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转头去看霍蔚,霍蔚正面无表情望着她,她轻咳两声,朗声回复彭靖宇“当然没问题”,霍蔚立即将她抖出了被子。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自打霍蔚知道张思芮要跟彭靖宇约饭起,整个人就看哪儿哪儿不对了,当然,主要是针对张思芮本人。他能从方方面面挑出她的毛病。比如,她做饭放盐放油多了少了,她没有及时拧上调料瓶盖子,她洗完澡一地碎头发,她翻身的动作太大了,她跟他接吻不够专心,她结束抓捕任务没有第一时间给他报平安……

    但可惜张思芮心大,以为就是自己的问题。比如,她确实在接吻时走了个神——她想生个孩子,不知道霍蔚做没做好准备,也不知道霍蔚一直在吃的治疗焦虑的药有没有影响。至于其他,都不过是生活习惯问题,两个人住在一起,是要互相迁就和妥协的。她大度地想。

    张思芮跟彭靖宇最后将饭局约到了大都市中心最负盛名的“漱芳斋”私房菜馆。张思芮自己定的地方、拟的菜单,她打算请他好好吃一顿,毕竟当年交往时,她也没少吃他的。

    彭靖宇的车在来时的路上出了点状况,最后不得不留了信息给拖车公司,转而立即去打车。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迟到了近二十分钟。

    他呼哧呼哧粗喘着在张思芮对面坐下,咕咚咕咚干掉满满两大杯水,然后望着长大了的张思芮,“扑哧”笑出来。

    张思芮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他,半响,夹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也笑了。

    “你不是警察么?眼睛让人当祘臼给捣了?”彭靖宇问。

    “查资料查的。”张思芮答。

    局里最近有了新的案子,是个跨越十七年的连环奸.杀案,有浩如烟海的旧文档需要查阅。近些年的资料倒还好,能直接调电子档,但早年的都是纸质的,覆着厚厚的一层灰。张思芮忙起来是个邋遢鬼,她翻着陈年旧纸,不讲究地再抓抓这儿挠挠那儿,最后就变成了一只红眼兔子。

    “我以为周末你是休息的,所以一点没客气直接约你出来了,但看来你没在休息啊,喏,右手掌根儿还有油墨印儿。”

    “嗯,最近有个案子,全局都在加班。”

    刑警的工作其实远不如影视剧里飒爽风光。在最后大快人心的抓捕行动前,有浩如烟海且枯燥无比的前期工作要做,而所有这些前期工作没办法量化,也不为人知,只有周小年越来越厚的眼镜片、韩捷越来越大的黑眼圈、付崇峥越来越重的烟瘾、赵大千越来越后移的发际线和张思芮越来越木僵的表情能微末体现出它不容小觑的威力。

    彭靖宇没有介意张思芮饥肠辘辘下的简短回答,兀自活跃着气氛:“哈哈,那真就很不好意思了,跟我出来吃饭耽误你时间了。”

    张思芮转头看着服务生推门进来上菜,用一根售价不超过五毛的弹簧皮筋草草扎起了头发,老实道:“哦,那倒没有,我订房的时候就点好了菜,务必保证你一来立刻就能上桌。一顿饭时间而已,在局里吃也是吃。就是来回路上要浪费些时间,但也没关系,大中午的,也不堵车。”

    “……”彭靖宇望着张思芮,道:“思芮,我记得我们俩交往的时候,你比现在要柔软一些。”

    张思芮努力想了想:“忘了。”

    彭靖宇以为她还在介意他们不愉快的分手,赶紧道:“是我混帐,是我混账,我那时只顾着自己不顾别人,看上谁就去追,看上新的再跟旧的分手。”

    “你批判自己总是特别下死手。”张思芮似笑非笑的,她顿了顿,解释道:“我是真的忘了跟你交往时我具体是什么模样了,我只有一些印象自己那时敏感多疑,总想掌控一切,嗯,以及跟你三不五时地争吵冷战。总之,后来有了霍蔚,再后来有了其他的要命的麻烦,以前那些事情就忘得差不多了。”

    彭靖宇顺水推舟:“忘了好。忘了好。”

    由于张思芮借口“忘了”跟彭靖宇交往时的种种了,两人后面的聊天就跟前尘往事没什么关系了。彭靖宇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给张思芮普及最近正流行的一款游戏以及他在游戏里的丰功伟绩。之后,大概不好意思全程只有他在说话,鼓励她也畅所欲言聊聊像他这种普通公民不知道的刑侦方向的有趣知识。张思芮在埋头吃饭之余投桃报李,一样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给他普及她日常所接触到的东西,比如尸温、尸僵、尸斑、角膜混浊状态等都会为推断死亡时间提供依据;自杀的死者身上往往会有很多的试探伤,因为自杀的人通常会犹豫不定,他杀则一般没有这些特征;溺死、勒死、电死、中毒死,在尸体的表面、口中、胃里都会有相对应的明显特征。

    两人相谈正欢,霍蔚来了电话,问张思芮需不需要来接。张思芮当然不需要,她自己开车来的,而且饭后并不回家,要立刻赶回局里加班。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霍蔚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就在附近,心脏突然很不舒服,你回去加班之前先送我回家吧。张思芮惊讶地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霍蔚答,不知道,闷,喘不上气。

    彭靖宇只寥寥听了几句就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他大度地道:“你有急事儿就赶快回去,反正我调来大都工作了,我们以后随时可以见面。”

    张思芮抓着钱包钥匙起身,道:“行,我去看看,你继续吃,我出门顺便买单。”

    彭靖宇无奈地笑道:“你点太多东西了,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不用买单,我再约附近别的朋友过来,再点些菜。”

    张思芮踌躇道:“但说好我请客的。”

    彭靖宇挥挥手:“以后会有机会的。”

    张思芮出了“漱芳斋”很快就看到了霍蔚的车。霍蔚六月底要进新的剧组,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宅着研究剧本,偶尔出趟门,也不过是去跟编剧和导演见个面。他不喜欢做演员以外的事儿,顾闻顾忌着表弟再赚钱也是亲表弟,并不太给他找麻烦。

    “你去哪里了?”她问。

    “去了郭导的工作室。”果然,他答。

    霍蔚最后依旧没有接拍熊一澄的《人术》——他还是讨厌熊一澄。他接了郭巷的一个讽刺喜剧片,是他以前没有涉猎过的题材。

    霍蔚给张思芮打完电话就自动坐去了副驾驶,他看着张思芮绕过车头上车,转头直视前方,指挥道:“回家吧。”

    张思芮转头看他一眼,微微皱眉,斥道:“回什么家,去医院看看。”

    霍蔚不慌不忙道:“我这个点去医院不方便,而且家里有药。”

    张思芮:“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问题?”

    霍蔚:“知道。”

    张思芮松开方向盘,疑惑地看着他,缓缓道:“但刚刚电话里你说你不知道。”

    “……”霍蔚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半响,平静地道,“我刚刚是有些慌了,我有室间隔缺损的毛病,你也知道的。”

    张思芮依旧感觉哪里不对,但霍蔚望过来的目光微微带着点湿意,呼吸也急促了些,似乎确实是不舒服,她不再胡思乱想,叮嘱他有任何加重的迹象就赶紧告诉她,转动方向盘倒出车子向着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霍蔚到家就打发张思芮去上班。张思芮左思右想,最后真的抓着手机和钥匙离开了。基层单位常年缺人,所以一遇到像是当下这种大案,大家就都不得不连轴转。张思芮变成红眼兔子的时候跟霍蔚吵了几句嘴。霍蔚要她停下来休息两天,她不答应,霍蔚敛着脾气许了各种大小恩惠,她仍不为所动,两人最后不欢而散。

    她没办法停下来。韩捷五一就要结婚了,现在什么都还没置办,她不也没停下来?周小年跟悦悦家人的关系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不也没停下来?付崇峥的爸爸三不五时地来电话,急赤白脸地要他回去自家公司工作,他不也没停下来?赵大千的独子再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他不也没停下来?他们都深刻地知道,第一,自己停下来就意味着是要把工作推给别人,第二,嫌疑人并不会在你点击暂停键的时候就跟着中场休息。

    张思芮默不作声地转动方向盘,直往分局而去。如果有人摄到她此时的表情,必然第一时间夹起尾巴奋力乖巧,她看起来不像是要回去加班,倒像是要去跟人茬架。张思芮习惯了一个人三餐一宿地过日子,有时候不太能精准地用面部表情表达自己真实的心理活动。她其实只是难受。她把生病的霍蔚一个人丢在家里,心里特别揪得慌。

    行至离家的第一个红绿灯前,张思芮实在没忍住,给霍蔚打了个电话。

    “有没有好些?”她问。

    霍蔚在那端顿了顿,答:“好些了。”

    “我出门时问了叶惠,她在晋市,她妈妈病了,来不了。白多多去了柬埔寨。”

    “嗯,我都知道。”

    张思芮不知道再往下要说什么了。以往遇到棘手的案子,她直接宿在分局宿舍两个星期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儿,她家里没猫没狗,她自己无牵无挂。但如今突然有了个霍蔚。霍蔚一直在找她,霍蔚也爱她,霍蔚生病了。

    张思芮轻咳数声,道:“我刚刚出门的时候应该带着你的,你下午可以就在我旁边休息或者看剧本,我没想到……”

    霍蔚突然打断她,问:“张思芮,你是不是哭了?”

    “嗯?”张思芮一愣,垂眸敛住眼角的暗红,声音没露一丝异样,“没有。就是喉咙一直不舒服,想咳嗽,咳嗽不出来。”

    霍蔚顿了顿,轻声道:“张思芮,我骗你了,我心脏没有不舒服,我是不愿意看到你跟彭靖宇吃饭,故意使坏的。”

    “但你心脏是真的有……”

    “室间隔缺损?做手术基本治好了,只要不去挑战铁人三项就没大问题。”

    张思芮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记忆回弹棉似的立时平展得像是千年万年不曾起过皱褶。她默默盯着前方的红灯计时牌,面色在被欺骗的愠怒和虚惊一场的美好里切换,半响,道:“我给你记下了,你太过分了,再有一次……我一定跟你大吵一架。”

    霍蔚听到这种并没有威慑力的威胁,举着水杯愣了半响,直到张思芮转开话题念叨了几句别的最后愤愤切断通话他都没有回神。

    “再有一次……我一定跟你大吵一架”,霍蔚有点疑惑,不知道张思芮为什么能把直男特质和温柔特质杂糅得如此妥帖自然……而使人怦然心动。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张思芮记不清楚这是加班的第几天了,总之,她在深夜十点半呵欠连天地一环顾,半数同事都在侧——大部分都在忙这起牵连两个省共计八名被害人的连环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茶缸子,嗯,还剩最后一口水,她正要仰头喝掉,突然想起自己生理期,不甘地叹了口气,起身顺便拿了付崇峥和周小年的杯子一起去接水。

    “谢谢。”付崇峥头也不抬地道。

    “谢谢思芮姐。”周小年麻木地跟着道。

    张思芮连句“不客气”都没有回,她满脑袋都是文件夹里那些年代久远的血淋淋的照片。

    罪犯有个特点,就是在奸.杀女性后,喜欢把女性的下.体捣烂,再在里面插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这是省公安厅早年就将之定性为连环案的最重要的原因。但市公安局的骆队和分局的赵大千都表示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罪犯实际上有两个人,并非两个人同时作案的意思,而是后者在刻意模仿和升级前者的作案手法。

    “但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随着作案次数增多,心态趋于稳定,你看看他作案的选址,越来越大胆,现场也收拾得越来越利索……”

    “但有一个细节,2011年7月丁华明的案子,也就是连环案的第四个案子,那支玫瑰没有去刺,那是所有案子中唯一一只没有去刺的玫瑰。我翻案卷的时候,特别在这里停了很久。罪犯在第二次犯案时,就已经表现出卓越的作案能力和心理素质了,不太可能有什么突发意外让他来不及去刺,而且玫瑰这种东西是可以提前准备好的。”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第二个人,丁华明这个案子极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作案,他当时不知道前面案件中的玫瑰是去刺的这个细节。”

    几个人正讨论着,门岗打来了电话,称张思芮有访客,问是否放行。张思芮询问着访客的体貌特征,来到窗边一看,是霍蔚。她轻愣片刻,眼珠子周围的霜茬儿裂开了些,道:“是我男朋友,麻烦让他进来。”

    张思芮嘴里“男朋友”的称呼成功地阻断了有关于连环案的讨论。赵大千、付崇峥、周小年一起望过来,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生机。他们这些天大量地翻阅陈年案卷,看多了残忍、变态、卑劣、绝望,实在需要一个养眼的、美好的、性别不论的物事重启一下大脑。

    “物事”当然是指霍蔚。

    霍蔚给大家带来了大都最有名的各类吃食,酸甜口的、麻辣口的、盐津口的、五香口的,应有尽有——最近闲赋在家的半个来月,他常常来接她,跟她的同事迅速熟悉到知道了彼此大致的口味。

    “什么时候下班?”霍蔚跟众人一一打过招呼,转头望着张思芮,问。

    “你就算不来,我这会儿也就是准备走了。”张思芮麻利地收拾着桌面的物品,该塞包里的塞包里,该锁抽屉的锁抽屉,无比自然地答。

    周小年是个老实孩子,闻言转头道:“思芮姐,你刚不说要去西院宿舍将就一晚?”

    “咳咳咳咳咳……”赵大千剧烈咳嗽。

    “咳咳咳……”付崇峥紧随而上。

    奈何周小年脑子里全是浆糊,并没有理解两位同事的苦心,他啃着霍蔚买来的芒果班戟,再转头吸溜着芒果牛奶,继续道:“思芮姐,那你要不去的话,钥匙给我吧,我值完班去躺一趟,顺便给小郑浇浇花。”

    张思芮深吸一口气打开抽屉翻出钥匙直往周小年门面上扔。

    霍蔚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赵大千向着兀自跟周小年大眼瞪小眼的张思芮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张思芮疑惑一转头,这才发现霍蔚走了。她用“咱俩没完”的眼神点了点周小年,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忙不迭地追出去。

    大家嚼着霍蔚给买的宵夜,默契地纷纷走到办公室临大门的那一面,各自占据着一扇窗,默默看着张思芮一路试图去抓霍蔚的手,一路被毫不留情地撇开。霍蔚在这清淡的月辉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电影明星,张思芮也不再是个一落下脸色就能吓哭小孩儿的铁血女警,他们就是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正在闹矛盾的青年男女。

    “小年啊,听我的,在你岳父岳母跟前的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你这个脑子和你这张嘴啊……”赵大千摇头走了。

    “小年啊,去吃点好的吧,如果你思芮姐哄不好招牌,留给你的时间就不多了。”付崇峥和蔼一笑,也走了。

    周小年糊着满嘴的奶油,眨巴下眼睛,感觉有点慎得慌。

    霍蔚回到家就表示要去洗澡,有意无意避开了张思芮,张思芮跟只困兽似的,闷头闷脑在楼上楼下转来转去,最后福至心灵,自衣柜里取出自己的换洗衣物,强行闯进了浴室。

    霍蔚正在浴缸里闭目养神,听到门开的动静儿,转头留给她一个湿润的后脑勺,平声道:“出去,说谎精。”

    张思芮能听话出去就有鬼了,她一声不吭,只顾自窸窸窣窣地解头发、脱衣服。

    霍蔚听不到回应,不由睁眼,入目便是盛着笑意的眼睛、饱满的胸.部和光滑修长的腿。

    他顿了顿,问:“你干什么?”

    张思芮坐在浴缸边缘,坦荡荡地望着他,解释道:“我听韩捷说这样的方法特别管用,许言午每次都会原谅她。也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我试试。”

    霍蔚闻言再度转头望着墙面,张思芮忍不住啧一声,正遗憾自己可能碰上个坐怀不乱的,就被他拽着胳膊拖进了浴缸,他翻身把她压在水里,低声道:“管用。”

    两人出了浴室,刚好是凌晨一点,张思芮伏在霍蔚背上,絮絮回应着霍蔚的问——关于自己为何要做警察。她虽然一直不富裕,却也一直不缺钱花,跟霍蔚在一起后,钱的重要性就更式微了——反正霍蔚养得起她。但她还是如此拼命的在工作,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作恶的嚣张跋扈,老实本分的惶恐不安。

    “我那时候真是天天被恐惧和愤怒两面煎炸。陈寇放话要我给他老婆孩子偿命,我吓得最开始根本就不敢关灯睡觉,我的格斗功夫为什么好?是我总想着我要是此时不拼命,有一天给陈寇堵着也许就没命了。”张思芮顿了顿,略有些怨毒地继续道,“但我同时也很愤怒,甚至出离了愤怒,我想宰了他。他是个毒.贩,直接或间接害死人不计其数,装什么受害者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他没老婆了,绝后了,不是活该么,作恶的就应该没有好下场。”

    霍蔚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当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他必然跟她一起走。他能为她考b影,就也能为她考北方边疆那所公安大学。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他掺合进来,他爷爷就不会坐视不管……虽然这样说有点狐假虎威,但没办法,他那时也只是个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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