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正趴在白发苍苍的母亲尸体上,肩膀颤抖、双手握成拳;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搂着怀里没了生息的孩子,哭肿了眼、神情呆滞;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缩在年轻男人的臂弯里,面容恬静地闭着眼......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呜咽声,给这片土地全部染上了沉重、滞闷。

    郑盈跟江回下了车,在人群里寻找着熟悉的面孔,耳朵是轰鸣的,双腿也直发软。

    越往前面走,看到的受伤的人便越多,入眼的景象也更加触目惊心。在远处山路入口的位置还拉起了警戒线,前面停着一辆辆救护车,还能看到很多官兵在不停地进进出出。

    这时,距离地震已经过去整整四十个小时了。

    郑盈还要往前面走,江回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富林村的人了。

    江回立刻快步走了过去,那边的人也认出江回与郑盈了,都抬头看了过来。其中有一个妇人本来一直神情呆滞、目光无神地坐着,看到江回后猛地全身一僵,眼睛睁圆,嗓子里咕隆着,就这么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张开了口:“这是报应啊。”

    这一口气出来,她终于能够哭嚎出声。

    这妇人是富林村的李婶子,地震中他的丈夫、儿子全都去了,就独留了她一个人。

    “这是报应啊。”李婶子还在一声声地哭嚎着。

    当年口口声声说王小牛肯定躲在教室里的人,就有她,害死罗珍华与江勇成的人有她的份,所以她现在遭到报应了。

    “都是我的错啊,怪我这张破嘴啊。”

    李婶子“啪啪”地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当年我不该胡说八道,我不该非说人在教室,害得罗老师跑回去,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这张破嘴害了他们啊......”

    李婶子哭得眼泪鼻涕全流: “可是有报应能不能冲着我来,我娃儿是无辜的啊,你把他给我还回来吧,他都要娶媳妇了啊,他都要娶媳妇了的啊!”

    另一个妇人也支撑不住了,也啪了一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畜生,我是畜生啊,当年我不该心疼钱,我不该烂了心肠地不让我家男人把人送去市里医院,那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啊,我怎么就......报应,这真是报应啊。

    江回一开始微皱着眉头停着,越听神色越冷,最后只剩死一般的平静。

    郑盈立刻紧紧地握住江回的手。

    江回的手冷得简直像是一块冰。

    郑盈赶紧侧过头问道:“你们有没有人看到江奶奶跟江景、江雪他们?”问话的同时,手上更紧地握着江回,拼命地想给他一点温暖与力量。

    李婶子还在哭嚎着,神色都有疯癫了,另外几个人也都呆呆地摇着头。

    郑盈问不出什么,只能拉着江回继续往前面找,心里不住地祈祷着,拼命地祈祷着。

    “这不是报应。”

    江回突然开口了,神色僵冷:“她以前一直想要教这里的人防震知识,可是没人听她的。”

    自从罗珍华知道这儿在过去几年小震过几次过后,就宣传过让富林村的人都学一下防震知识,可是没人当回事,连村长都觉得学不学无所谓,觉得有那动脑子的功夫,人早就跑出去了。

    郑盈“嗯”了一声,突然就心酸得不了。

    又找了一会 ,郑盈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郑盈猛地浑身一震,立刻拉着江回快步走了过去。

    真的是郑春鹂,还有......

    平铺着的灰布上躺着一个人,是李向红,她的身体有些奇怪地扭转僵硬着,人已经......

    郑春鹂的眼睛早就肿成了鱼泡眼,在她旁边蹲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捧着吃的、喝的往郑春鹂面前送。

    郑春鹂一动不动,眼睛看着虚空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春鹂........”

    伴随着这一声,郑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心里的难受铺天盖地而来。

    郑春鹂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看看郑盈又转过来一点看看旁边的江回,怔怔半晌,眼泪突然“唰”的一下又流了出来。

    郑盈立刻蹲了下来,抱住郑春鹂,侧头看着地上的李向红,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滴落。

    即使她对李向红没有一丁点感情,这一刻的心也像是被挖开了一个洞,空落落的难受,很难受。

    “我不明白........”

    郑春鹂的声音沙哑难听,“她明明一直不喜欢我,她只喜欢春林,她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春林,白天我们还吵了一架......她眼里只看到钱,一直想把我当个货物一样卖了......”

    “我不明白,明明她可以自己跑出去的,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最后还要回头替我挡着那根木梁子......”

    郑春鹂泣不成声。

    地震是在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发生的,郑春鹂因为白天跟李向红吵了架,一天都没吃一口饭,李向红也骂骂咧咧了一整天。

    房屋摇晃的时候郑春鹂还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还没等反应过来,然后就是房屋突然轰塌下来的巨大声响。

    郑春鹂这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想爬起来往外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房屋在摇晃着,四周轰轰响,门框也被压得变了形。

    外面突然传来王菊的一声尖叫。

    郑春鹂以为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她甚至已经闭上眼准备等死。

    反正,好像她现在与死也没什么不同了。

    不能嫁给自己的喜欢的人,还要像个货物一样被卖给那个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真的宁愿去死。

    没想到房门突然被“砰砰”地踹了起来,重重几下后,门板终于被踹开了一个洞,李向红出现在了外面。

    这时晃动缓停了那么几秒,像是更大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洞门口的李向红瞪着眼、竖着眉,面目狰狞地叫骂着:“还傻愣着干什么?你就是想死也得给我死到别人家去。”

    这是郑春鹂第一次被骂后不觉得委屈与气愤。

    外面王菊已经拖着郑富山出了门槛。这个大半辈子都不是称职丈夫的男人,在关键时刻竟然挺直腰板、替王菊挡下了房梁上砸下来的砖瓦,大腿骨头被砸断成几节都没见嚎叫一声。

    郑春鹂从门洞里钻了出来,跟着李向红往外冲,就在这时,房屋突然又剧烈晃动起来,砖瓦“砰砰地”砸着,郑春鹂摇摇晃晃摇晃地快要跑出门的时候,屋顶上的房梁子突然“咵”的一下砸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郑春鹂的身上,这时前头的李向红突然扭过身,猛地撑了一下上面的木梁子,让郑春鹂冲了出去。

    而后一瞬间,房屋全部塌陷,李向红整个人被埋进了废墟里。

    没人知道这个一辈子只爱孙子跟钱的老人,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

    郑盈轻轻拍着郑春鹂,无声地流泪。

    郑春鹂已经快流干了眼泪,泪眼蒙蒙地睁开的时候,看到沉默地站着的江回,穿着一身黑色,映得脸色惨白阴冷。

    即使这样,他还是那么的耀眼。

    “他们没事。”

    郑春鹂从郑盈身上抬了起来,对着江回开口。

    “都没事,有一个人开车把他们接走了,没走多久。”

    江回盯着郑春鹂,确认着她的话。在郑春鹂再次点头的时候,江回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终于一下子放松下来,而后低着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对着郑春鹂开口:“谢谢。”

    郑春鹂静静地看着江回,声音平静又无力:“如果要谢我,可以抱我一下吗?”

    旁边的钟平岩与郑盈同时看向郑春鹂。

    “就抱一下,就当结束,以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郑春鹂努力地睁大眼,可是眼睛已经肿得快剩一条缝了。

    郑盈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春鹂,而后又看向江回。

    江回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后蹲了下来,虚抱住郑春鹂。

    郑春鹂抖了一下身体,流着眼泪哽咽道:“谢谢姐夫,还有......对不起。”

    而后自己主动退开来,擦了下眼泪,朝旁边的钟平岩伸手。

    钟平岩黑沉着脸把吃的放到郑春鹂手里,站起身就想走。

    郑春鹂一把抓住,声音沙哑:“你是孙女婿,得给我守在这儿。”

    钟平岩那么大的一个子,就这么被丝毫使不上力气的郑春鹂拽着跪到了李向红跟前。

    第72章

    此时,郑盈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垂下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春鹂喝了一口水, 对着郑盈道轻声道:“二姐,爸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你......去看看吧。”

    郑富山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早就昏迷了, 整个左腿软塌塌的, 血水已经把下半身都染红了,那条腿.......估计是保不住了。

    郑盈看向地上的李向红。

    “奶奶这边有我.......还有她孙女婿,你们去吧。”

    村里人迷信, 人刚走了没多久是不能把身体挪出去太远的, 怕飘飘荡荡的魂会找不着地方。

    郑春鹂的声音很低很虚,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平静之气,眉眼中没有了以往的尖利计较, 变得平顺又温和。

    这样的郑春鹂突然就变得跟郑盈像了很多。

    去县里的时候, 郑盈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地盯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车窗开着, 阴冷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她的胸口依旧像是压着东西,沉闷得透不过气。

    在郑盈内心深处, 她一直恨着他们, 但是当面临着他们出事了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又难受又空落,像是突然被扒开血肉, “嗖”的一下抽掉了骨头,快得还来不及去体会痛苦,却已经知道失去了什么。

    风刮在脸上,有些刺冷,郑盈想,或许这就是骨肉亲情。

    江回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郑盈慢慢地回过了神,江回也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是陈如树的电话,之前在靠山的那片地方一直没有信号,到现在他才打通了电话。

    “江回,我们在医院,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都没事,就是挂点水。”陈如树气喘吁吁道。他是到了医院把江奶奶他们安排好了才看到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地震发生没多久后陈如树就往富林村赶了,不过当时山路都被堵住了,等路通了,他跟着官兵进去才找到江奶奶他们。

    还好江奶奶他们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受伤。

    房屋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江奶奶想到曾经罗珍华教过她的东西,立刻带着江景、江雪钻进了床底下,撑着身体护着他们。

    几乎下一瞬那个本就不坚固的毛草屋就全塌了。江奶奶他们在黑暗里紧紧地缩在大木床底下,大木床是江回亲生做的,很结实,连床板都没塌一根。

    “嗯,我一会就过去。”江回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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