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贩子就在底舱接货,早就上艇的佛偈艾利人排队在检验血液毛发,甘心情愿的贩卖自己。

    江鸽子偶尔看到几个医疗机构的名称,都是世界排名很前,有几百年历史,名声极好,常做慈善,到处盖援助医院的那种医药财阀,他们挂牌明码标价的收购人体器官……

    江鸽子出去的不多,每次出去就带着满眼的沙子回来,蹲在墙角反省自己,他终于明白,过去那个有着极度自傲的自己,就是个天真的白痴。

    就连关山阿黎也早就知道世界有多难,有多么黑暗,他的部落不可以走向佛偈艾利,所以他才不择手段。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嘲笑他背叛,嘲笑他看不破倒霉的命运一再跌底,甚至还在对比中觉着自己高高在上,老三巷活的无比滋润……

    现在想来,关山阿黎带着族人不断的挣扎,他远比自己坚韧,甚至道德品质高过自己一千倍。

    从前他难以忍受的前身凄惨命运,小巷子里的家长里短,跟这里相比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直到现在,他才了解俞东池做了一个多么大的强硬的外壳,他将他安全的包裹在踏实的地方,令他不惊不苦,不慌不扰。

    不但他,甚至连燕子,甚至他的幼芽,俞东池都帮着保护起来了。

    可这次,他为什么痛快的答应自己出来了呢?

    江鸽子就带着自己的队员,在飞艇上一天天的随波逐流,他世界观每一天都在被打破重组,对人性的掌控越来越不自信,不止他,外面形形色色的各种“游戏”总有办法将他们卷裹在内,一不小心就是最深渊的堕落。

    毛尖淹没在赌场,米宜跟千宝瑞每天混在底层斗兽场,金西台痴迷各种珍惜鸟类装饰的羽翎,尤其是镶嵌珠宝的那种,他准备收集基础一套十二件,回家镶嵌在框里挂起。

    队员们甚至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啊,珠宝联展的那些工作人员说,西大陆也好,南大陆也好,有品位的人谁没有两件撑头的玩意儿呢?甚至东大陆最好的博物馆,都会将这样的艺术品收集起来,售卖门票展示给来宾。

    他们合法的在佛偈艾利狩猎,手续齐全的贩卖艺术,法律都管不到这样的事情,他买几件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有小鸟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子孙后代再也看不到了,这又关他什么事儿?他又买的不多。

    金西台就想着,如果我有一套收集品挂在我的客厅,会得到多少羡慕啊。他跟李豆在拍场不断举牌,每纳入一件艺术品,周围便是彻底的艳羡,这令他们并不强大的内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回来他满脸兴奋的说:“您知道么?长这么大,我从未被人这样羡慕过,那些西大陆穷鬼就只能远远的看着我们……也没有花多钱儿的,就半年的饷银而已……”

    他们快乐的消费,快乐的交友,不断应酬狂欢,每一天每一天都快乐无比,那个叫陈润平的与毛尖已经成为一生的挚友,而那个叫番葛估勒的家伙,他似乎对江鸽子十分感兴趣,几次三番提着违法的禁酒前来舱内拜访,还带他去底舱看真实的世界……

    当极度贫苦与奢侈生活对照,他们的幸福感就成群加倍,滋味微妙无比。

    狂欢一天天继续,终于……航程倒数第二个站,那些游戏,那些人,那些娱乐明星悄悄在一夜之间离开。

    当第二天阳光升起,江鸽子他们一觉醒来,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沉重的梦,甚至他们的内心都有些恋恋不舍,觉着极快乐的元素都远远的离开了自己,今后,怕是再也不会快乐了。

    飞艇到达佛偈艾利这天,番葛估勒轮休,他再一次提了稀罕的水果,就是几个苹果,几个蔫了皮子的黄梨,外加颗粒很小的一串葡萄登了门。

    别看这只是朴素的几个水果,可是随着距离佛偈艾利越来越近,实在的东西就慢慢成了稀缺品,在一等舱的自助餐厅,水果早就不提供了,蔬菜也没有了,那里只有吃不完的肉类,以及放了碎肉以及干菇的各色浓汤。

    就为这几个水果,番葛估勒可是出了血本的。

    因为常来,又带了体面的礼物,这位就有了主人翁的精神,他敲门进屋,只随意跟千宝瑞点点头,举举手上的礼品袋子,就奔着江鸽子卧房径直去了。

    小巫千宝瑞有些不高兴,他动动手指,心想,要是这世界上有个什么倒霉的符咒就好了。如果有,他就给这个无礼的家伙贴遍全身,最好时效一万年。

    番葛估勒就这样进了屋,而江鸽子此刻,正盘膝坐在地上整理着自己忽然增多的行李。

    他没有花一文钱儿就发了一笔小财,得到好几公升的珍贵香薰原液,十二层木盒精装的,由珠宝公司赠送的宝石原矿标本,水晶原矿标本,玛瑙原矿标本。

    还有大上个飞艇站,因是出丝织物的一个小国度,所以他们就有了丝织标本册子整整十大本。

    那些本子随便打开一页,能拉出宽一米五长三米的样品丝织物。而同质量的纺织物标本,放在九州老字号的绸缎庄子柜台里,最少要卖二十贯一米。

    还有那些宝石标本,随便一颗石头,宝石与伴生物都清晰可见,并且质量绝对可以,如果愿意,抠下一小块打磨切割,能随时做个体面的小戒指去讨好喜欢的姑娘了。

    江鸽子一边整理,一边认真的思考,他参悟不透那些商家赠送东西的最终目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可惜啊,有些人装久了,就觉着自己应该什么都知道,然而他可怜的庶民生活环境,并不能为他提供任何线索。

    番葛估勒进屋,一进来他就举着那袋水果大声道:“贾先生,看我为您带来了什么,好吧,您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

    番葛估勒看到了小卧房靠窗的桌子上,各色还在滴着水珠的水果,堆成了一个小山儿。

    那里有焦黄喷香的芒果,柑橘,白色的奶葡萄,除了这三样,剩下的他都不认识,别说吃,他见都没见过。

    他面露尴尬,想起前几次他来这里拜访,贾先生每次接到礼物,表情也是客气的……

    所以,这些有钱人到底是虚伪的,把自己被当成小丑一样捉弄了么?

    他神色败坏的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败气的酸到:“是呀,您可是带了车队来玩儿的,怎么会稀罕我这点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将那袋水果往靠门的桌子上一放,大概是憋不住某种不可言的怒火,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梨子,在衣襟上蹭了几下,咔嚓咬下,边咀嚼,边也盘膝坐到了江鸽子面前。

    赶巧,江鸽子正在摆放那几大盒宝石原矿标本,他就失礼的随意拿起一颗,将泛着天空蓝的石头,对着正面的阳光高高举起,眯起一只眼睛道:“您看这浓蓝色的小精灵啊,它的姿色美的就如深海,呵~不用问了~环洋珠宝!他们就会玩这一套,都多少年了,送来送去就是这样的破玩意儿。”

    他什么都看腻歪了一般的,带着足够嫌弃的样儿将那块石头丢进盒子。

    还自嘲笑道:“说出来可能您不相信,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这样的东西呢,虽然在艇上服务这么多年,这可真是个大悲剧呢!”

    江鸽子忙碌的手略停顿,脸上露出惊讶问他:“你~没有么?”

    东西是千宝瑞拿的,他回来说,在顶层的一个大房间,标本盒子放了几千套,如垃圾一样堆在那个地方,他甚至给四个驾驶员都拿了一套,即便他们在二等舱。

    番葛估勒闻言啼笑皆非,他大声说:“瞧瞧,您在想什么啊!他们又不需要封我的口,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狩猎节这么多年来,它游戏的内核一直不被外泄,不就是靠着这些破玩意儿么!啧,也不腻歪……”

    他嘴上嫌弃,可是手上却将没有打开的包装袋子翻了个遍,一边翻腾,他还一边继续嘀咕道:“我既不是环球珠宝的隐藏客源,甚至也买不起环球珠宝柜台里最小的一条金属链子,您们这些贵族老爷能成为狩猎协会的会员,能入住一等舱,就说明您们家世昌隆,对狩猎节有着绝对的干预能力,这是他们走私的买路钱儿,怎么会给我呢?一个年薪不到五十贯的寒酸远航员~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呢?”

    原来,是这样啊。

    答案简单到出乎意料,江鸽子有些失望的住了手,他问番葛估勒:“你怎么来了?”

    “我的天呐!先生,我就要与你分别了,您竟然一点都不遗憾么?”

    江鸽子闻言疑惑:“分别,你不去佛偈艾利……”

    这个人有个语言习惯令他十分在意,他从不喊母神或我的母神!

    来到盖尔,江鸽子认识的一切盖尔人,包括俞东池,他就是知道真相,都改不了从小到大带在嘴上的老毛病。

    番葛估勒这个人,他着急了喊天那!如兴奋到顶点了,他会喊我的妈啊!他就是不提母神,甚至拒绝谈论跟巫有关的一切话题。

    听到江鸽子的问题,番葛估勒一脸不屑的说:“我好好的在飞艇上呆着,最起码每天有个热水澡的待遇,我去佛偈艾利做什么呢先生?去吃土么?”

    倒也是啊,一会飞艇落地,他们进入选手营地之后,一切费用开始自己承担,像是番葛估勒这样的人,就是有钱,他拿着钞票在佛偈艾利也花不出去吧。

    再说了,佛偈艾利也没有货币这样的东西啊。

    江鸽子毫无留恋的点头告别:“那~好吧,我们就下次再遇吧,再见,番葛估勒先生。”

    番葛估勒闻言,咬水果的手尴尬的就停顿了,他将半个水果放在地上,深深的呼吸了十几口空气之后,才再次组装好表情,压抑住情绪,用很认真的语气问江鸽子到:“先生,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顶层对么?”

    江鸽子觉着他这句话有些多余,便毫不客气的说:“那只是三十几天前的事情,你的记忆就像个暮年老头儿,我劝你少喝一些走私酒吧,那玩意儿……哼!”

    番葛估勒又深深的呼吸了十几口空气,他用力拿衣袖蹭了嘴边的汁水道:“好吧!我是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

    “是的,好奇!因为先生您那天一直盯着伊势伊先生在看,我~能问一下,您到底在看什么么?”

    “伊势伊?你说那个中年人?他叫伊势伊?”

    “对,就是他,他的名字很长,最后一个短名叫伊势伊。”

    江鸽子从地板上站起,顺手拿起一边桌面上的香烟,递给番葛估勒一根,番葛估勒拒绝,江鸽子自己点燃,深吸一口后直言问:“说吧,我知道你今天不止是来跟我告别的。”

    番葛估勒闻言算是彻底无奈了,这些话,没有一句按照他的剧本走,他也只能苦笑道:“您早就看出我别有目的了~对么。”

    江鸽子坦荡荡的点头:“恩,你说吧。”

    江鸽子答应倾听,然而番葛估勒却有些为难了,他其实是有一套准备好的台词的,只是他的台词并不是给一等舱的客人准备的。

    按照老套路: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出生在一个有着贵族背景的家庭,那时候我衣食无忧,放荡形骸……好日子过久了,慢慢也就觉着人生无趣……”

    呃,以上这些话,对面前这位先生没啥用处吧?说什么家庭背景,衣食无忧就有些不合适了呢,可是放走这样的大鱼更加不合适……

    番葛估勒没有受过什么好教育,他是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儿才恭维说:“先生,我就是觉着,您那天在顶层,看到伊势伊先生的时候,眼神里是具有同情的……”

    自己同情了么?江鸽子闻言都诧异了:“我同情?”

    番葛估勒自说自话,肯定道:“是!先生,您面露您都不知道慈悲,这令我深深的感动……”

    江鸽子刹那就有些表情扭曲,他鼻翼下的小胡子忽上忽下的抖动起来。

    他就是想跟那家伙套个瓷,想接触接触佛偈艾利人,还慈悲?他又不是南海观音,还普度众生呢。

    看江鸽子表情反对,番葛估勒强行拉着主线道:“是的先生,您慈悲而不自知,您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某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拥有的东西是那么的乏味,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是别人的,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您就像活在别人家一样,心里总是不踏实,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走遍全身,却没有地方发泄,有个声音在不停告诉您,您来到这个世界,必然是有个地方要去的,而那里才是你的正确之路……”

    江鸽子呼出一口烟,哧的一声笑了,他说:“这话,倒是没错了,我有啊!不是有时候,我是每天都会这样想……”

    番葛估勒大喜过望,他大声道:“真的!”

    江鸽子确定的点点头:“当然!”

    “那就太好了呢!”

    番葛估勒慎重的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表皮摸的发亮的锡银盒子,他将它递给江鸽子道:

    “先生,我坚信人这一辈子,如果不想庸庸碌碌,必然就要有个伟大的目标的,凡举是人,就有人的困惑,人有茫然,就要找寻答案,如果您需要帮助,不,我的意思不是说物资上的帮助,而是说精神上的……”

    他用手指指脑袋,身体微微前倾,小声道:“从南部马梅罗比往前走,有个叫松镁罗比的地方,那儿有个伟大的神庙,有真正的神在等待着您的到来,请相信,一切都是缘分,是注定的缘分,是您该得的缘分!也是您的福分,先生~相信我,那里的一切人都能解答您的一切困惑,一切的困惑!”

    番葛估勒说完这话,就像施了什么恩德般的拍拍江鸽子的肩膀,然后,他就离开了,还带走了他带来的那袋水果。

    等他走后,江鸽子这才呲呲牙,打开锡银盒子,取出里面的一张金属卡片,翻来覆去的看着上面的字儿思索。

    那张卡片上刻着番葛估勒的名字,还有一串数字七十二。

    千宝瑞关了房门,来到江鸽子的卧室问到:“先生,这个人~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江鸽子眨巴下眼睛,四条眉毛在脸上耸动了几下后说:“鬼知道,也许是沼灵教的信徒?或者是其它宗派的引路人,总之你把他看成搞传销抽成的就可以了。”

    “传销?”

    “呃~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对你没好处,去喊他们回来,我们要离开了……”

    “好的先生。”

    七月中旬,飞艇夷陵号终于降落在佛偈艾利南部的马梅罗比城。

    马梅罗比,整个佛偈艾利唯一能称为城市的地方……与其说这个地方是个城市,不如说这里更像第三世界国家的难民营罢了,甚至它还不如难民营呢。

    落地,入眼便是苍穹一片泥色,这里连点绿意都找不到,房屋是由泥巴强硬拼凑起来,如穷人死后狼狈坟包儿,就这~好歹它也是有建筑的,这里的人类是有屋顶可以存身的。

    而这座城市最体面的一座建筑,就是由简易板子搭建起来的一座邮局,它承担了佛偈艾利与外界唯一连接的通道。

    至于其它的,外来人类概念里的城市基础建筑,如衙门,警署,医院……这个地方连国都没有,又怎么会有那些衍生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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