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进来罢。”郡公看着还在垂泪的妻子,漠然的道。

    片刻后,任太医一脸惊恐不安迟疑、却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任太医如今也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加上受太后重用,高祖、先帝对他也是极为礼遇的,向来架子不小,可如今却是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属下无能!”

    “底野迦可以解万毒,却死香和盛颜香……”郡公说话速度很慢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但任太医的额角,却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低声道:“属下……属下是这么说过!”

    “那为什么本公的长女,还是死了?”郡公低声问,语气柔软,仿佛很好商量的样子。

    任太医却是战栗了片刻,才颤声道:“因为……因为右、右娥英她……她……她……”

    “哐啷!”

    却是武英郡夫人慢慢止住了哭泣,抄起床头一只尺高的摆瓶,向他砸了过去!

    只是武英郡夫人这几日伤痛过度加上饮食难进,力气衰弱,这摆瓶勉强砸到了地上,却离任太医还有些距离,任太医的心猛然一缩,一横,道:“右娥英在生产前没有服用底野迦!”

    “……为什么?”室中瞬间沉寂了片刻,郡公才沉声问!

    “右娥英想要个孩子。”任太医几乎是哽咽着道,“她想要她与陛下的孩子!右娥英说,若属下不帮她,她便……便要属下儿孙的性命!若属下敢告诉郡公或夫人,她就将属下的子孙全部活埋了!”

    武英郡公与武英郡夫人怔了片刻,皆是大恸!

    ——他们夫妻恩爱,子女皆是嫡出,而且个个极得宠爱,苏徊这个嫡长子,因为是世子的缘故,向来被调教严厉,而苏孜纭却是女儿,不必继承家业,苏家又是那样的豪门贵府,根本不怕委屈了女儿,是以苏孜纭和苏嘉懿受到的宠溺根本不是苏徊能比的,任太医虽然是苏家在邺都、在皇室最重要的一步棋,可苏孜纭脾气发作起来,杀了他的家人、乃至于杀了他……武英郡公夫妇,难道还能打杀了她吗?

    任太医也正是明白这点,才会乖乖听命于苏孜纭……

    “当年宠她爱她如珠如宝,只想着既然生到了咱们的膝上,不拘怎么样,此生终究是锦绣堆里过了,谁能想到竟然是害了她?”武英郡夫人死死抓着榻沿,几乎是嘶喊着道,如果任太医不是对苏孜纭在父母跟前受宠的程度有所了解,凭他如今的地位和对苏家的帮助,又怎么会怕苏孜纭的威胁?

    武英郡公仰头看着梁上,半晌才低下头来:“孜纭还年轻,陛下也是,她往后未必没有子嗣了。”

    “但中过却死香的人,却再也不能有子嗣了。”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拿到底野迦后,召属下过去询问,属下也没想到……就告诉右娥英……然后,右娥英就要属下隐瞒……属下也是没办法……”

    “姬深那个昏君,也配我儿豁出命去为他延续子嗣么?”武英郡夫人想到爱女死在跟前,临终惦记着见姬深一面——可那个她所爱的君主,却夤夜在宫外偷欢……即使姬深是她的外甥,武英郡夫人如今也恨极了他!

    任太医不敢出声。

    武英郡公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孜纭要你隐瞒的,就这一件事吗?”

    “右娥英还有话要属下转告……”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坦白了,任太医接下来的话就说的轻松多了,“右娥英想将四皇子……交给左昭仪抚养!”

    “是么?”相对于这个当时在产房里曾经将高太后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的消息,武英郡公和武英郡夫人反而没什么吃惊的意思,武英郡夫人露出一个惨笑:“怪道她之前想方设法的劝说妹妹……同意越级抬举那何氏……我本以为她是要让何氏与牧氏互斗……原来……”

    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说,六宫论心计城府,以曲氏、何氏、牧氏为最,从前的孙氏、步氏虽然美貌,但心计却远远不如……美貌终究是一时的,而且也并非不可损毁……为了四皇子的将来……何家不是望族,却也枝繁叶茂,就在邺都,利于控制……更何况,何氏中过却死香之毒,却没受过盛颜香……她虽然没死,却是不可能有自己孩子的……”

    “位份高、家世微弱、有手段……而且不能生养,这何氏进宫仿佛也有几年,宠爱亦大不如前了吧?她能够护好我儿的孩子,但有我苏家在,也休想委屈了孩子……并且何氏如今也需要一个无宠后的保证……”武英郡公无声的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喃喃的道,“我儿把什么都想到了,连四皇子的抚养人都早早选好、并为何氏铺好了路……却没有想过她的老父老母……这就是所谓儿女都是债吗?”

    任太医不敢回答。

    “孜纭没有给我们的话吗?”武英郡夫人又哭了半晌,挣扎着问。

    “……右娥英说她对不住郡公、夫人。”任太医轻声道,“但……四皇子还是要求郡公和夫人多加照拂……”

    “我们的嫡亲外孙,还用得着她说么?”武英郡夫人泪如泉涌。

    “可如今四皇子在太后身边。”任太医小声道。

    武英郡公看了眼夫人,道:“这个不需要你担心。”

    见任太医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问,“还有事?”

    “属下……”任太医犹豫了一下,但深知苏平手段的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属下觉得……太后身份尊贵,抚养四皇子或许比新任的左昭仪要好……而且,这样属下也便于照拂!”

    他这是想将功赎罪,因此来的路上,思虑再三,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没错,如今才敢在武英郡公夫妇都悲痛万分的时候多嘴一番。

    只是听了他的话,武英郡公却是意义不明的笑了笑,笑容冰冷。

    “我儿所出的皇子,应该是皇家最尊贵的皇子。”武英郡公慢慢的说着,冰冷的看向了任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任太医立刻道,他心惊胆战的道,“宫里没有皇后,太后亲自抚养,这才是最尊贵的……”

    武英郡夫人冷笑出了声:“我那个糊涂的妹妹……大皇子的腿,是怎么伤的?”

    “但属下可以就近照料……”任太医一再强调这点,无非是反复暗示自己还很有用,有用到了若是被泄愤处死,那就太可惜了。

    这里面的意思,武英郡公夫妇自然听得出来。

    武英郡夫人大笑起来:“我将女儿托付你照料,你是怎么照料她的?照料她难产而死?而我这个母亲,到她死前才醒悟过来受了欺骗?!”

    任太医说不出话来。

    “太后多少年纪了?”武英郡公沉默半晌,才悠悠的道,“不说太后糊涂不糊涂的话……陛下隔多久才去一次和颐殿请安?又会在那里停留多久?其中多少辰光可以花在大皇子、二皇子身上?”

    见任太医再次沉默,武英郡公叹了口气,“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在大皇子、二皇子这么大时,见到陛下的机会和时间却比皇子们都多……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当时的孙氏、牧氏都正得宠,近水楼台先得月……后宫之中,宫妃与子嗣,本来就是这样相互扶持……

    “陛下从登基起,就不曾遵循过礼法……”武英郡公慢慢、慢慢的道,“他既然任人唯爱,你以为养在太后身边……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要的储君,不是贤德孝顺……而是讨他喜欢……连见都不怎么有机会见到他的皇子,又怎么讨他喜欢?你以为人人都似高祖那样,喜欢以貌取人吗?!”

    武英郡公渐渐冷笑起来,“高祖以貌取人,得了聂介之……又得了陛下……聂介之……多少年才出一个聂介之?!”

    “更何况、何氏手段过人,往后,若还有进宫的娇妃美人怀孕……”武英郡公森然道,“难道我能指望你挨个去解决她们吗?”

    何氏家世微弱偏偏人多,想跑都没法跑,利于控制……而且她还不能生育了,没有亲生子女来和四皇子争宠……她又心计过人,四皇子归了她抚养,为着利益,她也容不下下一个孙氏、步氏之流的出现,更别说其他得宠爱的皇子……这么个妃子,加上任太医的配合……

    如果右娥英没死……可如今却只能便宜了何氏……

    既然右娥英选择了何氏,可见她什么都看得清楚……包括自己死心塌地的爱着姬深,但死后姬深却未必能够记上她几天……连她赔上性命生下的四皇子,若是没有一个手段足够的母妃庇护……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那个昏君的喜新厌旧和无情无义……右娥英从头到尾都清楚得很……所以她为四皇子选择了何氏作为养母,而不是真心疼爱她又身份高贵的太后……

    然而她还是痴痴的爱着姬深……即使临终前想见姬深一面……姬深却在宫外与旁的女子偷欢……但自己珍爱万分的长女,却到死都没怪过他一个字……

    他怎么配呢……

    对丈夫用尽了性命去爱,对四皇子也是苦苦思虑、用尽手段为何氏铺路来安排……为人妻为人母都用尽了心思用尽了己力……可是……为人女呢?!

    武英郡公怔怔出神片刻,忽然以手抚胸、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武英郡夫人呆了半晌,才不顾自己身体的从榻上爬起来:“顺之!”

    任太医被武英郡夫人提醒,才要起身上前施救,不想武英郡公却摇了摇手,疲倦的闭上眼睛:“无事……不过是这几日烦闷所积,吐出来反而畅快……”

    又顿了片刻,他才睁开眼睛,看向仍旧跪在那里等候处置的任太医,慢慢的道,“当年,先父入邺觐见高祖,偶然遇见你时,你不过是高家一个寻常的下仆,每尝受人欺侮,却在医道上颇有天赋,高家医馆里的大夫看你机灵,教导你几句,哪知就引来了其他仆下的嫉妒,纷纷排挤你,甚至从此都不让你靠近医馆……先父怜你好学,所以私下让当时的随身医官用心教导你……后来又赠了你那卷医书……”

    “属下永不忘先郡公大恩!”他说到这里,任太医已经哽咽着连叩三个头,颤巍巍的道!

    如果没有苏群,这世上绝不会有一个名震大梁的任太医……

    无论苏群的后人对他怎么呼来喝去……

    这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先父并没有想到要你报答。”武英郡公自顾自的道,“是你后来知道先父即将返回营州,冒着大雪追出邺都数十里,跪在雪地里承诺要报答先父……当时先父对你留了意……就借着夫人的关系,对你照拂了些……没想到,世上竟然就这么出了一个名医……”

    “这些年来,你为苏家做了不少事。”

    “孜纭的死不能全怪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害怕什么呢?你早已不欠苏家什么了……长女韶华而逝,我与夫人再伤心,也不至于迁怒于你……”

    武英郡公疲惫的道,“接下来的水会更混,你若承受不住,就告老罢……这番话,在先父去时就叮嘱过,先父虽然好算计,却讲究公允,他给予你的,你早已还清了……”

    “先郡公给予属下的,属下这辈子也还不清!”任太医忽然止住哽咽之声,认认真真的道,“为苏家做事,本是属下甘心情愿!”

    “那你的子孙,可以陆续离开邺都了。”武英郡公低声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冰凉的视线对上武英郡夫人灼热愤恨的目光……多年夫妻,心照不宣……

    第一百零三章 苏徊

    右娥英的头七还没过……四皇子被抱到定兴殿,由新晋左昭仪的何氏抚养的消息,使六宫震惊!

    虽然四皇子是姬深膝下四子中最小的一个,可他的生母,他的外家,宫里宫外,谁都不能不对这个皇子另眼看待。

    连小何世妇所出的皇长子,并生母已去的二皇子都得到了太后亲自抚养的待遇,更何况同样没了生母、生母还是太后嫡亲甥女的四皇子?

    高太后其实也是极为不肯的,可是苏徊亲自进宫,形容憔悴的外甥一进殿就跪了下来,半句寒暄都没有,直陈来意:“父亲、母亲这几日都很不好……”

    “任太医回来也说了……他们还有嘉懿,还有你们……”高太后自己都难过得紧,这劝慰的话说出来也是颇为无力。

    就听苏徊道:“母亲连着两日梦见了孜纭……说孜纭问她,为什么连她临死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母亲想,约莫是为了四皇子的事情……所以……”

    高太后怔了一怔:“四皇子哀家带着不好吗?”

    “许是孜纭阴灵见姨母这几日身子也不好……怕累着了姨母……”苏徊说着,堂堂八尺男儿,也不禁泪下如雨,哽咽着道,“母亲说孜纭在梦里一直都是跪着的……说她对不住姨母的爱护,对不住父亲、母亲……”

    顿了一顿,他又道,“母亲方才又晕了过去,醒来,就要我一定进宫来告诉姨母!”

    武英郡夫人当日被送出宫去的情形就很凶险了,武英郡公也伤心得卧榻不起……苏家如今的情形……高太后如今还沉浸在对外甥女韶华弃世的哀痛之中,陪着苏徊哭了片刻,到底唤来安氏,派人传了何氏过来,当着苏徊的面,将四皇子交与她。

    苏徊与何氏先后和太后告退……他是先告退的,四皇子身份尊贵,生母又是太后那么喜欢的右娥英,断然没有接过襁褓就走的道理,再说,定兴殿里又没有还在襁褓里的皇嗣,乳母等侍者,自然也要跟过去。

    这中间,太后少不得也要敲打何氏……

    不过右娥英明确说过何氏不能生养,再说何氏现在比起宫里的一些妃嫔来,年岁也长了……四皇子给她抚养,那等于是个护身符,高太后并不担心她会对四皇子不利……

    何氏好容易点齐了人,又应付完太后,出了甘泉宫,就见苏徊却正袖手在宫道上候着,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何氏的步辇才停下,就迎了上来,意思意思的拱了拱手:“左昭仪!”

    “世子是在等本宫?”何氏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神色端庄的颔首招呼。

    “臣还未见过外甥,方才姨母跟前,怕姨母伤心,未敢提起,如今可否看一看?”苏徊话说的客气,态度却透露出不可拒绝的坚定来。

    何氏无意反对,就对许桃枝扬了扬下颔:“世子是四皇子的嫡亲舅舅,有什么不可以?”

    苏徊小心的接过襁褓——他已经有儿有女,抱小孩子的手势十分娴熟,襁褓里,小小的婴孩沉睡着,微皱的小脸,轮廓已经可以看出长大后的俊美……他睡得那么甜那么安静,根本不知道任何世间的愁苦,这样小的孩子……却要了自己妹妹的性命……

    何氏在辇上静静的注视着苏徊,见他神色几变,甚至不时掠过一丝狰狞,托着襁褓的手,也似有些发抖……心头吃了一惊,轻轻拍了拍步辇,抬辇的内侍忙将步辇放下,何氏轻巧的下了辇,走到苏徊跟前,轻轻笑着道:“本宫听说,坊间有一句话,叫做外甥像舅舅……世子是在端详四皇子是不是像了世子吗?本宫觉得,四皇子的眉毛倒是更像右娥英呢!”

    不待苏徊回答,何氏便又道,“右娥英当晚……也这么说过!”

    苏徊怔怔的任她一边说,一边半是强行的从自己手里夺回襁褓,论武力,何氏自然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反复提起的右娥英,加上四皇子与苏孜纭的确极像的眉毛,都让他回忆起幼年时,趴在产房外等着稳婆抱出自己第一个妹妹、从父亲的臂弯里看见的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孩……一转眼,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看着何氏小心的将襁褓交还给贴身宫女,自己却不动声色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轻轻道:“如今天冷了,风大,本宫倒不在乎,只是四皇子还小,本宫想着,还是早些带他回定兴殿的好……世子是他的嫡亲舅舅,所谓娘舅如母……本宫……也不过是替苏姐姐照料他,最多也不过是半个母妃罢了……世子不是外人,往后看四皇子的机会,多得是……”

    “那就有劳左昭仪了!”苏徊只是心疼妹妹,一时情绪激动,他还不至于偏激到了当真会因为苏孜纭的死,就彻底迁怒外甥的地步,但这一次失态,偏偏在何氏跟前……他竭力维持着冷淡而暗含警告的语气和姿态,可看着何氏一行离开,立刻懊恼的用力握了握拳……

    ……………………………………………………………………………………

    “苏家看来真的很忌惮邺都的世家。”聂元生面含忧色,轻轻抚摩着牧碧微的鬓发,道,“不过,右娥英没有用自己的死污蔑你……如今她死了……恐怕目标就不是你了。”

    牧碧微明白他的意思:“太后身边抚养的两位皇子,大皇子的腿已经出了事,长子有疾,已经不足为惧……二皇子根本没有外家,恊郎很难不成为苏家眼里的刺!”

    聂元生面色沉沉:“不只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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