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外交人员,第一原则不是政治站队,而是忠于祖国。当前形势下,能够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无疑是众望所归。西安事件的和平解决,让海内外多少人心里都长舒了一口气。

    阿绣旁边的随员小杨犹自不可置信道:“内战,真的结束了?我们终于不用再自相残杀,可以把枪口一致对外了?”

    阿绣亦是感慨万千,点头道:“是啊,我们终于等到今天了......”

    自上海四一二事变,两党决裂,至今已将近十年了。

    她忘不了当年的工人武装起义浴血奋战,她忘不了市民大楼从热火朝天到人去楼空,她忘不了游/行示威的群众鲜血染红了长街。

    她更忘不了,那个凄风冷雨中,一往无前,坚定理想的男人。

    她的,九哥啊......

    国难当头,昔日兄弟阋墙,今朝外御其侮。

    日本叫嚣着三月亡华,可他们不知道,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是这样伟大,他们一定会战到最后一刻,至死方休!

    阿绣这样想着,不禁心情激荡,如今这个局面,若是耀中和阿瑜知晓了,一定也同她一样的开心,他们都是反对内战,支持抗日的,却不知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欢呼庆祝。只可惜,这一注定载入史册的时刻,她不能同他们一起分享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又打起精神来,将国联新下发的文件资料整理好,来到王维国的办公室:

    “先生,先生?”

    只见王维国正在注视着手中的电报,皱眉出神,阿绣敲了好几下门,他才恍然回神。

    “阿绣?进来吧。”

    阿绣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察觉到他神色不渝,不禁问道道:

    “先生,可是有不好的进展?”

    王维国不置可否,长叹了一声:“方才少帅致电于我,他不顾多方劝阻,要亲自护送委员长回到南京,以负荆请罪。”

    阿绣听出他话中的担忧,疑惑道:“可是委员长签订的协议中不是有一条,是不得对张、杨二将军采取报复行为?”

    “但他们毕竟是西安之变的负责人,自古文官言谏尚有一线生机,武将兵谏有几人能独善其身?委员长其人极好面子,又极为憎恨异党,向来觉得日寇是第二大敌人,匪患才占第一,这一次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了刀子,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

    王维国苦笑:“我这位老友,怕是处境危矣。”

    .......

    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十三天,少帅陪同委员长乘飞机返回南京,下机后即被拘留关押。

    数日后,杨将军被南京撤职留任,随后被迫出国“考察”。

    所有参与到兵谏一事中的人员,遭受到了全面清算,委员长暗中下令,严查到底。

    这一天,萧瑜接到康雅聆的电话,来到小红山官邸,刚一门就被等待已久的警卫班人员制住手脚,卸了配枪。

    萧瑜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康雅聆:

    “聆姨,这是干什么?”

    康雅聆面色泛冷,如同看向陌生人一样重新打量她:

    “瑜儿,你是大姐唯一的女儿,是我的亲外甥,这么多年来,我是那么的信任你,纵容你。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背叛我!”

    萧瑜笑了笑:“聆姨,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一天我们从西安回南京,下飞机的时候,少帅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夫人,假如之前是你和委员长同来西安,也许这次的不愉快就不会发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开始辗转反侧的回想,世事怎么就这样巧合,为何我要动身去西安的前一天偏偏荨麻疹复发?这究竟是天意,还是有人蓄谋已久?”

    萧瑜轻描淡写道:“许是巧合罢。”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康雅聆气极,“把人带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人被警卫员带了过来。

    女人是康雅聆的负责打理衣食住行的贴身副官,她手里捧着康雅聆当天晚上身穿的那件绣着牡丹盛放的旗袍,语气冷漠道:

    “因为夫人有这个老毛病,平时饮食起居我们都分外小心。那日病发突然,医生说可能是身体外部不小心直接接触到了过敏原,所以过敏才如此迅猛。之后我们全面检查了官邸内的所有物品,最后在夫人衣服的领口和袖口,发现了少量的花粉。”

    男人是官邸打理后花园的花匠,他战战兢兢道:“后花园新栽种了几株西府海棠,海棠冬天惯常是不开花,可前些时日天气反常,时冷时热,那天赶巧开了一簇海棠花,我生怕夫人沾上,一发现就慌忙给摘了,我剪花枝的时候正巧二小姐在后花园散步,说是瞧着可惜,就朝我要了两朵......”

    康雅聆一拍桌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铁证如山,无法反驳,可萧瑜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想反驳,她静静听着这一切,面带微笑,仿佛事不关己。

    “聆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与外人勾结背叛我?”康雅聆厉声质问:“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此时此刻,她既是痛心,亦是寒心,她此生最恨遭人背叛,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宠信的外甥女出卖。

    萧瑜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件事无关他人,是我一己所为,只是不愿大敌当前,中国人还自相残杀罢了。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总之,聆姨,是我对不起你。如何处罚,我听之任之。”

    纵然萧瑜如此辩解,可康雅聆并没有半分心软。

    身居高位,敏锐如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假如萧瑜早就叛变,这么多年跟在她身边,知晓了那么多国府大事小情,一旦透露出去,结果不堪设想。

    党国最高利益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她必须严阵以待。

    沉下脸色,她挥了挥手:

    “带走,严查!”

    .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当天晚上萧瑜就被秘密带到了小汤山一处温泉别院软禁。

    数日后,她那党务调查处的老同学造访,亲自前来审问她。

    以萧瑜的身份,纵然阶下之囚,仍是不可能受到怠慢,吃过早餐以后,这场谈话在客厅内进行。除却房间门内外站着的两个黑衣特务外,就像是一场旧友轻松的谈话一样。

    闫国民本就面冷肤白,此时重伤未愈,更是毫无血色,他在萧瑜面前缓缓坐了下来,冷冷一笑,平白有些阴惨惨的渗人。

    “我说过,别叫我抓住你的把柄。”

    萧瑜恍若未闻,施施然拿调羹搅拌着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微微皱眉:“我更喜欢茶叶,不知道明天可不可以让人送来一些碧螺春?”

    闫国民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惯常会在每个周三的晚上参加西西俱乐部的例行会议,月余前突然在家门口被人埋伏,中了三枪。可惜,我命硬,没有一枪打中要害。你说,要是叫指使暗杀的那人知道了,她会不会很失望?”

    “闫上校平素心狠手辣,嘴上不积口德,得罪了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想要你命的是哪一个?”萧瑜笑了笑,“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调查我和聆姨的事情吗?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看来调查处没了党争可干,长官竟然清闲到来和我闲话家常来了。”

    “都一样,这些事本就是同一个人干的同一桩事,我何必大费周章。”

    闫国民冷笑了一下:“你费尽心思阻拦夫人前往西安,恰巧的是,少帅随即勾结逆匪发动了兵变,延安趁机派人调停,代表团里有我们都熟之又熟的华永泰华教官。彼时这人本来应该在南京的监狱里等候发落,然而又那样恰巧,一个月前他被同党从戒备森严的北平里救走的那天,你刚好包了一节车厢出城。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那么巧合的事?”

    “或许就是有呢。”萧瑜微微一笑。

    闫国民亦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从腰上取下了一把枪,那是一把年头不短的短杆左轮,他慢条斯理转动枪膛,一颗一颗的把里面的子弹卸了下来。

    “这把枪眼熟吗?还记得当年在广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正拿着这把枪指着一个地痞的脑袋,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随身带着,这种史密斯威森的点三八子弹紧俏,不知道整个上海滩如今还能找到几颗。”

    “十天以前,北方局的叛徒黎广奇就是在自己的家中,被这样的子弹射杀身亡的。”闫国民似笑非笑,一语双关:“萧瑜,你可真是重情之人。”

    萧瑜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瑜,若非你当真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以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轻易坐到这里吗?”

    闫国民在客厅中缓缓踱步,“你很谨慎,和人接头从来不留痕迹,我的人几次盯梢都被你甩掉了,你的住所也密不透风,让我们连个小小的窃听器都安不上去,你这样的人才,不做特务工作实在是屈才。”

    “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闫上校发现了什么?”

    他走到她的身边,近距离观察着她的表情,阴郁一笑:

    “调查处审讯乱党的方法,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外面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可媲美古代明朝之昭狱,据说进了调查处的大牢,就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

    然而那又如何?借他闫国民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她不信他敢对她用刑。

    闫国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颔首道:“不错,你是萧家二小姐,是康雅惠夫人的女儿,是霍家少奶奶,即使真的十恶不赦,总还是有人庇佑,我不会把这些手段用在你的身上。”

    他顿了顿,忽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可这世上,总有人知道你的秘密。”

    萧瑜眼皮一跳,尚来不及思考,便见他打了个响指,两个黑衣特务打开房门,从外面拖进来了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人。

    他被扔在了地上,吐出了几口血沫,奋力的抬起头用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她 ,半是哽咽,半是怯懦:

    “小姐......”

    萧瑜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道:

    “霍,霍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说过,三哥的仇她要亲自报,那把左轮是当年廖三哥送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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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瑜死死的盯着他, 如果霍祥在这里,那么梁瑾呢?可她不敢问, 她一个字都不敢问!

    霍祥一僵, 慢慢低下头趴在地上,忙不迭的磕头, 声音嘶哑的哭喊道:

    “小姐,小姐,霍祥对不起你......我家里那口子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她连见到洋人都害怕,我只是安顿好那边后想自己偷偷回来一趟,接他们一起走.......小姐,小姐,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这么说, 梁瑾尚且安全。

    然而萧瑜的一颗心并没有放下, 这些年来霍祥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 他知晓她太多事了,她亲自把他送去国外让他跟着梁瑾,她从没想过他会偷偷回来, 她从没想过他会被闫国民抓住,她从没想过他会背叛.......

    她下意识想起身, 却被闫国民死死的按在座位上, 他就像是一个围猎了许久的猎人,看着自己陷阱失去挣扎能力的猎物,露出了舒心惬意的笑。

    二人对视, 萧瑜心中渐渐冰凉,浑身涌上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就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她缓缓闭上了眼,轻笑道:

    “算了。”

    被身边亲信出卖的滋味,她也算是立竿见影的尝到了,没什么愤怒憎恨,现世报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失望二字从不是今时今日才体味到了,是廖季生被枪决的时候,是签订塘沽停战协议的时候,是热河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是攘内必先安外的时候,是东三省拱手让土的时候。

    甚至是更早之前,四一二血染长街,北伐战争保存嫡系,中山舰心怀异心......最初的最初,一切明明那样好。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可她却早就那样信誓旦旦的将自己与这艘巨轮绑在的一起,她逃过了北洋将沉之舟,却逃不过这艘铁达尼号,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看着自己陷入泥沼,仍然死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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