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经历了事情,是回不到过去了呢。

    黄伯伯还在他身边犹自叨咕着:“哎,我是不成了,我老了!要说旁人……也真是难,不瞒您,这有传承册子的大多没传人,有传人的吧,人家也早不在这个穷街呆着了,有机会跑啊,都早跑了!早年间国外去了的好多呢!哎!也是常辉水土不好,赚不来养家糊口的银子……”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的一歪头,忽猛的一拍大腿大声道:“嘿!有了!瞧我这脑袋,说起来……有!有家传承,当年可是相当的有名气的……”

    他说完站了起来,四下看了一圈儿,然后指着一个缩在旮旯的小胖子说:“晓善!你家的那册子还在么?!”

    黄伯伯说完,人群中站起来一个神情怯怯的小胖子,他看大家都看他,就有些羞涩的低了头,又点点头。

    黄伯伯一听在,顿时就高兴了,他回过脸来对九德先生说:“老先生,九州六把老匠刀,南派藏刀花家,说的就是他家!”

    九德先生顿时大惊,猛的蹦起来问到“什么?藏刀花家在这里?不是死光了么?”

    身边早就想说话的段爷爷,他猛的一支脑袋插了一句话:“也快死光了,就死的就剩下他一个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身后段奶奶对他后背就是一巴掌:“有你什么事儿!鸽子还在那边儿坐着呢?有你什么事儿?你废什么话啊?啥叫死的剩他一个了?这些老街坊可没死呢!老东西你要是嘴儿痒痒,你就去墙上蹭去!墙不当用,你去工地找块砂纸打磨下!砂纸不顶用,你就把脑袋放到电锤下面你死了得了!哎呦!见天给家里孩子们招惹是非!人谁也不吭气,你胡咧咧什么呀?”

    这眼见着老两口要吵嘴,黄伯伯赶紧摆手说到:“晓善那,你段爷爷就这样儿,你别心里去,这样,你先家去,先把你家传承的册子拿来,给这位老先生看看。”

    那叫花小善的小胖子脾气很好,先是对段奶奶那边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又点点头相当乖顺的就走了。

    待他走远了,九德先生才好奇的问黄伯伯:“奇怪,国内大赛我也是几十年间一直去的,可是这位小学徒,我却从未见过?前些年我跟几个先生把这老手艺归档著书那会……在中州博物馆的档案里,这位花家,是早就断了代的……那边填的可是绝档!”

    段爷爷对这段历史可是清楚,他又按耐不住的蹦跶了出来说道:“就是没断啊!没断啊!老花家以前有个上门结契的,后来拿了学徒册子他跑了……”

    说到这儿他极其神秘的低头大声说:“说是晓善他爷不顶用了,那儿!”

    他用眉毛对着九德先生裤子一扬眉继续说到:“他爹是领养的……不过呢,到晓善这儿也是断定了,老先生您看他右手了没有?郡里工艺品厂,作业事故!咔嚓一刀下去,四个指头没了!嘿!他残疾了……您说是不是断了?”

    段奶奶“啪!”的一下又给自己男人一巴掌。

    拍完她抱歉的笑着对九德先生说:“您甭听他胡咧咧,晓善命苦,他爹在他两三岁就没了,这手艺不是从那娃儿手里断的,是来不及传下去……您问他黄爷爷,是个人就知道,就这老东西不知道!我想把他牵回去,您老先聊着。”

    段老太太说完,扯着自己老头子的耳朵就走了。

    街坊们看着他们离去也是哈哈笑成一片儿。

    正在这当口,街口老饭庄的四五位伙计,人手提着一个三层藤制食盒来到众人面前。

    老街坊一看杆子爷要招待饭,就纷纷站起来说要回家吃,待一会儿再来。

    就这样,场子这边迅速安静下来,一桌子老三巷传统席面的上等大八金,便摆在桌子当间儿。

    等大八金摆好。

    周遭又用十盘应季热炒围拢。

    这大八金分别是,卤,鸡脖子皮,鸡舌头,黄鱼肚子,鸭掌,鸭脖,半岁猪上肩,两岁黄牛楠,三岁驴铜钱(驴鞭)。

    江鸽子指着桌面轻笑到:“几位请把,这可是老街坊的心意,您们吃了,明儿出去还真得给老少爷们放放水呢!”

    他这话说完,九德先生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杆子爷,本来没啥事儿,那边执政的的还在呢!您这话祭就出来了,咋办呢……香,真香!我这筷子可都不敢下了,这算是行贿吧?嗯……好吃,那老朽就受贿了!以后咱常来常往,这样的,就多多益善!”

    这老先生举止洒脱,他说不伸筷子,就不伸筷子!

    一片厚厚的驴铜钱肉儿,汁水淋淋的就生抓着丢进了嘴儿里。

    第51章

    江鸽子一脸发愁的看着自己小屋的地面。

    地面上, 足有半人高, 已经发黄的传承册子, 随意的一堆堆放着。

    靠墙的地方,还叠放着七八口打着工匠徽章花型的工具箱儿。

    什么绣花匠人的箱子,铜器匠人的箱子, 藤匠的箱子……民间七十二行, 这里足占了十二行。

    有的箱许是临时从地里挖出来的, 那上面泥巴都还没清洗干净, 就给江鸽子送来了。

    做人杆子爷已经很累,很操心了。

    现在这群老街坊还要逼着自己成为大艺术家?

    这不胡闹呢么!

    胖乎乎的花小善犹如丢出心病一般的, 用自己的半掌压着家里的几十本传承册子,满面带笑的说:“杆子爷, 我家的传承都在这里了!我家传的手艺箱子, 还有这个传承册子!今儿就都交给您了!

    您回头随意找一支毛笔, 是添在我阿爷的名下做我阿叔也好, 我父亲的名下做我大哥也成!反正都随您!真的,这也不费什么事儿呢!你就写个名儿, 我家祖宗若是知道你来我家传承了,手艺的血脉没断,他们高兴的能从地下爬出来。”

    你快放过你家祖宗吧!人家好端端的棺材里睡着,你非要人家爬出来?

    江鸽子在炕上盘腿靠着墙,双目发直的目视前方, 他说了太多一模一样的话, 就有些懒得再重复的发话道:“你赶紧把它们抬回去, 也不费什么力气。”

    花小善理直气壮的摆手:“我?抬回去?那可不成!不瞒您,昨晚我都跟祖宗们说了,祖宗们很高兴呢!”

    江鸽子有些惊吓扭脸看他,他很想问下,他到底是如何跟他家祖宗沟通的。

    半夜挖坟么?

    花小善用极其确定的口吻说:“我在心里告诉的祖宗,他们必然是高兴的!杆子爷,您也甭劝我,没用的!我要有天分,早就添了名字,拿了家里的荐书去中州深造了!像是我家这样有传承的,读书可是国家给钱儿的。

    您以为,我不想去!没那天份!我就是不成,我是真的丁点天份都没有!这一点,就是我阿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也没用!雕刻这玩意儿……入不了行,就是入不了!再者,如今还有几个巫?也没有女神庙需要雕刻藏经了,要不然我家也不能断了,手艺人不管手艺多好,最后的目的就是吃一碗饭,那如果饭碗都保不住,人都要饿死了!有这个传承还不如没有呢。我阿爷活着那会子,好不容易收个徒弟,还被人家叛出了,哎……如今他们也可以瞑目了。”

    平时挺羞涩的小胖子,一旦推起包袱来,这话说的叫个轻巧。

    江鸽子哭笑不得。

    他说:“你还是叫你家祖宗在棺材里不要瞑目吧,这个活计,我也来不了!真的!我也没天赋。”

    花小善才不上当,他绝对不相信的大声说:“您是谁啊?旁人不成,那您搞点这个小艺术,还不是手到擒来么?人家那位老先生也说您屋子盖的好呢!那么大的亭子您都能盖得,何况这个小小的雕刻?我家这个传承,我跟您说白了。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就是往小的雕,越小越好……越小越艺术!”

    哦,微雕啊!

    小胖子满面愉快,总而言之,传承他不要了!他甩锅了!他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不用内疚的活着了!

    真开心!

    屋外在哗啦啦的下着细雨,受九德先生的指点,老三巷的街坊总算找到了指路明灯。

    没错!就是考个艺术学徒呗,再把大家的房子租给自己人呗!

    这太简单了!

    我们有杆子爷啊!

    就这样,打九德先生昨儿离开起,江鸽子这屋子就没断过人。

    只要想起家里有传承册子的,人家倒也痛快,都抬着抱着给江鸽子送来了。

    老三巷前些年过得不好,基本没跑的手艺人,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断代了。

    “我,还艺术?你们快不要妄想了!姓江的以前是做屠夫的。你们说……明儿艺术大会我牵一头牛去给他们表演杀生好不好?”江鸽子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真有点佩服这老少爷们的脑回路:“你们找段老四都比我靠谱!还艺术?可别妄想了,都赶紧给我搬回去!”

    许是这段时间,太多艺术家给江鸽子留下难以磨灭的坏印象,他态度强硬,十分坚决的一直在拒绝老街坊们的“好意”。

    正说着,邓长农他们挤开人群,一人抱着一大堆册子进了屋,直接给江鸽子放在了床铺上。

    江鸽子刚要骂人,却不想,薛班主一手点着盲杖,一手也抱着一堆册子的进了屋。

    屋内一片拥挤,薛班主只好脱了鞋袜,被何明川扶着上了炕!

    江鸽子无语的看这老家伙趴在炕上,开始摸摸索索整理起自己师门那份传承册子来了。

    而他的传承册子,又比花小善家的册子年代要久,代数更是多,人数也多。

    江鸽子斜眼看了一下才知道,往日都班主,班主叫着,原来人家这传承班子叫做《华彩班》。

    那一炕的绢面传承册子,每一册都端端正正的写着华彩谱三个大字儿。

    江鸽子嫌弃他家册子都是生霉味儿,几次想叫他回自己屋里整。可看这老头儿摸索玩意儿的那股子莫名凄凉样子,这话他就咽下去了。

    只说到:“我说老班主,您可甭折腾了,再折腾掉炕底下了!”

    你回你自己屋里折腾成不成,在我这边裹什么乱?

    薛班主抬起带着面罩的脸,甚是傲娇的哼了一声:“我说杆子爷儿!你羡慕就羡慕呗!说什么酸话儿呢!我家这册子,您看看名字就知道当年的盛况了,那时候我家一个大班,下面十数个小班儿,年尾都不够分配的,要提前一年定下,下年才能轮上,那最兴旺的时候,还去过金宫!给陛下唱过大台子……还拿过千贯的赏钱儿……”

    江鸽子捏着眉心肉,很苦恼的说:“我一点都不羡慕您!”

    “那谁知道你羡慕不羡慕啊?您啊!忙您的!跟我个老瞎子计较个啥?我可是有传人,三呢!我可不像他们,要啥没啥!造孽呀……这是缺了什么德了,把祖宗往外推……”

    一屋子可怜人都涨红着脸,生咽着难听话,辩解都不敢的都顺着墙往外溜。

    薛班主哼了一声,继续摸索着摆那些册子。

    他也看不到,可偏就没有一本的号码摆错了的。

    他说话向来就如此难听。

    甭说这些人,江鸽子他都很少让着,从来都是有啥说啥,是个很傲娇的小老头儿。

    人家打几岁登台一炮而红,就被观众当大宝贝一般的呵护到现在。平日吃穿都有戏迷供应,给的都是好东西。

    就连这老头儿的内裤,都有戏迷知道尺寸,到了节下一堆一堆的往老戏台下送。

    在人家的字典里,是不存在容让这个词儿的。

    江鸽子招惹不起他,只能扭脸看向段四哥。

    段四哥摇头如拨浪鼓一般的退出去了。

    他是胆子得有多大,敢去接别人家的传承。

    江鸽子再去看黄伯伯。

    黄伯伯却洋洋得意的举着一本薄薄的,崭新的传承册子说:“您甭看我!没用!再说了,伯伯能跟杆子爷儿比?那都不是一回事儿好么!再者,他们也不信任我!我就是过了考验,入了行当拿了资历,他们也不会放心屋子落在我名下!您就认命吧!除了您……哼,这事儿啊,换谁也不成。”

    屋子里的人齐齐点头。

    江鸽子无奈的向天翻着白眼儿。

    黄伯伯还在那边摸着册子唠叨:“哎呀……天赐良机啊,女神庇佑啊,合该我家有命数啊!您瞧瞧,我自己也有传承呢!人活一世,总得给孩子们留点玩意儿不是!

    您瞧瞧~到我这里~刚巧第一代,我家这传承就开始了。

    嘿,早年那时候咱郡上资历局一团乱,给点钱儿就能买个空白册子,谁能想到呢,还真买对了。如今您再去资历局问问?这玩意儿……家里少了十代,没有个国际艺术家做授业师,那是~想都甭想呦!

    要么说,乱世机遇多呢,咱这里~多好的玩意儿~都白瞎,您呀,就认命吧!换了您,谁敢把家里一套屋子托付出去?您就当做好事,接了吧!接了吧!”

    黄伯伯这话说的其实没错儿,凡人俗世,谁家敢把自己的祖业托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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