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从曾念平的那个案子开始,边斜就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

    真相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重要的。

    而此刻的程白,对此却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冷漠。

    光看这句话的文字,可能会误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甚至对此不屑一顾的。但此刻能清晰听到她声音、看见她神情的边斜知道,她只是在平静地叙述。

    表达一种观点。

    叙述一种事实。

    “我刚才看过牌了,洗洗牌再抽吧。”程白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的意思,她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垂下了目光,似乎开始思考起什么问题,然后十分自然地将这一副牌递给边斜,“游戏即将开始,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留到游戏里问。”

    这是个狡猾的提议。

    边斜一听就笑了起来,有些无奈:“程律你是狐狸变的吗?”

    真心话大冒险,一个看似简单,但其实想玩就能玩得很好的游戏。就比如说,他今晚原本是怀着灌醉程白的想法来的,那他向程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应当让对方难以回答,或者不想回答,这样程白才能选择自罚三杯,以规避提问。

    然而程白现在说——

    有什么问题都留到游戏里问。

    天知道,他对她的好奇到了何种程度!

    他接过扑克,先是看了程白一眼,又看似随意地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牌一眼,然后刷刷地洗牌。

    洗好牌之后便向桌上铺开。

    手掌从左往右一抹,一沓扑克牌便如同扇面一样,背面朝上地展开了。

    “请。”

    边斜脸上忽然就挂起了笑容,比了个手势。

    程白也不矫情,随手摸了最右边的那张牌。

    边斜的手指却在扇面上一阵游移,最终从中间挑了一张出来。

    程白一张黑桃j。

    边斜一张方片a。

    “啧,开门红呀!”某位大作家脸上露出了非常愉悦的表情,程白觉得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这时候已经翘了起来,像头狐狸,“第一个问题,应该要友善一点。这样吧,先不问甄复国那个案子,问个简单的吧。程律你生日是多久?”

    程白端起自己面前那盖了个杯底的白兰地,仰头便喝,简单地答道:“3月21日。”

    抽牌继续。

    第二把。

    边斜红心9,程白梅花7。

    边斜盯着她:“我上回喝醉告诉你银行卡密码了吗?”

    程白略略挑眉:“199005?”

    边斜立刻“靠”了一声:“我是猪吗我……”

    程白一下就笑出声来。

    接下来的十多把,也是她输多胜少。

    大部分时候都是边斜在提问。

    这位作家的脑袋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问题。

    “程律你有特别喜欢的食物吗?”

    “没有,不挑剔。”

    “现在还抽烟吗?”

    “偶尔。”

    “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不知道。”

    “乘方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梦。”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件事,那件事会是什么?”

    “……”

    程白没有回答,喝了三杯酒。

    “我到天志时间也不短了,对你们律师圈子算是有点了解了,不过方不让这个人挺奇怪的。程律怎么看他?”

    “狼。”

    边斜一下好奇起来:“那你怎么看我?”

    程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狗。”

    边斜气得咬牙:“你信不信今晚等你喝醉我把你扔在大马路上不管你!”

    程白半点面子都不给他:“你当狗不当得挺开心吗?”

    边斜想起自己多次倒塌的flag,终于无话可说。

    随着游戏往下进行,相互询问的问题越多,两人之间最初的那一点尴尬的生疏,就像是浸泡在他们酒杯里的冰块,在浮荡地酒液里,渐渐融化。

    神情越来越自然随意。

    但话题却越来越深入。

    边斜终于开始触及那个他从一开始就困惑好奇的点。

    “抛开法律的尺度,程律觉得甄复国是个坏人吗?”

    “什么叫‘坏人’?”

    “……”

    “抛开尺度,就没有判断的标准。我只能回答你,在法律的尺度上,你无法证明他有罪,在公检法明确他有罪之前,他都是无罪的公民,不算你所谓的‘坏人’;在道德的尺度上,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我认识这个人,只因为这件案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对我不了解的事情,我保留一切意见。”

    十分程白的回答。

    完全的理性。

    对理性的追求引导着她走上了法律这条路,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律师,同时这近八年的法律生涯,也进一步磨砺了这种理性,让这种特质近乎成为她身上最自然的一部分。

    冷静,自持。

    少有偏差,极不易怒。

    这让她拥有一种迥异于寻常人气质,也能让边斜在这多少有些喧闹的酒吧里,品出一隅的静谧。

    听完这个回答之后,他思考了很久。

    下一把,依旧是他赢了。

    一张黑桃6平放在视线尽头。

    牌面上的黑色透出些许冷峻。

    边斜缓缓抬起目光,凝视着他对面已经喝了不少酒的程白:“在法学的领域,我是一个雾里观花、水中望月的看客。有时候,我不明白这个领域的标准。你给好人打官司,我以为你最看重公平和正义,但你又给坏人打官司,别人都说你最看重的是名和利。我太好奇了,程律的答案会是什么?”

    程白考虑了很久,慢慢道:“赢。”

    赢。

    不是名,也不是利。

    更不是什么公平和正义。

    仅仅是一个字,“赢”。

    很久很久,边斜再一次陷入沉默。

    程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修正他原以为的答案和她实际的回答之间的偏差:“失望吗?”

    在一轮又一轮的游戏后,她已有些醺醺然,一双清透的眼眸里潋滟着波光,竟有几分艳光四射的迷离。

    连唇边的笑都仿佛笼着雾。

    边斜无法形容给自己心底的感受:“不失望,很真实。”

    程白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她先前绑起来的头发已经被解散了,略显凌乱地披散到肩上,有几缕探入了雪白的颈窝。

    边斜能看见她解开一粒扣的衬衣里的精致锁骨。

    她笑了很久。

    然后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支起手肘,手指半托着腮,用先前那种十分兴味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声音却轻得像是在云上飘:“我们都只是达成正义的工具,罢了。”

    程白看他不说话,又问:“能理解吗?”

    边斜摇了摇头。

    程白露出并不意外的神情来。却又仿佛陷入了沉思。

    但边斜紧接着就补了一句:“不过,迟早能理解的。”

    这一句话,隐隐藏着点更深的意思。

    程白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考虑了很久,并没有对这一句话做出任何回应,而是伸出手去,从桌上那一堆剩余的牌里抽了一张翻开。

    这一次是,红色的joker。

    最大的牌。

    这意味着边斜不可能赢了。

    她手指压在这张牌的边缘,低垂着眼帘,缓缓抬起,凝视着边斜,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是不是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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