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德先生从寒风中走出,胡子上都是白霜,此刻,他的态度倒是相当肃穆认真的。

    “殿下?”

    江鸽子随手将那张纸递给他,指指那辆送肉车说:“这上面有个律师的联络方式,她好像有些遗产方面的事情要处理,至于其它的,除了上面要求的几项,剩下的你就看着办吧!”

    九德先生接过这张单薄的纸片看了几眼,苦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您跟他们一起去赞化厅吧,宗室局那边是指定了场所的,那边最起码暖和一些。”

    江鸽子摇摇头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不用了,我答应……恩,陛下要我代替他抬灵。”

    九德先生一惊,他四处看看,有些不敢相信的低声问:“只是您么?”

    江鸽子平静的点头。

    九德先生张张嘴,吸了一口冷风,本想大声抗议一些什么,大概是觉着不合时宜,他只能小跑着到连燕子面前,低声嘀咕了几句。

    连燕子又对他嘱咐了一些什么,他这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江鸽子,又看看那辆冷冻车。

    连燕子亲手打开那辆送肉车的车门,匆匆向里看了一眼后,这才站在哪儿摆弄了几个手势,释放了躯壳当中的灵魂。

    然后……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慢慢舒展着她的身姿,如烟一般的升起。

    那女人的灵魂十分年轻,有着姑娘有的一切特色,年轻漂亮,精致又可爱。

    她穿着一件艳红的长裙,脸蛋年轻健康还泛着粉红,雪幕当中她的黑色头发在空着飘飞着,打着旋儿在空气里流动,看样子,这是一个相当自由的灵魂呢。

    后来她站在车顶,看着天空好一会才笑着说:“下雪了啊!”

    说完她飘下车顶,钻进车子看了一会后,又围着车子转悠了几圈,表情讥讽又嘲弄的笑着说:“是送肉车啊!”

    有工作人员拿着尺子进入肉车车厢,又匆忙跑出去。

    江鸽子一直安静的等待着,一直等待到迟钝的太阳缓慢的从天边升起。

    按照以往的节奏,宗室贵族那么多,皇室体系那么大,殡葬局这边每天也是有几庄体面的丧事要办理。

    可是今天一直到上午七点多了,浊阳都完全升起了,也没有其他人再到这处尴尬的门下等待进入。

    那自由的灵魂就光着脚,坐在送肉的车上,一边无所谓快乐的哼着一直歌谣,一边四处自由的观察着。

    看样子,她倒是挺愉快的。

    这下面有那么多人,然而她却一个人都不认识呢!她叹息到:“不认识呢……就连小爱都没有来啊?!”

    被释放的灵魂似乎喜怒也不大强烈,或者她回归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尽量保持了这时候的某种好的状态。

    这时候的她,有着天真良善,大方而美好,对世界无限向往,什么都愿意往好处着想。

    她就安静的像小宝宝一般的等待着,终于等到一口样貌奇怪,像大提琴匣子一样,连漆水都没有上的棺材被人推出来。

    这是按照这位要睡在琴盒里的要求,临时打造而成的新式棺材。

    几位早就等的双脚麻木的化妆师,推着水罐车,举着一件艳红色,镶嵌着碎钻的长裙入了送肉车厢,他们关闭车门再次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没多久,水罐车的管子灵活的抽动起来,一些搅拌着血丝的水从车的缝隙里流出,又随着预先垫在地面的塑料布,灌入下水道。

    坐在车顶哼唱的她始终没动,只有那件红裙路过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勾了一下。

    连燕子双手束在大氅内,慢慢活动到江鸽子身边。

    江鸽子尽量保持表情平静,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问他:“那是什么歌?”

    “爱的教育。”连燕子回答了曲名,然后轻叹到:“她喜欢这样的歌啊。”

    “这样的?”

    “对,这是一首古老的儿歌,您没听过么?”

    “没有。”

    “恩……您冷么?”

    “还好,那边快结束了吧?”

    “恩,应该很快,这是个寒酸的葬礼,并不需要太多的仪式……”

    正说着,那边的车门被再次打开,有人用抬出红纱蒙着的已经开始软化解冻的躯壳肉体。

    他们将无依无靠的她放置在琴盒当中,江鸽子走过去,低头俯视她。

    此时,她在绵软的被絮当中,如婴孩沉睡,她的脑袋带着一顶奇大的帽子,帽子上还有黄色的装饰布花。

    大概是她眼部受头伤连累,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他们就给她往下扯了几层红纱格挡,尽量掩盖狼狈,只露出笔直的鼻梁,以及向上用某些特殊化妆品故意拉出唇角弧度。

    看了好半天,江鸽子才嘀咕了一句:“像在苦笑。”

    他身边传来一声呢喃般的解释。

    她说:“并没有笑啊,而且我一点也不想笑呀。”

    江鸽子知道是谁,也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接过一边庄九德递来的相机,对着琴盒里面的她,咔嚓了几下之后,他合拢琴盒棺材,又脱去自己的大氅。

    一群贵族站在避风处僵立着,天气很冷,低温当中那些从车里流出来的水已经迅速幻化为血色冰花。

    因为教养问题,那些年轻人没有动,他们只是看着远处那群人在一直小声交谈着。

    他们说着那位冕大人的故事,说她的传说,说她的最后癫狂。

    后来,当那些血水从车里流出,他们开始静默站立。

    好半天,才有一人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我觉着,我以前似乎从未努力过,或者说我努力地还不够。”

    “是呀……不管什么人,不够努力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

    “万一,我说万一……”

    “什么万一?”

    “万一一会那边的人要求我们抬灵怎么办?”

    “当然是拒绝了,我们谁敢代表家里人做这样的事情,来此帮忙也是看在巫大人的面子。”

    “对!就是这样……红裙子啊……他们说冕大人生前一直穿孝服,死后反倒要求穿红裙了……”

    “我奶奶老了的时候,也见天穿的花红柳绿的,呃,相当刺眼……”

    “喂!”

    他们看着她被抬出,看着那位长相俊丽的亲王拿着相机随意咔嚓一番后,他开始站在寒风里脱大氅。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江鸽子把黑色的大氅递给连燕子,又从戚刃手里接了麻绳,开始绕着棺木来回捆扎一番后,就如背五姑奶奶的那尊大棺木般,他也把这一副背了起来。

    人群当中传来一片低呼声,江鸽子却觉着,这个棺木远没有五姑奶奶的份量瓷实。

    有乐队慢慢敲击起传统的礼器乐器,江鸽子背着棺木,慢慢跟随在他们身后,表情平静肃穆还跟着节奏,按照礼仪缓慢移动。

    她围在江鸽子身边好奇的打量,不断在问:“你是谁啊?是小爱之后又出生的弟弟么?”

    后来她又说:“我觉着你不是,他们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人啊……你的力气可真大啊,谢谢您给我抬灵啊……”

    她忽然就跟江鸽子亲近起来,如孩童一般在他身边抱怨自己的裙子不合适,那个该死的装殓师傅,临时裁剪了一块纱料,粗针大线的帮她接上了一块,最后竟然把缝衣针都留在了她的裙摆上,真是太失礼了。

    她说,她不喜欢那谁化妆,也不喜欢那顶帽子,她想露着脑袋上的窟窿,坦荡的躺在那里唱死亡之歌,也不知道小爱怎么安排的,竟然给她预备了那样一顶帽子。

    她说……小爱总是那么傻,她说什么他都信……

    江鸽子在心里不断的翻着白眼。

    一个小时后之后,这种昂长而缓慢的流程总算行进完毕,这群人总算来到一间看上去比较简陋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临时用简单建材,拼凑成的仪式大厅。

    江鸽子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赞化的意思。有人赞美她被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她站在哪儿,高兴的看着那个名字,好半天才兴奋的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恨我!嘿!这可真好啊!”

    说完,她飘进了大厅内,兴奋的在排椅上踩来踩去,在人们的脑袋顶蹦来蹦去。

    江鸽子双手缓慢的将棺材放置在简陋的石台上后,这才接过戚刃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双手,披着大衣坐在排椅的第一排,他还要亲手送她进新砌成的焚化炉。

    有人为他捧来热水,江鸽子接过去也没喝,就双手抱着在那儿发呆。

    不管有没有来祭拜的,按照规矩他都要坐在这里等待到十二点。然后待到阳光鼎盛的正午,他才能送她走。

    石台对面,一个长长的祭台被铺排起来,黑色金边的金丝绒铺在它的石面上,四季水果,五谷杂粮被一碟碟精致的摆着。

    赞化厅内十分空旷,即便是这里坐了上百位的古巫,也塞不满一半。

    一切都安静,有人偶然耐不住憋闷,干咳嗽几声,就显得相当突兀,然后在这种沉闷的突兀当中,有个老眼昏花,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进了屋,这是第一位祭祀人到了?

    江鸽子放下水杯站了起来,他跟在这位老先生身边,一直跟他走到灵前,看他老眼昏花的与亡人告别,他围着棺材平静的转了一圈,没有去看仪容,最后只从上衣襟拽出一支艳红色的玫瑰,放置在祭台上,又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把零钱,很认真的数了一次钞票后,将它们全部奉献到了祭台之上。

    这是给亡者买烧纸的钱儿。

    她好奇的看着这个老者,一直看到他坐在排椅上,她还在纳闷的追忆,不断嘀咕着:“你是谁呀?”

    她思考了很久,一直到她无意中看到那老人的手指,看到他右手中指只剩半截之后,她才恍然大悟的拍手说到:“哈,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园丁啊,你养的玫瑰最红了,我记得你呢,谢谢啊!”

    说完,她飘过去,笑眯眯的坐在老园丁的身边。

    她的姿态依旧高贵,老园丁的表情安详的坐着,就像多年前,他给她种满一园的玫瑰,终于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所有的花儿都开了……穿着红裙的女主人来到花园,她坐在花园椅上,她笑眯眯的看着她的花,而她的园丁也在远处带着草帽笑眯眯的看着她。

    各自都十分满足。

    一个人,无论生前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即便全世界都说她丑陋,然而依旧有人记得她零星的好处。

    被她捐助过的贫寒学生,暗恋过她风采的崇拜者,她的裁缝,她的厨娘,来人不多,然而红玫瑰堆起来,依旧将黑色的祭台面,堆出成片的红花来。

    最后,庄九德慢慢站起来,找到一把剪子寻了这厅内装饰的红花,剪下一大片之后,他捧着那些花来到祭台前,开始认真的一点点装饰起来。

    等他装饰完,回到江鸽子身边后,他才不好意思的对江鸽子强解释道:“她给我颁发过艺术家奖,我与这位大人也算是有些缘分的。”

    江鸽子没有说话,而她却兴奋的在九德先生身边笑着说:“是么?你也倾慕过我么?对不起啊,我已经记不得你了,谢谢你啊!”

    她站在那儿,看着零碎的来客,即便零碎的许多人她也是不认识的,她依然真诚挨个道谢,有的谢了好几次。

    最后她挨个过去跟那些人告别,一直告别到,有个穿着黑衣的老妇在一位中年人的搀扶下,缓慢的走进这间简陋的大厅。

    她顿时凝滞了,接着整个头发都像天空飞扬起来,如旋风一般她冲过去,伸开自己的双臂,大力阻拦着,喊着:“滚出去!出去!!”

    她愤怒已极,语气颤抖,然而那老妇依旧被人搀扶着,缓慢的穿过她的灵体,慢慢走向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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