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人想要我的一张画像,那么便劳烦卫公子为我画一张肖像即可。”少女的沉静也只是片刻,稍后,她便大大方方的对上了卫锦枫的眼睛。尽管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被这样一双优容华贵的眼睛一直打量,卫锦枫的心里竟然有着说不出来,也说不明白的情愫。

    “那就请小姐端坐,容在下为小姐画像。”卫锦枫笑了下,缓缓提起笔,将刚刚自己画的那张画悄悄放到一边晾干,铺好另一张雪白的宣纸,才堪堪动手。

    依旧是不施水彩颜料,只有淡淡的水墨晕染,卫锦枫看着对面咫尺之间的少女,不由得兀自出神发呆。

    “啪嗒。”一点轻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少女启唇道,“卫公子,你的墨汁滴到纸面上了。”卫锦枫低头一看,果然,一点黑黑的墨点在洁白素雅的纸上,一点点的扩大,心里暗骂一声糟糕,告了声罪,便重新换掉了那张被弄污了的纸。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纸已被污染,她一个盲女是如何知晓的?

    少女微微一笑,动了动坐的有些僵硬的身体,“一般瞎子都要比常人的耳朵好用些。”

    她是如何能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平静的说出这样妄自菲薄的话来?并不带有一点的羞涩和难看,仿佛她是盲人这一点从来不曾让她伤心过一般。

    “小姐当真如此心胸开阔,不以为意么?”他是个直率的人,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少女一愣,摇了摇头,“我从出生起便患了眼疾,或许从前倒是见识过外面的风景颜色是何等瑰丽,却实在没有印象,忘记了颜色,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她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悲伤,只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色彩的人来说,黑白两色也就不显得那么枯燥乏味了。

    听了这话,卫锦枫忽然改了主意,重新往碟子里倒了一些颜料,轻轻挑染开来,她的色彩,应该由他来补充完整。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第二次,他拿起笔,便是无论如何也画不下去了。只能对着勾勒了一半的美人面发呆,只是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把沾满了墨汁的毛笔拿的远了一些,免得又弄污了画面。

    她不知情,只呆呆的坐着,目光游离在外,似乎飘摇到了没有边际的所在,兀自出神想着什么。朝阳底下,他看着她,满含深情,她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宝焰蹦蹦哒哒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和端着茶盘不进不退的凝香撞了正着。宝焰刚要出声,便被凝香捂住了嘴,“别闹,你家公子正在给我们小姐画像呢。”

    “画像?”有这样画像的么?画画的人只看着人家小姐,压根没有落笔啊。宝焰心里纳闷,不过他的目光看见了凝香手里的托盘,就移不开了。凝香的手中正托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和一壶好茶,看宝焰口水马上就要滴落的样子,凝香无奈抓起一块糕点塞进他的嘴里,“你自己去那边吃去,别碍着卫三少爷作画。”

    宝焰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感激涕零的神色跑到那边坐好,乖乖的吃着点心。

    凝香朝着里面望了一眼,终于把那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茶端了回去。重新换好新茶才返了回来,顺便丢给宝焰一盒瓜子糖,宝焰顿时又乖巧了三分。

    “卫三少爷,请您用茶。”凝香放下茶水,又退了出来。

    “小姐也请用茶。”卫锦枫执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给了少女,少女莞尔一笑,伸手去接,呷了一口,便放下。

    “卫公子我们能否休息一会儿?”她不太好意思的开了口,卫锦枫才意识到她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歉意的开口,“让小姐静坐良久,是在下的疏忽,小姐还是起来舒展一下筋骨吧。”

    少女点头,便要起身,然而一动才发觉,双腿已经有些麻木,哎哟一声还未叫出来,便歪斜着摇晃了几下,卫锦枫慌忙伸手扶住,“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被陌生男子扶住,少女的脸颊上飞上两朵红云,却又不能推开,没有人家扶着,她只怕早就跌落在地了。“多谢公子。”她只能这么说。

    卫锦枫握着她纤细的胳膊,忽而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她的身上传来,竟是从来没有闻见过的那种淡雅甜香。

    “小姐用的什么香粉,当真香甜可人。”他没话找话来缓解两人的尴尬。说这话,手就扶着她站起来,慢慢走动。

    “我从不用粉,这是熏香。是血嫣花的香气。”她淡笑如许,轻声说。

    “血嫣?就是北冥的国花血嫣么?”

    少女浅笑,“公子学识当真渊博,正是北冥的国花血嫣。”

    “想不到,这小花却是如此的香甜。”卫锦枫赞美了一句,忽而重说道,“此花虽美,却比不上小姐的万一。”

    “公子说笑了。”少女有些含羞,不料脚下被石子一滑,惊呼一声,便被一双大手环住了腰身。他的身上同样有着好闻的佛手香的清苦香气,闻着让人安心。

    “小姐当心。”他适时提醒一句,却没有在少女站稳之后松开自己的双手,他抱着她,看她原本苍白的小脸染上血嫣一般的红润。

    “卫公子……”她娇羞不能言,轻轻挣了两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又怕惊动了外面的下人,只能轻声说着,“你能不能……松开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卫锦枫象征性的松了松手,却还留着扶着她的姿势,“事发紧急,在下唐突小姐了。”少女别过头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刚才那幅画,小姐想要在下题什么字在上?”卫锦枫换了个话题。

    “便写上我的名字吧。”少女仰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缓缓底下。卫锦枫等得就是这句话,赶紧追问一句,“敢问小姐芳名。”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美人叫什么名字呢。

    “嫣儿。”她的目光落在两人脚下的那片血嫣上,低低说着,“以血嫣为名,也许是一种缘分吧。”但也是一种罪孽。在这洒满阳光的院落里,他挽着她的手,默然不语。

    北冥之中,只有一人,能够以血嫣入名,那便是——北冥国的小公主,北冥融嫣。

    番外五 画婵娟4——画未相思

    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交错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便成了日光底下最美的风景。凝香在外面拉了拉长得丰茂的牵牛花,遮住了里面的旖旎风光。

    此间情事,从画起,由画生。

    卫锦枫这一留,便是七八日,宝焰每天乐得清闲,没甚事做,又有凝香不时的给他些好吃的,竟然比来的时候胖了一圈,身子也长高了,反倒像是从后妈家住到了亲妈家里一般,身体得到了很好的滋养,身板子也壮实了许多,看着倒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了。

    当然,要除了成天跟在凝香身后不时的转来转去的没出息的嘴脸以外……

    时光一旦沾染上了情爱,便过的嗖呼快然,一转眼,又是七八日过去。这座别院里的下人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位在中秋之夜到访的美少男画师每日与他们的小姐在一起品书论天,下棋喝茶。

    让卫锦枫讶异的不止是嫣儿的敏锐和聪慧,她虽然目不能视物,却似乎比真正的明眼人还要看得透亮,相处的时间久了,卫锦枫就发现,嫣儿虽然在和他相处时有说有笑,但却时常在不经意之间便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如同这越来越凉的天一般,让人不能不放在心上。

    日日朝夕相对,二人的日子倒是过的活色生香,发乎情,止乎礼,嫣儿越发觉得,这个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君子,非是如同传言中那般孟浪。

    他上知晓下明白地理,远到上古传说,下到民间故事,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那些有趣的故事小段儿让她每每听来便不由自主的莞尔轻笑。在说到嫦娥和后羿这对苦命鸳鸯的时候,嫣儿一双朦胧的眼睛里亦是泛出点点泪光。

    卫锦枫有些后悔,他早已看出这些日子嫣儿心事重重,却从未想过会把她招惹哭了,心里不由有些愧疚,慌忙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谁料想,嫣儿的眼睛就好像是两汪清泉,那泪水,流也流不完,擦也擦不掉。

    索性就丢开了帕子,用手指轻轻为她揩去泪珠,一边不无怜惜的对她轻声说,“怎么好端端的就哭起来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过都是神话里的传说,不可真信。嫣儿若是非要相信的话,那就相信这世间男女之间必然会有真情意。”他轻轻松开手指,捧住她梨花带雨的脸颊,“比如锦枫对嫣儿,嫣儿对锦枫。都是一往而情深的。”

    嫣儿面上蓦地飞上两朵红霞,堪堪收住了泪,假意捶在他的肩头上,“青天白日的,说着也不觉得肉麻。”

    “肉麻么?我怎么觉得这只是我心里最想告诉你的话呢?”卫锦枫呵呵一笑,用手按着她的手掌,缓缓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里面一颗赤诚的少年之心正有力的跳动着,嫣儿的一张美颜更是红上几分,娇羞的低着头,被他捏住的手也变得有些发烫,半晌才懦濡着说,“你总是这么没正经。”

    “也只有在嫣儿面前才没正经。”卫锦枫今天心情相当不错,日日有美人在侧,他如何能不心满意足?恰如同身在五云之中,虽知道只是虚幻,不可依靠,不可沉迷,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被身边的温柔所迷惑了本心,也或许,他的本心本就是这么想的。

    “今晚上,我想为锦枫你弹上一曲,你可愿意?”蓦地,偎在他怀里的人轻轻出声,声音里有着让人揣摩不透的复杂气息。

    卫锦枫眉头微皱,语气却是无波无惊,只淡淡答了一声,“好。”

    月上梢头,人约黄昏。

    别院里掌灯的时候,卫锦枫已经带着自己的画笔,悄然来到嫣儿所在的阁楼底下,凝香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看见他来,眉眼具笑,帮着拿起他的画袋,一边招呼他上楼去。

    “卫三少爷,小姐已经在等您了。”凝香把他送到房间外,自己就先告退了。“奴婢就在外面伺候,如果小姐和三少爷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奴婢便好。”这是卫锦枫认识凝香之后听她说的最像下人说的一句话了,不由莞尔,“凝香姑娘,你还是像平时那样泼辣才好,如此温柔,真叫人不习惯。”凝香回头,给了他一记眼刀,扭着屁股下了楼。

    “嫣儿?”他站在门口唤了一声,这里终归是女子的闺房,他贸然进入的话,实在有些于理不合。

    “锦枫?你来了么?”屋里有人答应,卫锦枫微微勾唇,她的声音在这个昏黄的傍晚听来,便觉得如同天籁般让人闻之心生甜蜜。

    “进来坐,”她又说。

    卫锦枫依言而行,进得屋里,便看到嫣儿正坐在一张琴的面前,古色古香的琴在烛光下泛着微微的幽暗的光芒,她只是轻轻的挽起了满头长发,用一支薄翠绿颜色的玉簪子别住,黑发,绿簪,说不出的魅惑轻盈。她的面前焚着一炉好香,闻起来便如同置身云端。让人不禁有些心旌神摇。

    她十指轮转,一曲音符跳跃指尖,是一曲《流云追月》,正是他们初见时的那曲。卫锦枫缓缓提笔,于纸上缓慢而轻柔的画出伊人美貌,眉似远山,形如扶柳,国色无双。

    一曲毕,嫣儿堪堪停手,执起旁边的玉壶,倒了一杯琼浆,“锦枫,请满饮此杯。”卫锦枫神色不变,似乎对她忽然要劝自己喝酒的事丝毫不挂在心上,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欣然的神色,“好。”他接过酒杯,欲饮。

    嫣儿忽然出声,并按住他拿着酒杯的手,神色有些古怪,“锦枫,你日后可还会记得我?”

    卫锦枫沉声,另一只手摸上她的葇夷,“日日在心,不敢忘。”

    嫣儿低头浅笑,收回了自己的手,卫锦枫举杯,一饮而尽。

    “嫣儿可否愿意在为我弹奏一曲?”他重新坐回桌边。

    “好,锦枫想听什么?”嫣儿柔柔一笑,恍若出尘仙子。

    “便是一曲《长相思》吧。”他轻轻启唇,似乎预见未来。

    于是,此一夜,才是真正的红烛,罗帐,美人,琴音,才子,佳酿……只是,一曲长相思还未完成,卫锦枫的身子便重重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卫郎,我今日如此做,都是为了你,既然命运已经笃定,我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卫郎,你又何苦在我身上留了自己的一颗心?”嫣儿迷蒙的眼中再次落下泪来,屋外的凝香进得屋里,安抚着她,“公主,莫要再哭了,对眼睛不好。”

    “我日后都不能再见卫郎,要着这对眼睛还有什么用?”嫣儿哭倒在琴上,琴弦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发出嗡嗡的悲鸣。

    “公主,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咱们快些起程吧,莫要误了婚期。”凝香看她迟迟未动,只能说出实情。

    嫣儿扑簌簌落下一行清泪,重新握着他的手,将自己头上的簪子留给他,“卫郎,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从今之后,我们两不相见。”话已至此,便是断肠。

    马车早已在外等候,车轮飞转,主仆数人尽数连夜撤离别院,奔往北冥王庭而去。

    三日之后,失魂落魄的卫锦枫在北冥的城门上看到一则告示,黄色的皇榜上醒目的黑色大字宛如剜进了他的心上。

    明日,公主融嫣大婚,昭告全国,而她要嫁的,便是他们大祁国的三皇子殿下。从此以后,他们再相见时,便是主仆,便有尊卑,便……不可再情意昭然。

    披头散发的卫锦枫在城门外一直冷冷的看着那张刺目的皇榜,心里凉得如同城外那池水。

    她终归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摆布,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而对自己真正有情的人,只能苦苦站在宫墙之外,遥遥叹息。

    叹命运之无情。

    卫锦枫便这么一直站着,等着,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中梢,等到日出朝露……直到他的眉梢和发梢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露,他依旧自虐一般的看着那张皇榜。

    今晚,便是她的大婚。那红烛罗帐,就是埋葬他初恋的最好坟墓。那张让人魂牵梦萦的美颜再不会为了他一人而笑。

    她的一切好,都再也与他无关。

    本就是无心错恋的一场孽缘罢了。卫锦枫三天未动的身子终于在城楼里放出的烟花妖娆中,仰面倒下。

    这一夜,本是秋末的季节里竟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飘着飘着,这雪便成了鹅毛大小的碎片。卫锦枫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的落雪越来越厚,雪片掉落进眼中,凉凉的,竟有些让他觉得舒畅。

    皮肤上越来越凉,然而心里却越来越火辣的疼!

    雪扑簌簌的飘,一如他当日醒来后不见伊人的苦涩和心痛,就那么漫无边际的飘散了开来,弥漫了整个心腔。其实,早在嫣儿动手之前,他便已经知道,北冥国的公主将要与大祁国的皇子和亲,时间便是月末。

    他一直想要等着,等嫣儿对他开口,只要她说,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尘嚣,远离这些虚伪和丑恶,远离这让他们都为之困顿的牢笼。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

    她终归……是不相信他。没有给他这最后的一次机会。

    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卫锦枫仰面朝天躺倒在这冰雪的天地之中,望着昏惨惨的天际,蓦然发出穿透云霄的朗笑!笑得那么痛快,笑得那么用力,笑得又是那么绝望!

    身边的人避无不及的躲着他走开,原本就不好的天气,谁也不想和一个疯子发生什么瓜葛。

    他便这么躺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的凝滞,要死了么?很好,她的大婚夜,他的亡命时。

    夜幕四合,宫城里传来的,是阵阵锣鼓笙箫,吉庆有余。

    皇子大婚,普天同庆。

    却有一人,濒临死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远远的,佛号如同天际传来的声音,遥遥传来,老和尚面目慈祥,口鼻开阔,他的头上未曾着帽,露着光秃秃的头顶,顶上还有些许未滑的落雪。一身斑斓袈裟裹在颀长的身上,老僧须眉洁白,恍若是和这肃杀的天地一般,洁白纯净。他缓缓来在卫锦枫的身侧,低低颂了声佛号,才蹲下身,为他扫开面上的积雪。他俊美的容貌早就不在,连日来的萧索让他几乎脱形,连颧骨都高高的耸起。两眼涣散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并无反应。

    “阿弥陀佛,缘聚缘散终有时,施主何苦如此。”他在他身边轻声说,带着莫大的悲悯。

    许久,只有风过的声音,和雪落的响动。

    “大师,我一生无所求,只愿得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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