚是古怪。”韦氏见李小郎发髻散乱,拿手重帮他梳好,“阿蜀小时厌它,大后惧它,将它绞死后,府中常闻猫叫,不见猫影。婆母每听见猫叫,状若疯颠,三更五更的也要拖着病体,端着猫食满院呼唤时追。”

    “阿蜀心里害怕,不敢入睡,见了猫便疑时追找他寻仇,总要动手杀了砸了才肯罢休。”韦氏无奈摇头,目光扫过灵堂前的狸猫,半垂着双眸,似是说与李小郎,又似说与雷刹风寄娘等人,她道:“阿蜀总是岁小,不知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为人本就得天眷顾,怎得怕起一只猫来。”

    李侍郎无泪无悲,呆滞着着灵柩上的描金绘彩,神文连枝,鹤飞万寿……何其讽刺,何其……

    第15章 九命猫(十四)

    狸猫叼着银铃慢腾腾走到了李老夫人棺木前,将银铃放进了棺中,蹲在棺边留恋地看老夫人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跳下来冲着了雷刹叫了几声。

    雷刹明明不通猫语,不知怎的却知它是何意,对单什道:“单兄,合棺。”

    单什一点头,气沉丹田独力将沉重的棺盖重新合上,“砰”得一声,闷而沉重,自此生死两界,互不相通。

    雷刹多疑,老夫人之死,韦氏说不定便是主谋,只是如夫人已故,死无对证,揖手对呆怔的李侍郎道:“侍郎,有奇人曾受老夫人恩惠,为恩人复仇,才对如夫人下手,他在闯府喊老夫人乃枉死,问公道何在,此话,侍郎不曾入耳。婢女秋红本有心疾,撞见如夫人遇害场景,惊吓至死。至于,阿五,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如夫人自以为事情做得隐秘,应是被阿五撞见,她不堪承受,这才投缳自尽。”

    李侍郎仿若未闻,坐那与韦氏两两相对,火盆中纸钱焚尽,白烛烧得只剩一截,棺边冰块化水,滴滴如泪。

    雷刹挥手领着阿弃等人回不良司,出得侍郎府大门,忽得止步,怒问:“风寄娘与那只猫呢?”

    小笔吏不知何时立在雷刹身后,道:“回副帅,风娘子道:她与副帅,归叶寺有约。”

    雷刹握刀的手青筋直跳,脸拉得比驴还长,阿弃与叶刑司识趣不吭声,独单什乐得抚掌大笑,他那破鼓喉咙,呱呱有如怪叫。

    .

    归叶寺既无暮鼓亦无晨钟,日升月落,全无消息,回首不经意间,天便暗了下去。

    一炉无味香幽幽地燃在窗前,少年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他端坐在那,整个人仿若透明。

    “多谢郎君成全。”

    雷刹道:“归根究底,你也不过是个杀人凶手。”

    风寄娘执杯轻叹:“时追,可值?人鬼殊途,人妖异界,其间自有天道为尺,你怎可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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