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忘了他,为了让她愿意多看他一眼,他可以做任何事。

    不管她心里记得谁,那都只能是他。

    ***

    做ad护工志愿者的过程和陆一心想象的不太一样,她不知道方永年对整个护工计划参与了多少,但是她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方永年的影子。

    他们到医院以后是分批进去的,每一组五个人,每一组都有一个专门负责对接的人。

    刚刚到医院就收到一个蓝色文件夹装的资料,里面有一张设计很精美的志愿者感谢函,感谢函的背后是考勤表,考勤表打满了就可以得到一张志愿者证书,根据接待他们的人介绍,这张证书在大学里可以用来抵部分社区服务的学分,后续可能还会有一些企事业单位加入,不同的企业会有不同的奖励政策。

    另外,就是他们今天要负责的病人的资料,以及一张间隔为半个小时的时刻表,详细记录了他们今天要照顾的病人吃药吃饭时间,记录生命特征时间,锻炼时间,聊天时间。

    聊天需要问的内容都已经设计好打印出来了,他们只需要负责问,然后记录录音就可以了。

    陆一心的粉丝滤镜又开始启动,她觉得郑飞这样粗糙的人肯定想不到那么细,她爸爸就是个学术狂魔这种事情他根本没脑子去想,唯一一个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人,只有她老公方永年。

    她看着手上的蓝色文件夹,觉得拿在手里都有了烫人的温度。

    这都是她老公每天熬夜,在书房里面嚼着薄荷糖一点点磨出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里面,有她老公的温柔,哪怕他因为这个操蛋的世界变得残缺,哪怕他被人背地里称之为独角兽,他也仍然为病人尽了全力。

    “这个表格,做的太详细了。”她在眼眶红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傻乎乎的笑。

    太详细了,她只要想到方永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她就忍都忍不住的想要红眼眶。

    就像方永年说的那样,陆一心第一个志愿者对象很特殊。

    老太太今年八十四岁,个子小小的,头发都白了,扎成一个银色的圆发髻盘在脑后,穿着病号服,病号服里面有一件黑色的紧身衣,领口很新,袜子干干净净,很讲究很斯文的坐在病床上冲着她笑。

    她并不认生,见到护士医生都是笑眯眯的,唯独只对她自己的丈夫,看到的时候人忍都忍不住的想要翻白眼。

    “这个人,老是想要假装是我丈夫。”她等她丈夫出去和医生谈话的时候,冲着陆一心眨眨眼,用说悄悄话的语气。

    “我当时要嫁的肯定不是他,哪怕他老了,我也能认出他,他就是我们家那个长工,因为爸爸生病卖身给我们的那个,在我家种庄稼的那个人。”她声音很轻,因为年龄大了用这样轻俏的语气说话,其实会有些不和谐,但是她的表情太自然了,就像是和闺蜜咬耳朵的样子,所以陆一心也眯起了眼睛,凑到了她面前,做出一副听悄悄话的模样。

    “我那个表哥,这里有一颗痣。”老太太指了指脸颊,表情多少有些嫌弃,“在娶我之前就已经有两房姨太太了。”

    “这个傻子,装都装不像。”老太太嘴里抱怨着,眼底却含着笑,“不就是欺负我还在生病么,等我病好了,我一定骂死他。”

    她就这样絮絮叨叨的,用十几二十岁少女的语气在陆一心耳边说悄悄话。

    她的记忆已经完全混乱了,有时候是年方二八的少女,有时候是已经四代同堂的老太太,但是她始终不会忘记调侃她现在的丈夫——她一直牢牢的记得,他是他们家的长工。

    “大夏天的他们家没有衣服,他就穿了个全是破洞大马褂在我面前晃。”老太太红了脸,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想埋汰谁!”

    陆一心在喂老太太吃药的时候,心里面酸酸胀胀的。

    他们都想错了。

    不管记忆如何消退,老太太一直都还记着那位为了家里人卖|身的长工,那个夏天衣不蔽体却会为了帮她抓蚊子在她闺房门口守一夜的傻汉子。

    老太太还是老太太,所以她最终的选择一定会是和那位长工私奔。

    陆一心也还是陆一心,所以,不管当年方永年怎么逃避,她最终还是会搂住他,告诉他,她心疼他。

    天造地设,其实和记忆无关。

    只和人有关。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志愿者中午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 方永年提前五分钟到达陆一心所在的住院楼层, 没有露面,只给陆一心发了一条他已经到楼梯间的微信。

    陆一心过来的时候也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做贼一样。

    让患者知道她是制药公司副总的老婆总归不太好, 陆一心不是喜欢炫耀的人, 方永年也不希望陆一心那么单纯的只是想帮忙的心被其他人过度解读,所以他们那天的中饭叫了个外卖躲在了方永年之前开会的那间会议室里。

    半个小时, 方永年争分夺秒的喂她吃了半颗蛋黄。

    陆一心苦着脸嚼了两下:“我不能跟你对视。”

    她好气。

    认识大半辈子恋爱四年结婚都好几个月了, 她居然还是不能和方永年对视太久。

    她还是会心跳加速,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抱上去。

    所以当她看到方永年兴致勃勃的又拿起了另外半颗蛋黄打算塞给她的时候,吓得立刻掏出了手机。

    坚决不对视!

    陆一心的朋友圈子不大, 除了固定联系的那几个人, 剩下的消息都是她关注领域的新闻推送, 她翻了两页,咦了一声。

    “怎么了?”方永年吃掉了剩下的蛋黄。

    他很喜欢逗她, 从她小时候开始就这样了, 把她逗得吹胡子瞪眼的, 像一只气鼓鼓的仓鼠,特别好玩。

    现在想想, 他真的只有对着陆一心的时候,喜怒哀乐才会特别明显特别纯粹。

    “夜东老师。”陆一心把手机里的新闻给方永年看,小圆脸因为蛋黄的余味还皱皱巴巴的, “他发律师函告媒体造谣。”

    配音领域是个小圈子, 关注的人不多, 方永年也是因为陆一心当时脱口而出说夜东的声音性感才花了点时间看了一些这个圈子里的东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只要涉及到利益,就很少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夜东的病情一旦公开出去,对夜东工作室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就像夜东那天自己说的那样,没人会聘请一个ad患者去做配音工作,而他这一行一旦没有了工作,收入就会立刻变成零。

    夜东还有工作室要养,治疗也需要花钱,再加上他总觉得自己的病拖累了一整个工作室,想着万一真的治不好,起码得要帮工作室里的每个人都铺好后路才行,所以,他把他自己的病瞒的非常紧。

    可是ad病并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夜东这一个月来逐渐出现了失语症的前兆,对着配音台本偶尔会出现阅读障碍,一两次之后,流言蜚语就变得多了。

    再加上有记者拍到了夜东出入医院神经科和住院部的照片,关于夜东精神失常抑郁症躁郁症之类的传言就开始多了。

    真相其实比谣言更加残酷,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男人会得阿尔兹海默病,所以,也没有人真的猜到真相。

    夜东向那些谣传自己精神失常抑郁症的媒体发了律师函,措辞很激烈,他的微博下面,为他加油打气的粉丝很多,陆一心还在上面看到了郑然然的微博,她把夜东老师所有的作品串成了一长串话,她说她会不离不弃。

    那条评论被粉丝们赞成了热门评论,陆一心也在上面点了个赞。

    “夜东老师能治好么?”陆一心看着夜东老师微博下面那些毫不知情却一直在为夜东老师加油打气的粉丝。

    她想起会议室里面夜东老师在给然然的签名上面那个加粗加大的加油。

    他真的是个好人,生了这样的病,仍然想要照顾工作室,仍然不想麻烦别人。

    可是她听郑然然说,夜东老师临床受试的效果并不乐观。

    “ad患者六十以上的老人居多,我们制药和制定临床方案的时候方案还是会更偏向老年人。”

    制药是宏观的,为了治愈率,只能先适用于大部分,再去考虑小部分。

    包块药效,包括副作用,包括临床用药的方式,他们更多的精力都还是放在容易患病的主要年龄层里。

    夜东的情况并不是典型。

    “夜东年龄不大,生病前身体素质很好,抗默临床新药对他这类人的针对性并没有老年人的好。”

    方永年说一句就会稍稍停顿一下,说的很详细。

    陆一心恍惚的像是回到了她外婆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方永年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向她解释制药。

    那时候她听不懂。

    现在,她听懂了。

    方永年并没有给她无谓的希望,他解释的那么详细,只是想要告诉她,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奈。

    他做的不是药到病除的药,他做的药也不是只针对于夜东,只针对于俞含枫,他们做药,为的是能治疗大部分的ad患者。

    “那……不会好了么。”陆一心问得怯怯的。

    有点孩子气,有点难过,还有点期盼。

    “俞含枫自己组建了医疗团队,他们重新研究了我们新药的成分,针对年轻新陈代谢旺盛的病人,重新做了一套新的临床方案。”

    “这套新的方案经过一个月的试验,事实证明针对年轻人确实比我们现在这个方案更加有效,所以我已经把这套方案发给夜东和其他年龄50岁以下的临床患者了,他如果同意,签了协议后我们就会用俞含枫目前的方案代替现在的主流方案。”

    他看着陆一心突然变亮的眼睛笑了,没有和她解释如果是这样,这些病患就不再是他们制药公司的临床受试人,他们会进入另外一个针对年轻ad患者的医疗专项中,这件事对他们抗默项目临床样本采集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的能治好他们。

    ***

    午饭结束陆一心回到病房后,就觉得老太太的丈夫一直在偷偷的观察她。

    老爷爷今年九十了,身体特别健朗,一头银发很浓密。

    他不怎么笑,只有老奶奶在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他才会笑眯眯的摸摸老奶奶的发髻,问她晚上想要吃什么。

    他一天之内问了五六次了,问过了老奶奶就忘了,然后他又不厌其烦的继续问,两个老人之间每天的话题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把一模一样的日常重复的过上五六遍。

    每一次都是老太太说的七零八落,说到前面忘了后面,然后老爷爷叹了口气,坐在病床边继续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陆一心发现,老爷爷从来都不会不耐烦,一次都没有。

    他叹气的表情有些像方永年听到她军训的时候带着伤负重五公里的表情,有些心痛有些无奈。

    他摸老奶奶头发的时候,像在照顾一个孩子。

    “你是方总的爱人吧。”下午三点护士给老太太做例行身体检查,老爷爷和她一起坐在病床外的凳子上等,突然就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被突然揭穿的陆一心有点窘。

    “我中午下去找医生的时候看到你们在会议室里吃饭了。”老爷爷冲陆一心笑,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我没和别人说过,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

    陆一心这下脸都红了。

    “我们这里的病人家属和护工们平时没事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提起方总。”或许是等待妻子检查的过程太煎熬,老爷爷的话比在病房里的多,“方总是个好人啊……”

    被陌生的长者当着面夸奖自己的老公,陆一心红着脸咧着嘴,一点都不谦虚的使劲点头。

    老爷爷被她逗笑,一张很严肃的脸乐出了褶子。

    “你也是个好姑娘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小年纪牺牲休息时间大冬天的跑到医院里来帮忙,虽然是一天的志愿者可做事一点都不敷衍,脏活累活做起来都笑呵呵的,他的老伴现在其实已经很难沟通了,说话都零零散散的前言不搭后语,可是这丫头能和他老伴聊的很好,一点都不会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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