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细枝末节、无法解释的部分全部汇聚在一起。

    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

    是因为对方掩饰得太好、演技过于高超吗?

    不是的。贺容紧紧咬住嘴唇。

    是他没有沉下心去看,去思考。失去记忆和攻略游戏的事占满了他的全副心神,他满脑子只有自己,所以即使发现了不对也草草带过,就这样忽略了对方一路以来的关照和陪伴。

    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估计在第一个副本就结束了旅程。

    贺容跌坐在座位上,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应该感谢对方一直以来的帮助吗?还是应该先道歉?他曾经害得哑奴和凶犯同归于尽,现在又让云栖变成了这幅样子。

    可是道歉有用吗?

    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连累别人受苦?

    为什么自己许下的心愿却总是要别人承担后果?

    为什么牺牲的不能只有他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啊。”

    一声饱含无奈的叹息声从对面传来,仿佛是一个老师面对屡教不改的孩子,或者不成器的学生。

    “为了防止你胡思乱想,我先说明,我脸上的伤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云栖用手轻轻盖住自己的左脸。

    “这个伤,是我爱的人留给我的。”

    贺容冷汗津津地抬起头。

    云栖无奈又纵容地苦笑着。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很可怕,但是对我来说,这个伤非常珍贵。这是我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最后证明。”

    在他的背后,万家灯火宛如琉璃海一样五光十色、绚烂珍奇,但是却远不及他目光中流转不息的爱意。

    “所以你不用觉得自责……会变成这样,只是我在这个副本里作出的一些调整罢了。”

    “……调整?”

    “嗯。”云栖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在每个副本里都可以扮成不同的样貌,所以这也是装扮的一种模式,没什么特别的。”

    “……”

    “没有必要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之前的那张脸怎么说也连续用了三个副本,我有点腻了,想试试用这张脸在这里能不能触发点有趣的事件。”

    “……”

    “作为一个偶像,不就是要让人始终保持新鲜感嘛。”

    贺容还是无法相信,但此刻也没有办法反驳。云栖似乎看出他依然耿耿于怀,于是提议道。

    “如果你还是觉得很难受,不如说一个你的秘密来听听,让我高兴高兴?”

    “……”

    贺容想,秘密,吗。

    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能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胸口刹那团聚起大片雾气,贺容在迷茫和压抑中,恍恍惚惚望向对方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在对方的眼里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是不是又痛苦、又困惑,宛如一个饱受罪恶感折磨的受害者?

    然而事实正相反。

    他分明是一个加害者。

    “我……”

    “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破碎的句子像脱水的砂砾般,从喉咙里被一点点挤出。

    “戴维斯先生的事也好,在这个副本里支持顾凛冬也好,嘴上说着为了帮助对方拼尽全力,其实那种献身般的方式只是在满足我自己。”

    贺容用双手捂住脸。

    “为了他累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成为他的盾牌挡下所有攻击,只是为了让自己站在比他稍高一点的优位上——就像在说,【我那么重视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我利用了他的善良与愧疚感,让自己感到被需要。”

    大颗眼泪从指隙中滑落。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什么都没有……”

    以至于只能选择不断剥削自己的方式。因为能被自己这样伤害的,也只有自己。

    可是这样的做法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一到关键时候他总是犯错,而那个后果却总是由关心他的人来承担。

    就像顾凛冬所说的,割肉饲虎,根本是愚不可及。

    贺容因为哽咽无法呼吸,他整个人像被棉花堵住水流的漏斗,脑仁都跟着嗡嗡作响。他躬下/身拼命捂住嘴。悲伤、不甘、焦躁、彷徨、罪恶感……负面情绪一口气涌了上来,吞没他像吞没一只叶片上的蚂蚁。他终于在云栖的注视下彻底失控了,像个小鬼一样嚎啕大哭。

    到头来,他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抛弃、望着自己的尸体无能为力的孤魂野鬼。

    当摩天轮升高到最顶点,万千繁华在他们的脚下无声明灭,贺容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像是要把内心积压的情感统统爆发出来。而云栖坐在他的对面,安静注视着他。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对方始终保持着最慈悲的缄默,目送他的泪水缓缓流尽。

    人无论多么厌恶自己,都无法变成另一个人。

    可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从心底期盼着自己能在风雨过后有所成长,破茧成蝶。

    摩天轮徐徐下降,贺容也在哽咽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此时此刻,云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无中生有】吗?”

    贺容在泪水朦胧中惊讶地抬起头。云栖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笑着。

    “无名天地之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大道虚空,故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云栖指着贺容的胸口。

    “常无欲,以观其妙——正因为你最初什么都没有,才能静观万事万物的变化发展,体会他人的喜怒哀乐,于是【无】便化为了【有】。”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世上万物,皆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而弱也有弱的用法,即无为而无不为——只要想通了这点,你就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云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贺容的头。

    “恭喜你,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从今往后,只需顺应本心,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吧,即使前方可能会遇到更多的风雨和险阻,更多的烦恼和磨难。

    贺容怔怔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就这样恍然坠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无名天地之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道生一……三生万物“,“反者……道之用”,“无为而无不为”等等,都出自老子,《道德经》

    第84章 不沉之星(三十二)

    贺容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他怀里抱着一堆云栖硬塞给他的游乐园特产,而对方在他拒绝的时候振振有词。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这就是你第一次来游乐园,当然得留点纪念品啊!”

    因为彻头彻尾大哭了一场,所以贺容此刻还有点迷迷登登的,一时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云栖连人带货一起塞进了出租车,对方还在窗外欢快地同他挥手道别。

    贺容:……你买的时候说这些都是孩子的梦想,一出门就把梦想都丢给我是什么情况?

    出租车就这样一路送他到了目的地。贺容提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站在家门口。三层楼的窗户里都没有灯光,顾凛冬估计已经睡下了。贺容用指纹锁打开了门,静悄悄地溜进了屋子。

    客厅里一片漆黑,贺容抬手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打开后却发现这栋房子的主人就这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朝他投来目光。

    贺容一阵心虚:翘课晚归被宿管老师当场抓获是不是就是这种心情?!

    他窘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晚归和手上的一大堆东西。这时候,他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贺容一愣,他这才注意到茶几上开了好几瓶酒,红的白的都有,大半已经被喝空了。

    最近白天都要拍戏,顾凛冬不会轻易沾酒,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自律的人。

    贺容心里升起了一阵讶异,他望向顾凛冬。对方从沙发上站起身,沉沉踱步,慢慢走近他。贺容不知为何一阵心慌,忍不住后退一步,但是他的手腕被猝然抓住了。纸袋掉到地上,纪念品撒得满地都是,但顾凛冬看也不看一眼,视线依旧紧紧扣在贺容身上。

    “你哭了?”

    对方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贺容泛红的眼角,贺容眯起眼。

    “没、没事……只是沙子进眼睛了。”

    他下意识地想隐瞒今天的事,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对方眼底的阴影又加深了一层,宛如山雨欲来时的天色。

    “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你还想包庇他?”

    贺容惊得忘了眨眼,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大概是他的困惑太像一种被拆穿的惊慌。顾凛冬的脸上泛起了苦涩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从那天开始,你就总是想着他的话,连续几晚都睡不好……是不是?”

    这误会也太大了吧?!贺容赶紧握住顾凛冬停在自己眼角的那只手。

    “不是的、冬哥你听我……”

    “是因为他乞求你的原谅吗?”

    顾凛冬神色冰冷。

    “是因为他发誓这一次一定会把你放在首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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