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大可以在若溪被救出之后,趁乱逃离。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条件要充足,最起码他要是一个能看得见路的正常人,其次,他要有预先制定的逃跑计划和路线,再次,要有得心应手的心腹之人帮衬。然而,这三点,他哪一条都不具备。

    所以,他在确定若溪无恙之后,乖乖回到了这里。

    看起来对这场婚事他没有丝毫的反驳和不悦,然而实际上,他不止反驳过一千遍一万遍,甚至设想过十几种逃离的办法,又被一一否决。不能放下的,还有钟府。

    他走容易,后续的事宜则棘手,陛下肯定降罪,首当其冲的就是父亲钟覃,义弟钟凉叶,以及钟府上上下下十几号人的性命,全部系在他的一念之间。

    “无颜……你是不是累了?”迟迟不见爱郎有何动作,卫紫嫣疑惑的开口。

    “是有些累了。”钟无颜一语双关的说道。扶着卫紫嫣的手,钟无颜并没有把她带向床榻的方向,而是走到了圆桌之旁。

    斟满一盏清酒,举在面前,钟无颜神色郑重,双手举杯,“公主,这一杯酒,无颜敬你。”

    卫紫嫣面上一红,娇嗔道,“以后无颜你就是我的夫君,该是我敬你才对。”

    “不,公主为尊,该是无颜敬你。”

    “无颜。”卫紫嫣抿了下唇,才道,“你该知道,在你面前,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公主,也没觉得身份比你高贵。”甚至,她觉得钟无颜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因为她时刻都要小心的探查他的情绪高低,心情好坏,小心谨慎地与之相处,只为了换得他一个难得的笑颜。

    比较之下,她才显得卑微。

    果然,爱情里谁先爱上,谁便输了。

    她就是那个输到底的输家,却,甘之如饴。

    “但在无颜心里,公主始终是公主。”轻而缓的几个字从他的薄唇里甫吐而出,宛如最锋利的刀锋夹带着层层的寒气,向她袭来。

    从来都是公主……而已。

    卫紫嫣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尽管他看不到,她却不想让自己的新婚之夜里少了笑容。

    “所以公主……请给无颜一点时间,在那之前,无颜会一如既往的对公主……敬如神明。”

    卫紫嫣豁然抬头,有些怔然,随后便发出一声哽咽似的苦笑,奇怪的声音让钟无颜皱了皱眉,他在等她的回答。

    他说……敬若神明……

    自然而然的,卫紫嫣知道钟无颜说的是什么意思。被宫女们精心描画过的眼睛染上一点碎心的红痕,眼波微转,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张洒满了四宝果子的床榻上。

    大红的铺盖,金丝缠绕的龙凤呈祥。桌案上,红烛已经落下千重泪,厚厚的叠加在一起,像一张难看的老人脸,褶皱频频,毫无生机。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夜晚被烧得干净。

    钟无颜静静的等待着她的回答。他亦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有多残忍,然,却是事实。

    房间里一时静极,红烛花泪发出的嘶嘶声也能清晰可辩。一双璧人皆穿吉服,刺目到令人眩晕的大红色组成了房间里所有的色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紫嫣才轻轻吐了口气,她险些以为自己刚刚的那口气就那么横在胸腔里,一辈子也不吐出来了。他要时间是吧?她给的还少么?从幼年时候的相遇,到现在,数个寒暑的相对体贴,竟然没有捂热他的心么?她很想问,问一问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你的心到底是不是和这张脸孔一般,是冰山雕刻?

    “没关系。”她一如往常的轻笑着,孩子似的闪耀着喜悦的光芒,然而眼底的光却带着不可遮挡的忧伤。

    “没关系的,钟无颜,真的。”她吸了口气,让自己早已被泪水充斥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可以等,也可以给你一辈子的时间,我不会逼你的。”

    “多谢公主。”听着这样的话语,钟无颜反而有些羞愧。

    “别急着谢我,”尚自带着眼泪的眼角向上微微一动,竟是露出笑意来,然,语气却森冷透骨,“一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我都不在乎。但,你只要记着一件事就好。”

    “公主请讲。”心里隐隐觉得她这话说的深意不明。

    “你只要记得你是我的驸马就好。”她微笑浅语,笑意盈盈。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做我的驸马。”

    ***

    “她现在还在昏迷,性命自是无碍,只是,不知道要何时才能醒过来。”白江站在榕树下,对着树后的一条颀长的黑影轻声说道。

    黑影不动,也没说话。

    白江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环住双肩,“哎,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赖在这儿不走么?”

    “宫里的庸医我信不过,带我去看看她。”沉稳的口吻稳健如刀兵。

    “你疯了吧?”白江凤目一动,嫉妒的目光闪了又闪,“嘁,想去看她?也行啊,你得先看看她身边的那个人走了没有。”

    黑影又沉默不语。

    白江斜靠在树干上,好整以暇的梳理着自己垂落到胸前的长发。黑丝丝的一束缠绕在指间,“自打回来之后,殿下就一直没离开过她半步,白川,你……”你就那么喜欢她么?这句话被含在口里,又咽了回去,横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被唤作白川的黑影侧了侧身子,不甚在意似的开口,“我要是想去看她,就凭卫飒,他能拦得住么?”

    “是,是,你们都是能人,我妄作小人姿态了。”白江没骨头似的挂在树干上,似笑非笑的看他,“你要是执意去看她的话,我也只能牺牲色相,去把殿下引开,不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为何?他不是一向很信任于你的么?”

    “两码事,”白江耸了耸肩,“这次我回来,就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他怀疑你了?”

    “也不见得,我们两个这些年早就够默契,他眼神里的意思我能看懂,至少,目前我还没在他的脸上看出怀疑的意思来。”

    “也别掉以轻心。”白川低低嘱咐一句,目光如炬的在他俊秀的脸庞上一转,“你们二人的确是够默契。”连刚刚整理头发的神色都那么相似……一样的妖娆惑众。

    “你这是吃醋了么?”白江嘿嘿笑了起来,手不老实的往他身上一搭,“我对你的心可从没变过。”

    一把拍掉他的魔爪,白川哼了一声,“只是提醒你别着了别人的道儿。卫飒不是个省油的灯。”

    “好吧,如果这是你在关心我的话,我会好好的记下来。”白江笑靥如花。白川则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奈浅笑,“随你。”他身形一动,宽大的袍袖宛如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闪动着洁白的羽翼,飘逸且自然。白江不自觉地就看直了眼,就是这种俊逸飘摇之感,让他经年不能忘怀,哪怕是抛却了伦理纲常,世人眼光,也不能阻断他对其的绵绵情意。

    还没等他眼底的柔情蜜意化成浓浓的江河湖水,白江的身形已经掠起,淡淡的留下一句,“明日晚上,我来看她,你想办法。”

    “哎,什么嘛。”白江跺了跺脚,没奈何的目送那人的身形远去。从来都是,让他想办法,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啊……愁着一张苦瓜脸,白江咬了根手指头,痴迷的看着白川消失的地方,黑漆漆的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他却好像还能看见某人惊起的身影,矫捷的身姿,超然的白衣蹁跹……

    “白管家……您,您在这里做什么?”有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一下。

    “额,我……看月亮。”白江收回目光,平静的望了一眼来人,有些不悦,“绿儿?”

    绿儿低了下头,“殿下请您过去。”

    “哦。”白江答了一句,走了几步,又回来,低着头看她。绿儿跟在他的身后,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的怀里,脸羞红两朵红云,退后几步。

    白江笑眯眯的打量了她一阵,才离开。绿儿抚着胸口,莫名其妙看着白江越走越远的身影,再想回忆刚刚自己恍惚看到的白影,竟然有一种错乱的重叠之感……

    刚刚……到底有没有人来过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为了睡美人

    夜幕低垂,四合间的苍茫低沉,让人陡然多出几分压抑之感,大殿上静谧的,安宁的,如同不是处于这样一个环境的所在。这种宁静致远只适合出现于野旷天低树的山野,或者是江清月近人的河畔,出现在这个政治激流的漩涡之中,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所有的下人都被调遣到其他的院子里做活,连过来打扫的宫女都被提前下了命令告知要绕道而行,整座忘魂殿里这处跨院显得格外奇怪,仿佛是和外界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外围的混乱,嘈杂等等都阻隔在外,不可亲近半分。

    如同与世隔绝的跨院正是卫飒的寝殿位置所在,平日里华灯初上的时刻正是忘魂殿中让人销魂的时候,歌姬琴师早就匆匆过来,为晚上的狂欢而做着精心的准备,只是从昨日开始到今日,这里连一角舞姬的衣裙都不曾看到,更遑论整夜通宵达旦的纸醉金迷和葡萄美酒夜光杯了。

    如此与平时截然不同,原因无他,只因为此处多了一个重归而来的人罢了。

    白若溪。

    该死的女人!

    床边有人低吼一声,轮圆了的拳头高高举起又轻轻落在床边缘,像是怕惊扰了床上人的酣睡。诸多压抑的情绪被这一拳重重砸在自己的心上,像是扪心自问一样,两天一夜的昏睡让卫飒已经接近咆哮的状态。

    这个女人在和他搞什么鬼!是故意要看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么?故意要看他为了她而两天一夜不能合眼么?还是故意想要看看自己到底在他的心里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么?

    真狡猾啊你!卫飒揉了揉因为皱得太久而发疼的眉心,沉重的叹了口气,她还是那么倔强,从来开不肯好好的听他的话,真是的。卫飒双肘抵在床榻上铺着的薄薄的羊绒小毯子上,宽大的袍袖顺着他的胳膊滑落下来,露出里面修长而结实的手臂,就是这双手臂将她从死神的手中拽了回来,卫飒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溢于唇边,要是现在他还能再用这双手去唤醒她就更完美了。

    “呐,小溪儿,我说……”他顿了下,眼波微微转开,留在她身上盖着的锦被上,语气很平和,好像和刚刚还挥拳头的那个人判若两人,“小溪儿,我说你啊。赶紧给本王醒过来,你听见没有!要不然的话,我就……”这句话看起来像模像样,好像是句带着极大威胁意味的警告,但实际上,这句话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少了太多从前的霸道和蛮横专权的气势,那种声音和语调已经近乎是一种恳求,卫飒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气势早就消弭得无影无踪。

    双手慢慢覆盖上她松散落在枕边的手,轻轻的把它们放在掌心,渐渐合拢又移到唇边,“我就能拿你怎么办呢?小溪儿,你还真是会给本王出一道难题啊。”

    许久不见,再一见面的时候就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在号称生离死别一转瞬的刹那,有人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因为从前某个人留在心窝的痕迹,也不是他忽然想要换换口味的荒唐,而是……真的,真的……喜欢她。

    喜欢的是她——他好不容易从常青殿里弄到手的小宫女,长相平凡,身材没料的小个子,白若溪。

    而且,这的确算的上是一道难题,她就这么睡着,像是要再也不想醒来。卫飒咬牙切齿的看着她静静闭着的眼睛,恨不能上去给她扒开一条缝隙出来,让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重新看着自己才好。

    “你要是再不醒来,本王就……就……”他忽而送了口气,把握在掌心的她的一对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本王就只能这么一直看着你,等着你醒过来了。”

    “就看着你,看着你,看你醒不醒过来!”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已经开始顾不上什么脸面和尊严,他要大耍赖皮阵,目的简单而纯粹,就是要威胁她,恐吓她,让她不敢不醒过来。

    “殿下,白管家来了。”绿儿低低的在帘帐外唤了他一声。

    “嗯,让他进来。”握着若溪手的姿势,始终没有改变。

    帘拢上的珠玉水晶勾动,发出悦耳的轻响,煞是好听,然而卫飒却眉头一皱,“什么鬼东西!绿儿,明儿叫人拆了去!太医说要静养,要静养!”

    绿儿刚要答话,白江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过来接茬,“你自己心情不好,拿帘子撒什么气?绿儿你且去忙你的,莫要理这个疯子。”最后一句,已经近乎是半开玩笑了。

    卫飒横了他一眼,转过去替若溪掖了掖被角,此时正是仲春,已经到了汗湿夹衣的温度,只是她的一双手带着的还是蜇人心肺的寒意,好像是两团冰块被钻进了手里一样,卫飒一直这样捂着,都不能捂热。

    “她瘦了。”

    白江站立在他的身后,听见卫飒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了三个字。嗤笑一声,没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看他道,“住在那种鬼地方,不瘦还能长肥了出来不成?殿下你不可得陇望蜀,她能活着出来已经是莫大的造化。”

    “嗯。”卫飒魂不守舍的点了下头,又摇了摇。

    “什么意思?”白江一皱眉。

    “我是要感谢老天也让她活着出来,却不能认同这个所谓的活着,就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看看她!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卫飒说着说着又开始暴躁起来。

    “我早和你说,宫里的太医都是庸医,你还不信。”白江眼波微微一动,没再注视着他说话。

    卫飒眉头一挑,“听你这话的意思像是有了什么好办法?”

    “自然,你忘了,我在宫外还是有不少朋友的,其中不乏杏林高手。”

    “可靠么?”

    “是个江湖中人,人送外号,白袍如来。”白江眼光一闪。

    “如来?口气当真不小,若他真是能指点生死的佛祖,本王请来拜上一拜也无所谓,不过,此人医术当真有这么高明?”卫飒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白江,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此人真能让小溪儿醒过来么?”

    白江微微一笑,“这我不敢打包票,但至少,你应该试试其他的方法。”

    “好,你去请人来,若他真的医治的好小溪儿的伤,诊金我出千倍。”他转过脸,倍加爱恋的看着若溪苍白如纸的面庞,语气也低调下去,“她若是有半分的闪失,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仓促离别,原谅自己的久久不归,更不能原谅他为了某个局而刻意的疏远……

    白江定睛看着这个满脸懊悔之色的男人,心里十分惊愕,他向窗外淡淡的望了一眼,“知道了,我会转告白袍如来……你的心意。”

    “殿下,有客到。”宝焰探头探脑的在门外钻进来说道。

    白江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当即沉下脸来教训,“宝焰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进就是进,出就是出,别这么鬼鬼祟祟的半进半出的,不怕别人看见你这熊样子丢人么?”

    宝焰最头疼看见白江,就是因为看见白江的身影在屋子里乱晃,他这才不敢大大方方的进去通秉,只能在门口悄悄的传了句话,结果还是被人家给逮到了。苦瓜着一张脸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的殿下,奈何卫飒这会儿全神贯注的全在失而复得的白若溪身上,压根没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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