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说,陈子锟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辆车,就是紫色的车厢。

    “西福星的车,宅门用的多吧?”他问道。

    宝庆一拍大腿:“对啊,那么好的车,车厂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买来自用的,后面钉一市政厅发的铜牌,那叫一个气派。”

    陈子锟道:“那就买西福星的车,买紫色的,车灯要多配两盏,夜里亮堂。”

    宝庆说:“那就配两盏电石灯,保管亮堂。”

    “两盏不够,四盏!”陈子锟一锤定音。

    陈子锟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说买就买,把五百大洋交给宝庆去置办车辆,自己一个人去了法源寺门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来找去都见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问旁边摆摊子的人,人家告诉他,那个算命的就在这儿摆了一天的卦摊,从此就没出现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难不成胡半仙专门在法源寺门口等自己?

    陈子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鸿铭家上课,赶紧跑去椿树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数落,为了惩罚他,今天的功课特特别重,要背二百个单词,外加繁琐到令人眼晕的拉丁语法。

    陈子锟照单全收,依然是过目不忘,辜鸿铭对他大感兴趣,问长问短,老头儿是世外高人,陈子锟也就无所隐瞒了。

    “辜教授,实不相瞒,我有底子,学这个不难。”

    “哦?此话怎讲。”

    “我以前跟一个老毛子男爵学过法国话和俄国话,洋文功底扎实着呢。”

    辜鸿铭大感兴趣,立刻用法语和他对话,陈子锟对答如流。

    “嗯,有点意思,不过发音不是很地道,有点红菜汤味道。”辜鸿铭捋着胡子笑道。

    法语是俄罗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用法语书信联系是一种时尚,既然陈子锟的法语教师是俄国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带点俄国味儿也在情理之中。

    辜鸿铭耐心的给陈子锟纠正着发音,教他说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陈子锟进步极快,令人惊喜不已。

    任何一个做老师的遇到这种天才学生都会象捡到宝贝一样开心,甚至当家仆来禀告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辜鸿铭毫不犹豫的托病挡驾,小老头完全沉浸在教书育人的乐趣之中。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辜鸿铭道:“不如你留下用饭吧,饭后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俄语。”

    陈子锟推辞道:“吃饭啥时候不行啊,我还得上刘教授家上课呢。”

    辜鸿铭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别人求着自己一同吃饭的道理,没成想今天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来,不见不散。”辜鸿铭说。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刘师培家,在刘教授的咳嗽声中学习了半个时辰的国语,告辞出来,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

    赶紧一路跑回家,刚进大杂院就惊呆了,院子里摆着四辆崭新锃亮的洋车,钢辐条闪闪发光,细脖子铜喇叭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一水的紫色圆形车厢,雕花车把,和街上那些洋车一比,简直就是鸭群中的天鹅。

    宝庆和小顺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怎么样,气派吧,场面吧,一百二一辆,宝庆口水都说干了,人家给降了十块钱。”小顺子说。

    陈子锟说:“好,功劳簿上给宝庆记一笔。”

    宝庆问:“咱车厂叫啥名字?”

    陈子锟看到夕阳照在紫色的雕花车厢上,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车厂吧。”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车厂,这名字响亮,小顺子和宝庆对视一眼,赞同的点了点头。

    “锟子,你就是咱们紫光车厂的大掌柜。”

    陈子锟赶紧摆手:“我干不了那个,当老板的得官私两面都得的开,站得住,我初来乍到的,人头都不熟,哪能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掌柜让薛大叔来当比较靠谱。”

    “我爹?”宝庆纳闷道。

    “对,薛巡长最合适。”陈子锟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宝庆挠着头,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微笑道:“你只管转告,答不答应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门警所的薛平顺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馆坐了一天,啥事没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旧皮鞋,装着上差的样子出门,其实他的巡警差使已经被革职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陈三皮带到了马宅门口,让李警正和马警佐丢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办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顺已经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开革就开革了,同僚们替他求情,可上面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顺年老体弱,已经不适合当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顺一个月七块钱的维持,眼瞅着年关到了,欠下的账还没还,差使却没了,年过不去了不说,连一家人的嚼谷都没了着落,薛平顺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岁,步履比以前更蹒跚了。

    回到大杂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墙上一挂,回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菜,一壶酒,宝庆喜滋滋的说:“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锟子买了四辆洋车,开了个紫光车厂,想请您当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边的差使推不掉,毕竟干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薛平顺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个小买卖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来的,打个杂还行。”

    宝庆惊喜道:“爹,你答应了?”

    薛平顺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感慨,陈子锟比自家儿子要细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丢了差使,才请自己来车厂管事的。

    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在大杂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宣告紫光车厂开张,老少爷们都穿着出客的衣服簇拥在那四辆洋车旁边。

    北京内外城的车厂不计其数,多的像崇外上头条的“五福堂”,朝阳门外的“马六”,“繁华”,起码都有二三百辆车,少的也有一二十辆,但是象紫光车厂这样,才四辆车就敢开张的微型车厂还真没见过。

    这四辆车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车把上有保暖棉套,车帘子上镶着玻璃,最显眼的是脚踏板左右外帮上挂着四盏电石灯,那叫一个气派,北京城里挂四盏灯的可是头一份,这么漂亮的车,不找几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壮小伙拉着,都对不起它。

    本来说让宝庆负责拉一辆车的,但是他答应过给斯坦利医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小顺子看着车也眼馋,但再漂亮的洋车也比不过六国饭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这也没关系,北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饭的闲汉最多,薛巡长人头又熟,很快就找了三个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轻人,把车交给他们也放心,还剩一辆车,由车厂老板陈子锟亲自拉。

    薛平顺当车厂的掌柜,收车租、检查车辆损耗,虽说现在才四辆车,根本用不到专人来管,但陈子锟未雨绸缪,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车行做到全北京数的着的大车厂,所以甭管规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来。

    紫光车厂开业,薛平顺也去市政公所办理车厂执照,他是北京当地人,车厂得用他的名字登记,临行前陈子锟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拿着这个,兴许好使。”

    薛平顺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的片子,顿时笑道:“那绝对好使。”

    四辆车全放了出去,陈子锟拉着洋车直奔石驸马大街去了,在林宅门口把车一支,开始等人。

    此时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个头发刚硬,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和林之民夫妇谈笑风生。

    “周先生,谢谢您给我们家介绍的车夫,那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不过我们家现在用汽车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气的用上海腔的国语说道。

    中年人把象牙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烟道:“没关系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托一个认识的老巡警介绍的车夫。”

    “那就好,树人兄,内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剥削阶级的存在,她觉得坐人力车就是剥削,而坐汽车就不是剥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车夫驾驶汽车,也是一种劳动啊,只能说,坐汽车是换了一种性质的剥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辞:“给你们拜年了,我还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东安市场,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辕北辙,不顺路啊,我叫一辆洋车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妇告辞,中年人瞅见胡同口蹲着的陈子锟,一招手道:“胶皮!”

    陈子锟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别着一杆自来水笔,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本来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去哪儿啊您?”

    “西直门,多少钱?”中年人迈步上了车。

    “两个大子儿。”陈子锟拉起车便走。

    年关临近,街上的人稀少起来,前几天的雪化完了,一条大路笔直,北风呼啸,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叉子在风中颤抖着,这天真冷。

    陈子锟撒开两条腿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奔着,忽然路边一个老妇人横穿过来, 陈子锟急忙减速让行,但车把还是兜住了老妇人敞开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横卧在车前。

    “没什么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说道。

    陈子锟却蹲下去,搀扶老妇人起来,这个老妇人让他想到了杏儿娘,大冷的天还在街上走,肯定是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摔着了。”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子锟四下打望,看到一处巡警所,便扶着老妇人过去了,来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热水慢慢给她喝下去,问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来城里找我儿子的。”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儿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当学徒。”

    “在哪个铺子当学徒?”

    “找不着了……起先说是在大栅栏一家铺子当学徒,可人家说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儿啊。”老妇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陈子锟傻眼了,这可怎么办,看老人家这样子,怕是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丢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冻死啊。

    巡警跟着劝:“老人家,别伤心了,我劝您赶紧回高碑店吧。”

    “家里没人了,我才来找儿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让我回哪儿去啊。”老人家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谢谢您二位,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陈子锟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没地儿去,您先歇歇,待会上我那去。”

    老妇人愣住了,陈子锟对巡警说:“哥们,麻烦你给外面把先生说一声,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陈子锟又仔细问了老妇人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事情,还是找不着头绪。

    过了一会儿,巡警拿着一大把铜元回来,“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让我把这钱给你。”

    “谢了。”陈子锟接了钱,先跑出去买了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荷叶包了拿回来,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垫点肚子。”

    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您吃就吃,这儿有开水,别噎着。”年轻的巡警又给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妇人的精气神稍微提起来一些,陈子锟让她上车,一路拉回了大杂院。

    见陈子锟拉回来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众人都惊呆了,合着大锟子不但开车厂,还办善堂啊,不过大杂院实在没地方再住人了,连陈子锟都是到处凑合,哪有空安置这个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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