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却并不和他握手,而是直视他的眼睛道:“希望我救活的不是一个罪犯。”

    陈子锟道:“巡捕没那么笨,他们还会回来的,医生,可以借你一件衣服穿么?”

    医生沉默了片刻道:“你确定现在可以下床走路?”

    ……

    一小时后,大队巡捕再次返回诊所,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还能找到陈子锟,他们只好将德国医生抓回去交差。

    这件案子是公共租界方面要求法租界当局协助侦办的,昨天下午外滩一处公寓楼发生血案,两名警务处英籍巡捕被枪杀,据说疑凶是一名中国籍男子,行凶后成功逃离现场,根据现场遗留血迹推断,凶手很可能中弹受伤,所以租界当局紧急要求上海警察厅,法租界巡捕房,淞沪护军使署协查辖区内的医院诊所,搜捕受枪伤的中国籍男子。

    法租界巡捕房将此案交给政治组办理,政治组的警官都是法国人,下面的侦探却是中国人,其中最干练的叫程子卿,是中国帮派中人,消息灵通,耳目众多,深得法国人的倚重,租界内有几家赌场几家妓院几家旅社,他倒背如流,抓捕一个受了枪伤的嫌疑犯,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政治组兵分三路搜查所有诊所,但一无所获,回到巡捕房内交流信息,程子卿当即发现问题,那家德国人开的诊所里只有一个外籍医生,怎么可能突然间变成两个,那个伪装成医生的家伙很可能就是目标!于是巡捕们再次出动将德国医生抓了回来。

    这个德国医生嘴很严,拒不承认对他的所有指控,法籍警官很是头疼,准备将他移送公共租界巡捕房,可是却被程子卿拦住。

    “长官,这案子是发生在英租界,又不是咱们法租界,抓到凶手引渡过去自然显得咱们面子上有光,可是只把这个医生送过去,是不是显得咱们……”程子卿有着中国式的狡黠,这一点是他的法国上司所不具备的。

    “对啊,这样只会显得我们愚蠢。”法籍警官恍然大悟。

    “依卑职的意见,先将医生放回,增派警力搜捕疑凶,等真凶抓到再一并移送英租界,如果抓不到的话,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程子卿这样说。

    法籍警官当即下令,人犯放回,案子交给程子卿全权处理。

    程子卿得了命令,亲自带人将德国医生送回了诊所,而且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回来的路上,手下不解的问道:“大哥,为啥对德国佬这么客气?就算放人,也要揩点油才划算啊。”

    程子卿道:“这个洋人以前是战地医生,专长治疗枪伤,这样的人才,是华佗再世,哪能不尊敬,再说咱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兄弟,免不了吃枪子,临时抱佛脚可就晚了。”

    手下们顿时叹服,还是大哥眼光长远,办事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

    陈子锟艰难的走在一条陌生的弄堂里,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医生说的对,他的伤势很重,子弹虽然取出,但伤口尚未愈合,就算是轻微运动也会导致出血,衬衣下面的绷带又开始渗血了,麻药的效力早已过去,动一下钻心的疼。

    坐在弄堂里休息了一会,天又变得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几个小孩飞快的从眼前跑过,嘴里唱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楼上住家的女人探头狐疑的看着他,收回晾晒的衣服,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两个猥琐瘦弱的瘪三站在远处,抄着手往这边看,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陈子锟警惕起来,上海滩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黑社会和巡捕房是穿一条裤子的,自己杀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租界巡捕,欧洲白人,这会儿肯定黑白两道都在缉拿自己,就这样在外面晃荡,迟早被他们抓去。

    惹下这天大的祸事,精武会是万万不能回去了,以免连累了大家,李耀廷那里更不能去,他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照顾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大东旅社找结义兄弟蒋志清,他人仗义,在上海滩也有一定根基,应该会有办法。

    于是,陈子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大东旅社,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了,大东旅社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门口还贴着一张悬赏告示,虽然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下面的悬赏数字却是触目惊心,一千大洋!八成这就是捉拿自己的告示,这大东旅社是万万去不得,保不齐没进门就被人抓了。

    “先生,大东到了,一角钱。”黄包车夫说道。

    “别停下,继续走,去四马路。”陈子锟说道,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想到了鉴冰。

    来到书寓附近,陈子锟拿出零钱打发了车夫,坚持着走到门口,轻轻叩门,门开了,一张胖脸露出来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子锟吓了一跳,这些风月场中的人物果然有本事,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啊。

    开门的是鉴冰的佣人芳姐,她是见过陈子锟的,晓得自家先生颇为中意这个年轻人,于是将陈子锟领到客厅,上茶上烟上糕点、热毛巾,低眉顺眼的说:“陈先生您先坐,先生这就出来。”

    鉴冰正在卧室对镜化妆,她早就听到陈子锟进来的声音,却故意不出去,心中暗道,你终于舍得来了么。

    对付男人,就应该吊足他的胃口,现在正是拿架子的时候,明明半小时可以化完的妆,鉴冰却拖足了一个钟点,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陈子锟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这家伙还挺沉得住气。”鉴冰撅起了嘴,打定主意,绝不先出去。

    忽听外面一声惊呼:“陈先生,你流血了。”鉴冰这下坐不住了,噌的站起来快步走出卧室,看到陈子锟胸前一团血迹,正对着自己惨笑。

    “先生,哪能办?”芳姐手足无措,鉴冰却镇定自若道:“别慌,拿纱布、红药水来,再打一盆温水。”

    芳姐正要出门,鉴冰又道:“帮我把今天的局全推掉。”

    第四十六章 红罗帐中

    不大工夫,芳姐拿来了纱布和药水,又打了一盆温水放在旁边,鉴冰解开陈子锟的衬衣口子,看到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眉头一皱,拿了把剪刀剪开绷带,胸膛上赫然一个枪眼,惊得她剪子差点脱手。

    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黑道火并是家常便饭,身为风尘女子的鉴冰,一只脚也算踏在黑道之中,耳濡目染的事情多了,在女校书的培训项目中,就有处理外伤这一条,但是培训归培训,碰到真格的,她的手也抖。

    “冤家,你招惹了什么人啊。”鉴冰颤抖着说,招呼芳姐:“快去把张医生叫来。”

    陈子锟虚弱的摆摆手:“不能惊动医生。”

    鉴冰明白了,八成陈子锟是犯了事被巡捕打伤的,找医生的话难免惊动官府,她沉吟片刻道:“芳姐,去把大门关了,今天概不接客。”

    芳姐道:“先生,今天王老板说好要过来吃老酒的,哪能回答伊?”

    鉴冰道:“就讲阿拉病了。”

    说着便扶起陈子锟向床走去,巨大的重量压得她只能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天知道她娇小的身躯里怎么蕴含了这么大的力气。

    短短几步,陈子锟也是走的气喘吁吁,在外面的时候还有精神支撑着,到了书寓他便彻底垮了,前胸后背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床上。

    鉴冰手忙脚乱,拿纱布捂住伤口,很快纱布就被血浸透了,换了一块又一块,终于胸口的血止住了,但褥子上又是一大团血迹,鉴冰又去堵背部的伤口,可是伤口很大,血呼呼的往外流,眼瞅陈子锟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鉴冰飞快到跑到小佛堂里,匆忙对观音娘娘拜了拜,然后抱起香炉回转床头,抓起香灰洒在伤口处,依然无济于事。

    鉴冰把心一横,径直跑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里正炖着银耳莲子羹,厨娘和丫鬟坐在灶旁闲扯着今天的不速之客,忽然看到自家老板满身是血的进来,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先生,侬要紧么?”

    鉴冰沉着脸道:“今天的事情,谁敢乱讲嚼舌头,丢到黄浦江里尕混沌。”

    大家立刻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鉴冰将火筷子伸进灶台下烧的通红拿了出去,等她走远,厨娘和丫鬟大眼瞪小眼,依旧不敢说话,她们都是靠鉴冰吃饭的,先生发了话,自然不敢乱说。

    鉴冰风风火火回到卧室,见伤口还在流血,一咬牙将火筷子压了上去,顿时一股焦糊味飘起,昏迷中的陈子锟抽搐了一下,流血终于被止住了。

    鉴冰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看卧室里已经血流成河,床上的锦被、地上的地毯,都沾满了血污,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更是满身满脸的血,但她却丝毫也不害怕,反而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让芳姐进来换了床单被褥,把沾了血的东西拿去洗了,又让厨房炖了人参乌鸡汤,忙完这些,鉴冰回到床前端详着陈子锟,用葱白般细嫩的手指爱怜的触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坚挺的鼻翼,硬朗的下巴,紧闭的双眼。

    “冤家。”鉴冰低声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芳姐在外面说:“先生,王老板来了。”

    鉴冰头也不回道:“不是说了么,推了。”

    芳姐为难道:“先生,王老板给侬带了礼物的。”

    鉴冰一声冷笑,风月场中的规矩她何尝不懂,王老板出手阔绰,肯定给了芳姐不少小费。

    “推掉。”她干脆利落的答道。

    “晓得了。”芳姐叹口气走了。来到门口,婉言推辞了王老板,王老板倒是个痴情种子,将新买的一副翡翠镯子留下便回去了,还说过两日再来相看。

    芳姐很替自家主子惋惜,王老板家里是开银楼的,阔气的不得了,人虽然年龄大点,对鉴冰小姐却是一往情深,女校书虽然比长三幺二都要高级,但毕竟也是风尘中人,年轻时风光无限,人老珠黄之时再想退路可就难了,鉴冰在上海滩也算红极一时的风流人物,不过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哪里是那些十六七岁新出道的姑娘的对手,不趁着当红赶紧找个靠山,去倒贴小白脸,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卧室中,鉴冰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陈子锟,帮他清洗伤口,换绷带,喂饭,昏迷中的人吃不下饭,便用小勺子将牛奶一口口的喂进去,到了晚上,陈子锟开始发烧,额头滚烫似火,嘴唇干裂,汗流浃背,面庞呈现病态的红色。

    鉴冰令人打来冰冷的井水,绞了毛巾把放在他的额头上降温,不大工夫毛巾也变得滚烫,见效果不佳,鉴冰又取了一瓶酒精来,剥掉陈子锟身上的衣服,拿手帕蘸着酒精帮他擦拭腋下、手心、脚心等位置。

    擦拭过程中,陈子锟身上的伤痕让她心惊肉跳,除了前胸后背这两处新枪伤之外,胳膊和肩膀上还有子弹穿过的圆形疤痕,刀砍过的条状疤痕,左手手心和手指上有烫伤痕迹,掌纹都被烫掉了。

    “天啊,他到底是什么人。”鉴冰喃喃自语道,这个男人绝非北京来的大学生这么简单,他的身上一定藏有许多传奇经历。

    忙乎了半宿,高烧终于退去,陈子锟浑身上下却又变得冰冷无比,牙齿不停的打颤,四肢不断抖动,盖了三条被子还是发冷。

    上海冬天也不算很冷,所以书寓里没有火炉之类的取暖设备,鉴冰犹豫了一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里,用体温温暖着陈子锟。

    凌晨时分,陈子锟终于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渐渐醒来,惊讶的发现一具一丝不挂的胴体正缠绕着自己,红罗帐下雪白细腻的肩膀,黑瀑布般的秀发,一张秀气的小脸上,睫毛低垂、睡的正香。

    这是谁?陈子锟借着黯淡的烛光端详了半晌,才发现躺在自己身旁的是鉴冰。

    穿上衣服竟然认不出了,陈子锟感慨道,再摸自己身上,伤口处缠着纱布,别处却是寸缕未着。

    他轻微的动作惊醒了鉴冰,女校书睁开眼睛,如释重负的一笑:“你醒了,可吓死人家了。”

    忽然发觉下面有异状,低头一看,不禁娇笑道:“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这样。”

    陈子锟大为尴尬,但此时他也是身不由己,想侧过身子,却失控趴在了鉴冰身上。

    “冤家,早晚是你的,急什么,你身上有伤,不能乱动。”鉴冰说着,披衣起来,穿上了肚兜和亵裤,想了想又批了一件外衣,以免刺激到陈子锟,这才端了一碗人参乌鸡汤过来,坐在床头拿小调羹喂他。

    “我自己来。”陈子锟道,却被鉴冰温柔而坚决的拒绝了。

    早上,丫鬟送来了早点和报纸,陈子锟此时已经可以动了,半躺在床上拿了一个小汤包放进嘴里,咬下去却被滚热的汁水烫得叫了一声。

    “冤家,慢点吃,没人和你抢。”鉴冰笑道。

    陈子锟摆摆手:“不吃了,烫。”

    鉴冰拿起汤包,轻轻咬破小口将汁水吸了,把包子皮递给陈子锟:“吃这个,不烫。”

    陈子锟不吃包子皮,炯炯目光盯着鉴冰,看的她浑身不自在,白眼道:“怎么,昨晚没看够?”

    “多谢救命之恩。”陈子锟很恳切的说道,顿时破坏了鉴冰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

    “因为你,耽误我好些生意,你说怎么赔吧。”鉴冰也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现在身无分文,将来有钱一定赔你的损失。”陈子锟没想到鉴冰忽然变了脸色,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

    鉴冰却噗哧一声笑了,拿纤纤素手点着陈子锟的额头说:“戆都。”

    陈子锟见她眼波流动,尽是柔情蜜意,心中不一阵荡漾,他从来未曾和异性如此亲密接触过,不由得口干舌燥道:“鉴冰,我……”

    “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只要心里有我就行了。“鉴冰拿起一枚蟹黄包,塞进了陈子锟的嘴里。

    按照往日习惯,每日早餐后鉴冰都要读报,《申报》是她必读的报纸,可是因为有陈子锟在,她也顾不上看报纸了,刚要将报纸丢到茶几上,头版的消息却吸引了她。

    老闸巡捕房二西捕命丧公寓,疑为前日游行暴民报复杀人。

    下面是$3000的粗体字。

    再看内容,上面写的是前日外滩某公寓内发生一起血案,两名英籍巡捕中弹身亡,据印度守卫说凶犯系一华人男子,行凶后业已逃亡,巡捕房方面称,被害两名巡捕此前均曾向游行队伍开枪,怀疑是华人激进分子报复杀人,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赏格已经提升到三千块钱。

    鉴冰看完报道,大惊失色,她猜到陈子锟是做大事的人,但没料到这小冤家如此胆魄,竟敢在租界繁华之地刺杀英籍巡捕。

    陈子锟注意到鉴冰神色的变化,也看到了报纸上的大标题,半开玩笑道:“你大可以把我卖给巡捕房,立刻就有三千块的进账。”

    岂料鉴冰当即变色道:“我鉴冰身在贱业,也曾读过圣贤书,虽不敢与柳如是、李香君相提并论,但一颗爱国之心却是日月可鉴的,如果我贪慕钱财,昨日就将你拒之门外了。”

    陈子锟赶紧撑起身子道歉:“我说错话了,下次不敢了。”

    鉴冰噗哧一声又笑了,佯怒道:“你这人真是,还想着下次。”

    第四十七章 寻找陈真

    陈子锟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时候,精武会的学员们正兴奋的讨论着报纸上的事情,屠杀游行民众的两名英籍巡捕在公寓内被刺杀,如此大快人心的壮举,定然是出自某位大英雄之手。

    大家热烈的讨论着到底是谁杀了两名巡捕,一致意见认为此人定然是中华武术界的豪杰,有人道:“你们说,这事儿会不会是五师叔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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