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长老靠在藤椅上,淡淡抬眼:“问吧!”

    学舍寂静片刻后,有人起身行礼:“先生,弟子打坐冥想时,感觉自己在天上飞,飞过寒山,飞到南海上空,我是得道了吗?”

    长老骂道:“愚蠢,你是入障了!幻象惑人,速速醒来!”

    那位弟子羞愧地坐下,又有人起来问:“先生,我每次冥想,入定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却感觉十分漫长煎熬。如何才能像别人一样通宵打坐啊?”

    长老呵斥道:“心思不静,便杂念横生!今夜抄《思过经》二十遍!”

    弟子连连应诺。

    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关于如何感知天地间浮游飘忽的灵气,如何延长冥想入定的时间,是甲字学舍众弟子目前最头痛的。

    万事开头难,修行也一样。从引气入体,到炼气一层期间,只能不断摸索、尝试。

    “弟子斗胆,请问先生,天地灵气充盈体内之后,化为自身凝练真元,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长老迟疑,七十年过去,那种微妙感受他早已忘记。

    “今天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众生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看来是没有了。”授课长老目光转向孟雪里,神态和蔼些许:“孟长老,你愿意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孟雪里应道:“好的先生。”

    长老甚是满意地点头。孟雪里三年前引气入体,如今炼气圆满,正好能对这些弟子谈谈感受。

    孟雪里道:“灵气充盈体内的感觉,像清晨白雾在山林间漂浮。太阳升起,雾气变为草叶上的露水,就像灵气转化为凝练真元。”

    长老想了想,点头笑道:“恰如其分。”

    说罢踱步走出学舍:“放课了。”

    学舍里无人离开,提问那人急道:“灵气像虚飘的雾,真元像有形的水?”

    孟雪里:“差不多。真元在经脉里流转,好像水流冲刷河道。”

    众弟子若有所思。

    孟雪里又道:“脱离入定状态,好比你在梦里即将要醒过来,已经隐约感知到外界,但告诉自己天还没亮,再多睡会儿。”

    刚才被罚抄二十遍道经的弟子喜道:“原来是这样,我今晚回去试试!”

    弟子们见他态度温和,方才畏惧长老严厉,一些不敢问的问题,纷纷拿出来请教他。

    孟雪里知无不言。

    锦衣少年虞绮疏欲言又止,似乎也有话要问,最终却只默默走了。

    第二天清晨,孟雪里独自走进青松林,前往论法堂。

    只见白石小径旁,立着一位锦衣少年,不知站了多久,华丽外袍已被寒雾沾湿,神色恹恹。

    正是虞绮疏。

    孟雪里笑了笑:“你在等我?”

    虞绮疏点头。好像在纠结什么大事,久不开口。只跟孟雪里沉默地向前走。

    论法堂近了,黑色屋檐隐约出现在松枝后,他终于道:“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孟雪里摸出一小袋松子仁,边吃边听:“怎么不一样?”

    “你在寒山之外的修行界,名声挺差,他们都说你……”当着孟雪里的面,他有些说不出口,“反正就说你不好。”

    他以前虽没说过,却也深深相信。

    孟雪里:“品味低俗、恃宠而骄、以色侍人、德不配位?”

    “还有更难听的。”

    “嗯,我知道。”

    虞绮疏感到不可思议:“你都不生气吗?”

    “气什么啊,我住在长春峰,有吃有喝不用干活。”孟雪里无所谓道:“我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还不能让别人说两句?”

    虞绮疏心想,难道每天睡醒,只要想到‘我道侣是霁霄’,就能忘记一切烦恼?

    但换做自己被千万人暗中鄙夷唾骂,肯定做不得这般洒脱。

    孟雪里摊开掌心:“吃松子吗?”

    他不习惯自己吃东西,却让别人干看。每次小道童来向他报讯,他都会问一句。

    但在年轻的虞绮疏眼里,这是对方主动示好、请求交朋友的讯号。

    锦衣少年沉默,神色复杂变化,最终郑重道:“吃!”

    ………

    孟雪里答疑解惑的名声传开,渐渐隔壁学舍的弟子也来请教他。

    他从一个废物长老,摇身一变,成了优秀学生。

    “孟长老,我给你带了蜜饯。”“孟长老,我托人在山下市坊买了蟹黄瓜子!”

    小弟们为了表示感谢,经常给他送些零嘴点心,装在小锦囊、油纸包里面。

    孟雪里的求学生活有滋有味。

    他坐在学舍里想,修行者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追求。

    初踏仙门,急于提升实力,学一两门保命的本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等年岁渐长,修为境界到达瓶颈期,眼看突破无望,便想培养弟子后辈,传下衣钵。

    若有幸成为强者,大可支撑起宗族门派,庇护一方,为千万人谋福。

    如果像霁霄那般,罕逢敌手,毕生追求就只剩一件事——飞升。

    妖族修炼也大抵如此,从灵智初开,到修得妖丹。然后战胜其他厉害妖怪,成为某山、某河的大王。

    孟雪里从前追求一统妖界,做唯一的妖王。如今转生为人,只好从最基础的功法学起。不怪雀先明嘲笑他越活越回去。

    孟雪里有种设想,如果换做霁霄从头修行一次,不知会创下什么记录。因为眼界、心境、对大道的感悟不会消失。

    论法堂里只有一件事令他有点不舒服。

    “不愧是先天剑体之体,恰似霁霄真人一般的悟道天才……”

    每当那位肖师弟被哪位长老夸奖,必然传遍论法堂,人们的议论必然有“与霁霄一般”。

    孟雪里不太喜欢听。

    好像霁霄成了过去式,未来谁都可以与他齐名。

    虞绮疏反应更激烈。

    他以“维护霁霄真人名誉,反对将肖师弟与剑尊相提并论”为宗旨,成立了拥霁党,并自封党魁。

    孟雪里暗笑这也太傻气了,像初出江湖的不入流小蟊贼,自号黑白双煞、某某组合一样。

    他赶忙摇头,虞绮疏却会错意:“好吧好吧,党魁给你当!”

    恰逢一群弟子笑闹着走进来,路过他们桌案旁,一人喜道:

    “孟长老你知道吗,肖师弟已经引气入体,明天就来我们甲舍了!”

    “这般厉害的修行速度,竟与霁霄真人当年……”

    话未说完,孟雪里转向虞绮疏:“我当!”

    于是‘拥霁党’暗中发展,成员只有两个人——习惯性撇嘴的虞绮疏,与看似乖巧温和的孟雪里。

    党内活动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当别人提起肖师弟时,两人便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道侣带人暗中diss我?你翻译翻译这是什么剧情?

    第13章 大道无涯

    落日余晖洒进学舍,晚钟在山林间回荡。

    长老掸掸衣袍:“放课了。”

    弟子们趴在窗边,眼看授课长老走远,学舍里响起压抑而激动的欢呼声。

    孟雪里面无表情的收拾笔墨。明天要来新师弟,大家就这般开心吗?

    “今晚进城不?”虞绮疏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寒门城,鸿运楼。”

    寒山山脚下原本只有些零散村镇,因为寒山剑宗的缘故,凡人与修行者渐渐聚集,时间长了变成一座城池,得名寒门城。

    孟雪里一怔:“干什么?”

    “明天论法堂休沐日,没课啊。你看大家这幅样子,像要回去打坐吗?今夜隔壁学舍的师弟们请客,鸿运楼打牌聊天喝果酒嗑瓜子,去不去?”

    这个年纪的小弟子坐不住,修行再枯燥,师长再严厉,也要挤出时间玩闹。

    两人随人流大潮走出学舍,踩着细碎白石小径穿过松林。

    夕阳从枝叶间照进来,青松像镀了一层赤金色光芒。

    孟雪里摇头:“不去。我晚上要去藏书楼,借两本道经看,平心静气。”

    “不会吧,气成这样?”虞绮疏奇道:“你这人挺奇怪,外面骂你骂得难听多了,你说什么自己得了好处,让人家骂两句也不掉肉。却听不得别人提霁霄真人……”

    他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你们感情真好。”

    孟雪里悚然打颤,脑海闪过霁霄冷淡面容,还有他们之间屈指可数的见面场景。

    但不知怎么,他干笑两声后,瞎话张口就编:“当然,道侣嘛,缠缠绵绵,朝朝暮暮,很正常的事。他一天见不到我,就睡不着觉!而且对我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我自然也对他……”

    虞绮疏略感困惑:“等等,原来以真人的修为境界,还需要睡觉啊。”

    孟雪里心道糟糕编错了:“本来不用,他、他得陪我睡。道侣都是一起睡的,这才睡得舒服。咳,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虞绮疏脸色瞬间涨红,瞪他一眼:“我明白!”

    说罢恼羞成怒,转身就跑。

    孟雪里戏弄纯情小孩颇感有趣,哼着小调,春风得意地踱向藏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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