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急,陈科员你不知道么,我上茅房去了。”老马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打开炉门往里面铲煤,陈子锟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到了下午,庶务科又遭到投诉,没开水了,陈子锟赶到锅炉房一看,温度表显示水只有八十度,而老马居然捧着一本《七侠五义》有滋有味的看着。

    “马师傅,水没烧开您知道么?”陈子锟已经有些窝火了,但语气还保持着和善。

    “知道啊,这不正在烧么?”老马继续捧着书看。

    “马师傅,这年月找个工作不容易,你不愿意干,外面大把的人等着呢。”陈子锟毫不客气的训斥道。

    “行了,知道了。”老马懒洋洋的丢下七侠五义,烧火去了。

    陈子锟回到办公室,向白科长抱怨一番,白科长语重心长的劝他:“小陈啊,老马在咱们这儿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你初来乍到就辞退人,恐怕不太合适吧。”

    看着白科长奸诈的笑容,陈子锟似乎明白了什么,合着自打进了陆军部,就有人给自己下套呢,连个茶房都管不好,只说明自己是个废物,不但丢了自己的人,更丢了吴大帅的脸面。

    第二天,果然又出事了,这回别说暖气和开水了,锅炉房直接停火,啥也没有了,总长和次长的办公室里有单独的火炉子,一点不受影响,其他的司长科长们可就遭了殃,一个个冻得直哆嗦,纷纷跑到庶务科里质问。

    陈子锟来到茶房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老马和老牛正坐在那儿抽烟聊天呢,见陈子锟气急败坏的过来,竟然毫不慌张,张嘴便道:“陈科员,煤烧完了。”

    “怎么不早报告!”陈子锟怒不可遏。

    “我记得报告过了啊,昨天就说过了,煤剩下不多,该买了。”老马故作惊讶状。

    老牛附和道:“对,是报告过的。”

    陈子锟明白了,这俩家伙完全没把自己这个小小的中尉放在眼里,这是成心捣乱呢,如果向上面投诉的话,遭殃的还是自己,连两个烧火的杂役都管不了,谈何带兵打仗。

    没办法,只好回报白科长,批款买煤,一来一回折腾了不少时间,搞得陆军部里怨声载道,大家都知道庶务科有个眼高手低的留学生中尉,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第二天,老马老牛俩人哼着小调到茶房上工的时候,发现锅炉房的门已经开了,炉火熊熊,蒸汽四溢,暖气管道烧的滚烫,一个赤着脊梁的汉子正轮着铁锨在炉前挥汗如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庶务科中尉三等科员陈子锟。

    第六十三章 巧计惩工役

    想当初,陆军部还叫练兵处的时候,老马和老牛就在这儿当差了,一干就是十几年,总长次长走马灯一样的换,茶房却总是这么两张面孔,久而久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陆军部这种地方是最讲究资历的,哪怕是最低级的伙夫在面对初来乍到的小中尉科员时,也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老马老牛便是如此,以往庶务科并没有专人管理茶房,有啥事都是两人商量着干,怎么轮换,怎么调休,买谁家的煤,用谁家的水,自己就当家了,可上面忽然委派下来一个专管茶房的三等科员来,这日子就过的不怎么舒坦了。

    这就是老马老牛故意给陈子锟找麻烦的原因,别看两人只是烧锅炉的,但是政治斗争的经验一点也不差,想挤兑走这个年轻的中尉,简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于是便有了那些暖气不热,水烧不开的事情。

    如同他们预料的一样,上面不会怪罪他俩,只会把气撒在庶务科,人人都会想,怎么以前都好好的,派了个人去管茶房就能管出这许多问题来?到时候哪位长官一发话,陈子锟的差使就没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们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的就行,新来的中尉备受责难,听说总务厅的少将厅长都过问了此事,两位锅炉工自以为得计,昨天晚上还到东来顺去吃了顿涮羊肉预祝陈子锟早日滚蛋呢,可今儿来了一看,却发现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陈科员居然亲自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顿时傻了眼,这个姓陈的小子还真他妈的有种!据说他可是美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人也生的漂漂亮亮白白净净,没想到居然能放下身段来亲自烧锅炉!

    说实话,老马和老牛手里没几张牌,无非是仗着陈子锟没权辞退他们,不能扣他们的工钱,更不能替他们干活,毕竟锅炉房的工作又脏又累,哪是金枝玉叶的留学生干的来的。

    可陈子锟还就真干了,穿着马靴赤着上身,熊熊火焰映红了他满身结实的肌肉,还别说,他抡起铁锨的动作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干过力气活的汉子。

    发现两位茶炉老爷驾到,陈子锟放下铁锨,搬出两张太师椅来,又端了一壶茶和两份报纸放在上面,笑眯眯道:“两位来了,坐着歇会,看报纸喝茶。”

    老牛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陈科员,你这是啥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两位干不好,我就替你们干,就这么简单。”

    这下两人可慌了,陈子锟既然能拉下脸亲自抡铁锨,说明人家根本没服软,反而杠上了,陆军部里可没有糊涂人,陈子锟搞这么一出,大家肯定都能回过味来,是俩锅炉工合起伙来欺负新来的科员。

    说到底,烧锅炉的和坐办公室的不是一个阶级,那些当官的犯不上为两个仆役得罪同僚,这么一来,老马和老牛的饭碗可就要砸了。

    老马脾气暴躁,当场就急眼了,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姓陈的,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谁他妈也不鸟你。”

    都指名道姓骂到脸上了,陈子锟哪能继续容忍,一记黑虎掏心打在老马肚子上,疼的他惨叫一声蹲了下来,老牛也急了,从地上捡起铁锨抡圆了就拍了过来,陈子锟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欺身上前一巴掌抽在老牛脸上,打得不算多狠,但是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牛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严重冒犯了。

    “丫挺的,今天非拍死你不可!”老牛怒极,举起铁锨追着陈子锟打,老马也捡了一把火钳跟着凑热闹。

    这时候,王庚出现了,这位西点出身的上校军官眼里可不揉沙子,看到两个低级工役居然敢当众追打军官,当即喝道:“宪兵,宪兵在哪里!快把这两个狂徒抓起来!”

    陆军部警卫处的宪兵闻讯赶来,将这两个胆敢殴打上司的工役抓了起来,押到警务处里等候发落。

    直到此时,两个家伙还不知道害怕,梗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警卫处的宪兵班长和他们挺熟,问道:“二位,这是怎么话说的?”

    老马道:“张班长您给评评理,他抡起铁锨烧起了锅炉,那不就是摆明了要挤兑我们么,我们俩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没了这份饭辙,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老牛也道:“就是,你说他一留学回来的官儿,不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坐着,老跟我们较什么劲啊。”

    张班长笑道:“你们知道陈科员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老马一愣:“什么干什么的,难道不是大学生么?”

    张班长摇摇头:“错了,陈子锟以前是第三师的伙夫,别说烧锅炉了,就是劈柴烧汤蒸馒头,他也做得来,我说两位老哥哥啊,你俩想拿他一把,怕是找错人了。”

    老马和老牛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陈子锟和王庚一样,都是世家子弟,大学生出身,没想到人家是正经部队伙头军出身,怪不得抡铁锨的姿势那么标准。

    “那……他怎么又出国留学了?”老马小心翼翼的问道,此时他已经有些感觉不妙了。

    张班长曾经在陆军部收发室干过一段时间,属于消息灵通人士,见两人虚心请教,便点了一支烟,给他们讲起古来:“你们还记得民国九年的直皖大战么?”

    “记得,那时候总长还是靳云鹏,次长是徐树铮。”老牛道。

    “对,就是徐次长当家的时候,段督办和曹老帅开兵见仗,当时西线指挥是段芝贵段司令,前沿司令是曲同丰,对面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松林店一战,曲同丰大败,被第三师一员小将生擒活捉,献在吴大帅帐下,后来这员小将又亲自率领一百精兵,星夜直捣长辛店,在段芝贵十万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十万边防军齐解甲,曹老帅和吴大帅这才进了北京城!”

    说到这儿,张班长低头喝茶润嗓子,老马和老牛早就听傻了,长大了嘴巴,口水晶晶亮的拉的老长。

    “真他娘的过瘾,这不就是活赵云么!”老牛一拍大腿,亢奋起来。

    “那啥,后来呢?”老马眼巴巴的问道。

    “后来啊……”张班长又点了一支烟,故意卖关子。

    老牛赶紧擦着火柴帮他点着,“张班长,赶紧说,我到茶馆听书就最怕说书的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您千万别来这句。”

    张班长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来,道:“后来啊,吴大帅论功行赏,请徐大总统出面,公派这员小将到花旗国学习军事去了,再后来,他回了中国,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当了一个三等中尉科员,整天被俩烧锅炉的戏弄,今儿早上居然还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对视一眼,叫苦不迭:“我的个亲娘哟,俺们怎么知道是他。”

    不由得两人不后怕,陆军部讲究资历不假,但等级和背景更加重要,本来俩人以为陈子锟不过是个没背景的小年轻,欺负一下没啥要紧,那知道人家是扮猪吃老虎啊。

    战功卓著这个就不提了,关键是人家还是吴大帅跟前的嫡系红人,说句不好听的,别看吴大帅只是个直鲁豫巡阅副使,但陆军总长在他跟前连提鞋都不配,陈子锟这样的资历和背景,真想玩死这俩烧锅炉的,比捏死两只蚂蚁难不到哪儿去。

    都是衙门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岂能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老马和老牛吓得两股战战,惶恐不安,眼泪都快下来了。

    两人正在恐惧的深渊中发抖,忽听有人敲门,陈子锟的声音传来:“张班长,麻烦您借一步说话。”

    张班长赶紧出门去了,老马老牛两人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陈子锟和张班长站在走廊的尽头,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没多大事……算了……又没受伤……不当真的。”这似乎是陈子锟的声音。

    “王长官那边不好交代……万一上头怪罪下来……这样行么?”这是张班长在话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班长推门进来,虎着脸道:“陈长官说情,这事儿我们警务处就不管了,你们庶务科自己处理吧。”

    两人千恩万谢的出来,陈子锟就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陈长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甭和我们一般见识。”两人谦卑无比,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骄横懒散之色。

    “还不烧锅炉去。”陈子锟沉着脸说道,到背着手走了。

    老马和老牛如蒙大赦,长长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陈子锟心里暗自得意,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茶炉房危机,但以小见大,处理这种问题,恩威并施比单纯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而长久。

    因为,畏威怀德是每个人的天性。

    从此以后,茶炉房再没出过任何岔子。

    第六十四章 王太太的客厅

    恭祝各位龙年吉祥!

    周末,陈子锟如约来到王庚府上,这是一栋别致的欧式两层洋楼,装潢的富丽堂皇,门口有佣人帮宾客挂大衣和礼帽,而女主人正坐在客厅里陪先来的朋友们聊天。

    见到陈子锟进来,女主人立刻起身,翩翩走来,骄傲地向他伸出了手:“密斯脱陈,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轻轻捏着女主人的柔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当然记得,嫂夫人别来无恙。”

    女主人却白了他一眼,“这么见外,叫什么嫂夫人,和以前一样,叫我小曼好了。”随即拉着陈子锟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子锟,现在陆军部供职,他的探戈跳得很棒哦。”

    坐在沙发上的绅士和贵妇们纷纷优雅的向陈子锟点头致意,客厅角落里摆着一台留声机,放着舒缓柔和的蓝色多瑙河,空气里弥漫着香奈儿五号和吕宋雪茄的味道,白衣黑裤的佣人垂手站在门旁,察言观色准备随时伺候。

    陈子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看出这里汇聚了北京上流社会的精英人物,这些精英和新月社的那些精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新月社里都是些知识文化界的人,而陆小曼的客厅里则是政府、金融、商业领域的翘楚。

    当然也有例外,孤独的坐在角落里的某个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就很面熟,陈子锟眼睛一亮,上前打招呼道:“志摩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徐志摩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陈先生,不好意思,失陪。”说完便端着酒杯自顾自的走了。

    “哎呀,密斯脱陈,你不要介意,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陆小曼急忙打圆场,陈子锟笑道:“没关系,我和志摩兄是老交情了,我们都是新月社的骨干哦,可能是我打断他的思路了,你知道,志摩脑子里都是那些诗歌和戏剧什么的。”

    陆小曼笑的花枝乱颤,一只柔嫩的小拳头不停捶打着陈子锟的肩膀:“嘻嘻,密斯脱陈,你好刻薄哦,我猜才没那么简单,你一定是抢了人家的情人,他才这样不待见你。”

    “哪里哪里,对了,小曼和诗人认识多久了?”陈子锟嘿嘿笑着,在王家的客厅里,他反而有一种很放的开的感觉,与之相比,新月社更像是一群小孩子的乐园,而这里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一定没想好事。”陆小曼白了陈子锟一眼,道,“志摩和王庚同是梁启超先生的弟子,所以他是王庚的客人,和我没关系的。”

    陈子锟道:“那我是谁的客人?”

    陆小曼飞了一个媚眼过来:“你说呢?”说着竟然轻轻踢了陈子锟一下,动作很隐蔽,谁也没看见。

    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和陆小曼已经认识很久了,已经熟悉到可以开一些暧昧玩笑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而且中间隔了两年多。

    或许这就是陆小曼独特的气质吧,亦或者女人结了婚之后,气场发生了某些变化。

    “哎呀,王庚下来了,你们俩聊吧,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陆小曼看到丈夫从楼上下来,便拍拍陈子锟的臂膀,回到沙发那边去了,临走还冲陈子锟挤了挤眼睛,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秘密似的。

    王庚今天也没穿军装,一袭考究的花呢洋服,西装坎肩的最后一粒扣子严格按照英式规矩没扣上,手里拿着一个石楠烟斗,笑吟吟的从楼上下来,向陈子锟伸出右手,“抱歉,接了一个电话,没能远迎。”

    陈子锟微笑着和他握手,两人在客厅一角的两个圈椅上坐下开始聊天。

    “昆吾兄好手段,略施小计就制伏了茶房,真是精彩啊。”王庚笑道。

    陈子锟赶忙摆手:“王兄,你别笑话我了,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庶务科的小中尉,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庚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正色道:“你被铨叙为中尉,军衔明显偏低,这是有人在整你。”

    陈子锟道:“不会吧,我没得罪什么人啊。”

    王庚道:“无风不起浪,你好好想想,来北京后做了什么事,对了,要整你的人是金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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