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肃道:“恐怕不太好吧,现在还没撕破脸皮,怎么着也该先去拜会夏大龙才对,倘若走漏消息,引起夏大龙猜忌就不妙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道:“我的参谋长,你想的太多了,夏大龙是个什么玩意,称他是土豪,那是抬举他,不过乡下一个地痞罢了,用的着和他费心思,再说了,我就是要故意先拜访龚家,让夏大龙吃味,从而把龚家逼到咱们这一边来。”

    阎肃赞道:“高,实在是高。”

    陈子锟道:“参谋长,咱们这就去县城走走,顺道去龚家拜访,来了好几天,我还好好逛逛县城呢。”

    当下带了副官马弁,又点了一个班十二个大头兵,背着步枪浩浩荡荡就出去了。

    南泰县城四四方方,县衙大院居中,东面一条街,西面一条街,都用青石板铺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当铺、钱庄、丝绸庄、棺材铺样样俱全,本来住在县城里的都是大户人家,后来因为闹土匪,住在城外的人也都搬了进来,狭小的街道因为人多,倒显得有些繁华。

    陈子锟先去视察了城防公事,他是护军使,江北的兵都归他管,保安团也不例外,南泰县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六十条汉阳造快枪,剩下的都是火铳和土炮,摆在城头上有三尊铜制的前膛炮,是夏老爷当初置办的,至今还在发挥余热。

    保安团的底子还是当年的巡防营,如今人换了好几茬,但依旧是夏大龙的私兵,团长丘富兆,是夏老爷的外甥,忠心耿耿的很,见到陈子锟来视察,一边派人飞报夏老爷,一边亲自陪同,登上城墙眺望远方。

    陈子锟溜达了一圈,保安团是个什么成色,心里已经有了数,这帮乌合之众,吓唬土匪还行,遇到精兵就只有缴枪的份儿。

    他随便拿过一个团丁的老套筒步枪,哗啦一下拉开枪机,看看里面,铁锈斑斑,显然很久没擦拭过了,团丁身上斜挎着的子弹带里,也只有两三颗用来装样子的子弹。

    “好好干!”陈子锟把枪递回去,勉励的拍拍团丁的肩膀,把那小子激动了老半天。

    下了城楼,继续往东走,前面就是夏大龙的宅子,陈子锟在北京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是以前贝勒爷的府邸,和夏大龙的宅子相比,竟然都没有必胜的优势。

    这大宅子,实在太气派了,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啊,围墙老高,下半截用条石,上半截用青砖砌成,极其坚固,四个角上建着角楼,里面有团丁持枪站岗,大门口蹲着两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大门涂着黑油漆极其厚重,门口更是站了四个团丁。

    令人称奇的是,在夏家站岗的团丁,从精神面貌到武器装备都和城墙上那帮老弱病残截然不同,他们普遍装备一长一短两把枪,不用拿过来看,光瞅那闪闪发光的枪栓就知道,保养一定不差,再看子弹带,实实在在沉甸甸的,装的都是子弹。

    合着保安团的精锐都在这儿趴着呢,看来想弄死夏大龙还当真不大易。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城高墙厚,夏老爷很下本钱呐。”阎肃道。

    陈子锟鄙夷的一笑:“夏老爷太落伍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玩意叫迫击炮。”

    阎肃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地形。”

    陈子锟一摆手:“不去。”

    一行人在夏家门口大摇大摆的就这样过去了。

    团丁飞报夏大龙,夏老爷当即奇道:“到我家门口居然不进来,这唱的是哪一出,来人啊,去看看他们去哪儿了?”

    陈子锟等人绕了一圈,来到城西龚家,这座大宅院也不小,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和夏家大宅比,少了一份狰狞,多了一份儒雅,赵玉峰直接上前敲门,一位面目和善的管家出来一看,顿时吓坏了,小心翼翼问道:“您这是?”

    “我们护军使来拜会龚老爷,烦请通报一声。”赵玉峰说话很客气,他也是见人下菜碟,陈子锟第一个拜访的乡绅,肯定是有借助人家的地方。

    管家慌忙开了门,一边派佣人飞报,一边躬着身子将贵客迎进来,直接请到客厅看茶,陈子锟端坐堂上,赵玉峰和阎肃分立两旁,十二个大头兵在门口戳了两个,院子里又戳了几个,客厅门口站了四个,威风凛凛的,吓得闻讯赶来的龚老爷差点不敢进去。

    “护军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龚稼轩忙不迭的拱手赔罪,他穿了一套鱼肚白的拷绸衫裤,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小伙子,衬衫西裤打扮,陈子锟记得,进城的时候,就是他在人群中叫好的。

    陈子锟笑道:“龚大善人你太客气了,本使随便走走,想体察一下民情,不知不觉就进来了,看来咱们有缘啊。”

    龚稼轩道:“陈大人赏光,寒舍蓬荜生辉,这是犬子梓君,还不快来见礼。”

    小伙子上前两步,居然向陈子锟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江东大学的学生,我认识您。”

    龚稼轩吓得肝儿都颤了,儿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好端端的和人家护军使套什么近乎,这年头带兵的人都不好惹啊,万一翻脸了,龚家就完了。

    陈子锟却没发飙,反而站起来和龚梓君握了握手,奇道:“我是第一次到江北来,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龚梓君道:“民国八年的时候,我在省城读中学,那时候就在报纸上见过您的名字,如果不是重名的话,您是当初火烧赵家楼的一分子”

    陈子锟含笑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龚梓君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火花:“啊,真的是您,想不到在这儿五四运动的革命前辈。”

    第四十四章 革命前辈

    龚老爷见儿子如此激动,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五四,什么前辈?”

    龚梓君道:“爹,你还记得当年我上国中的时候,有一次把家里的日本货都给烧了的事情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这个败家子。”龚老爷道。

    “那就是五四运动,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已经过去四年了,我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些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五四青年,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国家,唤醒了这个麻木的民族!”龚梓君两手握拳,眼中含泪,已然是动了感情。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书生意气,终究救不了国家,但是没有书生意气,这个国家是无可救药了。”

    龚梓君用力的点点头:“前辈所言极是,我听说您以前是北大的学生,怎么当了护军使了?”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大学生就不可以从军么?”

    龚梓君道:“太对了,我也要效仿班超,不,效仿前辈您,投笔从戎,为国效力。”

    龚老爷虽然不知道儿子和陈大人说的什么,但是看他们谈的热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招呼道:“奉茶,都愣着干什么,梓君,你好好招呼陈大人。”

    龚梓君坐在陈子锟旁边,很热切的和他探讨起从军的问题来:“护军使,我想参军,您能指点一二么?”

    陈子锟道:“参军很简单,如今天下动荡,到处都是招兵的旗帜,但我认为,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参军的目的,是升官发财,还是混一碗饱饭,亦或是为民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龚梓君道:“当然是后者,为国尽忠是我的理想。”

    “很好,那么,你面前有几条路,一是直接入伍当兵,凭你的学历,当个少校参谋不成问题,还有一条路是报考军校,保定陆军讲武堂之类的学习一段时间,出来就是军事主官了。”

    “我等不急了,我想直接入伍,陈大人您认识吴大帅么,我想到第三师当参谋。”

    陈子锟哈哈大笑:“怎么不认识,我就是第三师出来的,吴大帅对我恩同再造,我的副官马弁,都是第三师的老人,不信你问问他们。”

    龚梓君惊讶了:“陈大人原来是第三师出来的,您在吴大帅麾下起码是个旅长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回身道:“赵副官,告诉他,我在第三师是个什么角色?”

    龚家父子暗暗惊讶,难道陈子锟的官儿比旅长还大?

    赵副官得意洋洋道:“俺们护军使当初是第三师师部伙房的伙夫,专门劈柴打水蒸馍馍的。”

    龚家父子大跌眼镜,陈大人好歹也是北大的学生,革命的先驱,怎么屈尊做了伙夫呢,不过他们很快就理解了,这就是层次啊,陈大人心怀高远,甘愿从最低级的小兵做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陈大人,高人啊。

    龚梓君羞愧难当道:“陈大人这样的豪杰都从伙夫当起,我居然还想当参谋,真是惭愧啊惭愧,我也要从伙夫做起。”

    陈子锟道:“不可一概而论,龚少爷在大学主修什么?”

    龚梓君道:“我在江东大学经济系读书,学的都是如何赚钱那一套东西,如今国家危难,经济命脉皆被外国人掌握,这些知识一点用处都没有,”

    陈子锟道:“此言差矣,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如何养兵,如何采购军械,经济和军事,是国家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龚梓君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陈大人,您说的太对了!”

    龚老爷捻着胡子笑了,他这个儿子,自从十五岁送到省城去念书,就成了野马,没人管得住他,平时更是眼高于顶,全县城就没有他瞧得起的人,如今终于有他佩服的人了。

    “陈大人,犬子不懂事,胡言乱语让您见笑了。”龚稼轩适时插言,谈起了时政,虽然他身居偏僻县城,没有报纸杂志可看,但出于一个乡绅的本能,对国家形势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大总统已经退位,现在国家没有元首,而国家最有权势的人是吴佩孚。

    这种话题,陈子锟自然是游刃有余,很随意的侃了一番,让龚家父子渐渐明白,这位护军使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熊希龄是他的忘年交,吴佩孚是他恩师,北京大学的教授是他朋友,政府总长次长是他哥们,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位爷,手眼通着天呢!

    忽然,龚梓君干咳一声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犬子想从军,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就在护军使公署当个勤务兵吧。”

    龚梓君很惊讶,爹爹今天怎么这么开明,居然主动提出让自己从军,而且还是跟着这位传奇人物陈大帅从军。

    陈子锟哈哈一笑:“龚老爷开了金口,自然没问题,不过勤务兵就免了,当个高参吧,我正缺管经济的人才。”

    “如此甚好,还不谢谢陈大人。”龚稼轩一边说着,一边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悄悄去了。

    “多谢陈大人成全。”龚梓君喜不自禁,能在五四前辈手下当差,他很满意。

    又聊了一会,管家带着两个佣人过来了,捧着托盘,里面放着成匹的绸缎。

    “龚老爷,这是何意?”陈子锟故作惊讶。

    “一点小意思,乡下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还请陈大人笑纳。”龚稼轩道。

    陈子锟假意推辞了一阵还是让护兵接了过来,道:“其实还有件事想麻烦龚老爷。”

    “请讲,只要我龚某人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呵呵,我想请龚老爷帮忙寻几个手脚麻利,忠厚可靠的丫鬟老妈子,后宅没人伺候到底不行啊。”

    龚稼轩笑了:“我当什么事呢,南泰县别的不多,就是勤快老妈子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那就多谢龚老爷了,时候不早,我们该告辞了。”陈子锟起身欲走。

    “这怎么能行,留下来用饭,都安排好了。”龚老爷一使眼色,龚梓君上前拉着陈子锟说啥不让走,陈子锟顺水推舟也就留下了。

    龚家确实已经安排好了酒席,鸡鸭鱼肉琳琅满目,连带着十二个护兵也跟着沾光,有酒有肉一顿大吃。

    ……

    一小时前,团丁飞报夏大龙,护军使一行人进了城西龚老爷的家,夏大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从我门口招摇过市,却不进来打个招呼,这也就罢了,转脸进了姓龚的家,这不是诚心给我难看么,南泰县谁不知道我姓夏的才是老大,我就不信你陈子锟不清楚。

    过了一小时,在龚家附近蹲守的团丁又来报告,龚家从醉仙居定了两桌上好的席面送来过来,想必是留客人吃饭了。

    夏大龙更加恼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两枚铁胆转的飞快。

    丘富兆颠颠的又来了,点头哈腰:“老爷,有大事禀告。”

    “说!”夏大龙明显心情欠佳。

    “老爷,我刚才请护军使公署的李排长吃饭,得到一个惊天内幕,说出来吓死人……”丘团长得意洋洋,神神秘秘。

    “快说,少他妈卖关子!”夏大龙一声怒吼。

    “是!护军使公署根本没有兵,那一连人是徐海镇守使借给他的,陈大帅手底下总共有三个兵一个副官,一个参谋长。”

    “当真!”

    “小的拿命担保,绝对假不了。”

    “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光杆司令啊。”夏大龙仰天长笑,笑的泪花都出来了,“人老了就是不行啊,居然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唬住,什么护军使,狗屁!”

    “对,他就是个狗屁,今天还上城墙溜达呢,啥都不懂,到处乱看。”丘富兆道。

    “就那几个人,让他看就是了,咱的底子,他摸不透。”夏大龙冷笑道。

    ……

    护军使一行人酒足饭饱,从龚家出来,打着饱嗝走了,龚氏父子送到大门口,望着队伍远去才喜滋滋的回去。

    龚梓君见父亲神采飞扬,一改往日颓唐之色,便道:“爹,您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岂止是喜事,简直是大喜事,原以为龚家要败在我手上,哪知道时来运转,遇到贵人了,梓君,南泰局势要变,夏家要倒霉了!”龚稼轩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刚才老头喝了一点酒,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是么。”龚梓君也笑了,他是大学生,见识自然比爹爹强,家乡匪患严重,民不聊生,自家原本是开钱庄的,前清时候生意兴隆,自打民国后反而走了下坡路,生意一落千丈,本来遍布全省的钱庄只剩下省城一家,由叔叔在勉强维持,龚家的没落,和大环境有关系,和夏家也有关系,夏大龙仗着手里有枪,一直压着龚家,生生把他们家动一流家族压到二流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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