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驰野从椅子这里再看小窗,还真能看见方寸天空。今日无雪,天间堆砌着苍白的积云,他对跟前的恩怨置若罔闻。

    袁柳跪坐在地,失声痛哭,他又爬向萧驰野,磕头求道:“总督、总督!饶我这一回!求求你,我是鬼迷心窍,我愿做牛做马来偿还这一报!”

    萧驰野看向他,说:“拿着你性命的人不是我,去求一求人家,为着你那一家老小磕几个响头,算是补上过去背着娘子儿子快活的债了。”

    袁柳便又移向茯苓,边磕边求:“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好不好?这事与我没干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全家上下八口人,我不想他们都死在这里!”

    茯苓垂泪不看他。

    袁柳泪雨滂沱,他是真的怕了,磕得头破血流,说:“茯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虽然未做成夫妻,可这些年的情谊还在!我求求你,别栽到我身上!来世我给你做儿子,做孙子!你放过我!那宅子我是想孝敬你老母,你怎么能……”他几乎呜咽难鸣,强撑着断续说,“你怎么能拿着它……来要我一家的性命呢!你还有没有心肝!”

    茯苓痛苦地哑声说着什么,她也给袁柳磕头,嘴巴翕动,分明是对不起。

    袁柳膝行上前,搀住茯苓的身体,额前的血水下淌,他悲恸道:“我不要你磕头!我要你把事情交代明白!我不想死……茯苓!别害我……”

    萧驰野见状,说:“谋划行刺,绝对不会斩首。你想死便罢了,可怜了你的母亲,老人家这般年纪,还要受酷刑折磨。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她要是落在了锦衣卫手里,剥皮抽筋都是行的。”

    茯苓仰面而泣。

    萧驰野说:“你主子没与你说吗?这案子我就要让它快速结不了,拖一天,受一罚。你要受,他要受,你母亲也要受,受到什么时候我痛快了,大家再话别。”

    茯苓冲他恨声哽咽。

    萧驰野一动不动,只看着她,说:“不是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么?咬了我萧策安,大伙就一起受苦,我要打得你皮开肉绽生不如死,看一看是谁先招架不住。晨阳,拖她老母上来。”

    晨阳应声,退向牢门。

    茯苓骤然喊起来,她嗓子已经坏了,像濒临绝望的兽啼,冲向萧驰野,扑在地上,用手指潦草地画着字。

    萧驰野俯首,看了片刻,说:“给她纸笔,我要白纸黑字。”

    * * *

    茯苓被晨阳带去画押,牢房里只剩萧驰野与袁柳。袁柳见萧驰野要走,立刻拽着住了萧驰野的袍角。

    “总、总督!”袁柳说,“无事了……我是不是能……”

    萧驰野披上大氅,回头说:“你几时担任的断事一职?”

    袁柳赶忙比画着手指,答道:“总督任职后的第三年。”

    萧驰野说:“这么说是跟着我的。”

    袁柳慌不迭地点头,说:“我是总督的人!”

    萧驰野连夜没睡,这会儿有点烦,他扶着刀,用刀鞘抵开袁柳的手,说:“我的人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叫东龙牙行赊账。禁军添入的房产皆要上报,你没报,除了这宅子,你还有城外田。六品断事混得不赖,到底是谁在养着你,你不知道吗?”

    袁柳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他大放悲声,说:“我受人蒙蔽,不该贪那点东西,总督,总督!可我没有背叛禁军……”

    萧驰野微微仰了仰酸痛的脖子,没再看他,说:“你儿子多大?”

    “四……四岁。”

    “我替你养了。”萧驰野没表情地说,“这案子结束后,你自行了断。”

    牢房门一关,袁柳瘫软在地。

    萧驰野走在阴暗潮湿的狱道里,听着背后的哭声,从晨阳手里接过供词。他才跨出刑狱的大门,就见骨津疾步迎来。

    “公子,”骨津说,“茯苓的母亲死了。”

    晨阳皱眉,说:“幸好今早主子没有进宫,否则茯苓就再无顾忌,这供词也拿不到手。”

    “一沓纸,”萧驰野借着光亮翻了翻供词,“茯苓连对方的面也没见过,光凭这个,谁也套不进来。”

    晨阳说:“好歹把禁军撇干净了,主子,要进宫呈给皇上吗?”

    萧驰野看他一眼,反问:“禁军为什么要撇干净?”

    晨阳与骨津皆是一愣。

    萧驰野冷笑起来,他说:“既然是困兽,就得有被人围攻的样子。他们这么着急把脏水泼上来,不够,我不仅要挨着这脏水,我还要在泥里滚一圈,越黑越好。脏我一个,成全他们铁墙一面,让他们做只手遮天的大能耐者,他们连禁军总督也能这么轻易地踩下去,等皇上回过神,就该起疑,就该怕了。花党才完,谁要做新党,谁就是找死。”

    第49章 寒芒

    萧驰野还没有入宫, 沈泽川先在明理堂觐见了李建恒, 受封五品锦衣卫镇抚。他的腰牌因此换成了印着獬豸盘云花的漆金铜牌,一面写着“守卫”, 一面写着“随驾”。

    韩丞此次只得了些赏赐, 心里不痛快, 知道自己被沈泽川当作了石头踩,可他也知道沈泽川如今正得圣恩, 万万不能与其生了嫌隙。

    回到办事的堂子, 同僚们都来恭贺,沈泽川一一应了。韩丞见人散得差不多时, 才说:“你头一回戴金牌, 有些事情还不清楚吧?”

    沈泽川放低姿态, 说:“还请指挥使大人指点。”

    韩丞很受用,说:“这守卫金牌轮值时须得佩在腰侧,休沐时不可外露。平素随驾还是在十二所里任职,就是不能再做以往的样子, 说话要更加谨慎些。你先前虽然也做过任务, 但如今还是不同了, 如今再有任务,若是‘逮捕令’,先不着急拿人,必须前去刑科,让刑科给事中签字。若是‘地方令’,就是要出阒都去地方查案, 出去前得跑趟刑部和都察院,做个签押。”

    沈泽川虚心受教。

    韩丞见他态度恭敬,与升官前一般无二,不禁起了点爱才之心,继续说:“以往呢,东厂在咱们头顶上站着,出门见着东厂太监得点头哈腰,但是现如今二十四衙门空缺无人,东厂形如废黜,便该是他们见了咱们打躬作揖,无须给太监多少好脸色。不过有一事你须得记住,就是锦衣卫虽然听命于皇上,却仍然要跟三法司打交道,去地方外勤也多是和都察院的御史一起,大家看似职权分离,实则仍然相互需要,所以办差时一定要跟三法司的官员打好交道,万不能与他们置气,如果不慎留下了疙瘩,后边的差事就难做了。”

    这些事情沈泽川都记得滚瓜烂熟,但他面上如似初闻,听得认真。

    韩丞最后卖他个面子,说:“你要新建人手,就去差档房看着册子挑吧。”

    沈泽川谢过了,出门后沿廊向外走,倒不急着去差档房选人。他走出宫门时,萧驰野正坐在马车上相候。

    沈泽川脚下一顿,就要转身。

    萧驰野半掀着帘,悠悠地说:“升官了,俸禄也跟着涨了,请我吃个酒,不会也舍不得吧?”

    沈泽川见丁桃与骨津分立在两侧虎视眈眈,便呵了口寒气,从容地答道:“舍得,正找你呢。”

    两个人去了萧驰野宴请师父的宅院,屋内撤了桌椅,设置浮雕小插屏隔出四方席座,中置一张龙牙翘头案,简约有致,是个饮酒谈话的好地方。

    屋内热,两个人都褪了氅衣。

    萧驰野盘腿落座,坐姿随意,反观沈泽川,仍是端庄跪坐的模样,他笑一声,说:“要论举止,你倒更像是贵门出身,纪纲师父还教你这些吗?”

    这都是齐太傅用戒尺打出来的,沈泽川不答,只说:“今日宫门相候,什么事?”

    萧驰野看着丫鬟上酒菜,待人把门合上以后,才说:“你不是正找我吗?你先讲。”

    “我看你没有入宫面圣,昨晚忙了一宿,应该是待在了刑狱里。”沈泽川先喝了几口热茶暖身,说,“茯苓很好查吧?”

    “是啊,”萧驰野给自己倒酒,“好查到不像是你该用的人。”

    “她有老母亲,又为人心软,把柄这么多,最好拿捏,但也最容易改口。”沈泽川笑说,“你说得没错,若是我,必不会用这种人。”

    “但是沈兰舟嘛,”萧驰野饮着酒看着他,润了片刻喉,才说,“你用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意外。”

    “我也是人,”沈泽川从萧驰野那边接过酒壶,“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可那感情一分也没给我,”萧驰野可惜地说道。

    沈泽川缓缓斟着酒,说:“你也相差无几。”

    “我屡次伸手,”萧驰野眼神和善,“你都视而不见,铁了心要跟我对打?”

    “如果讲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就算是伸手,”沈泽川搁了酒壶,看着他,“那这结盟也未免太廉价了。”

    “所以你转头跟奚鸿轩混,”萧驰野说,“那是什么阿物儿,好得过你二公子。”

    “二公子打压我的时候可比现在威风,”沈泽川说,“有能者上位,这怪不了别人。”

    “我哪舍得怪你,”萧驰野隔着锅子的热气,说,“昨夜没能用脚踩我,心里很懊恼吧?”

    “没有。”沈泽川微笑。

    “你的目光有时候真的好狠。”沈泽川还没答话,萧驰野就接着说,“当然狠一点才有味道。”

    沈泽川忍了片刻,说:“那你真是嗜好特别。”

    “你也不赖,”萧驰野一语双关,“喜欢被咬的人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言归正传,”沈泽川说,“你找我干什么?”

    “吃酒啊,”萧驰野饮尽杯中酒,“顺带聊一聊。东龙牙行背后有靠山,但他们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大家以往都相安无事,可这一回栽赃在我头上,我总要查一查他们靠着谁。”

    沈泽川捞着锅里的菜。

    萧驰野说:“这一查只摸出个奚鸿轩,真奇怪,上一回在这里,你还专门告诉我八大家要联手对付我,可你转头就与他们一起踩我一脚。我思来想去,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但我把顺序颠倒一下,就明白了你的目的。”

    沈泽川吃鱼就像猫,吃得干净又漂亮。他没抬头,只“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萧驰野转着案上的酒杯,说:“我应该把‘踩我一脚’的计划放在‘八大家联手’的前面,这样就说得通了。你的目的根本不在我,你教唆奚鸿轩动手,促使他寻求别家联盟,但你又把风声透露给我,是要我做出反应,利用八大营的实权职位诱惑其余几家不要跟着奚鸿轩混。这叫什么,纵横捭阖之术?全凭言辞挑拨,让八大家联盟不成是小事,留下了嫌隙才是你要做的大事开端。”

    沈泽川看他一眼,说:“你就因为查到东龙牙行背后的人里有奚鸿轩,所以想出了这些?”

    “蛛丝马迹,”萧驰野说,“你擦不干净。奚固安在刑狱时,奚鸿轩卖了他那条命换得了差职,想来也是你的主意,否则奚鸿轩不会对你言听计从。”

    沈泽川拿帕子拭手,想了片刻,说:“能让他言听计从的人不是我。”

    “我原本以为你急着上来,只是为了更方便查中博兵败案。”萧驰野又倒了酒,说,“谁知道你胃口这般大,分裂八大家于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阒都外围八城环绕,他们是远比李氏更加悠久的存在。你看一看花思谦,猎场谋逆那样的大案,太后照样安然无恙。你怎么可以妄想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来分化他们?你扒开这阒都云烟好好看,他们已经在地下盘根交错,屹立了数百年。”

    沈泽川彻底停了筷,他端坐时有一种要开始清谈的意思。他并不恼怒,他甚至非常平静,他说:“我只问你一件事。”

    萧驰野顿了顿,说:“请讲。”

    沈泽川说:“一直以来花家与萧家相互掣肘,南林猎场使得花家呈现颓败之势,萧家占据上风,但是你赢了吗?”

    萧驰野捏紧了酒杯。

    窗外天已昏暗,屋里还没有点灯。沈泽川临窗而坐的影子很瘦,他说:“你很快就察觉,自己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花家。也许一开始你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们只想要八大营,但你想一想中博六州,你就能明白他们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中博兵败案还没有结果,”萧驰野匿在昏暗里沉默少顷,“你就这么笃定是他们做的?”

    “这是笔烂账,”沈泽川说,“我们把中博兵败案翻来覆去地看,想要追究是谁的错,但这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事情,并且兵败案里有一件事情,到了今天也没有人能想明白。”

    萧驰野说:“为什么。”

    “不错,为什么。”沈泽川说,“边沙入境,大家全部元气大伤,中博死了数万人只是一时的问题,后续接踵而来的难题还有中博六州将要空缺许多年的税银。人口怎么回迁,田地怎么重划,被屠净的城镇该怎么修补,国库承担不起,中博因此变成了国之窟窿。最难的还是守备军重建,没有足够的兵力,中博就还会再被击破。离北和启东的援兵能支撑多久?这直接关乎到阒都的安危。这些问题在中博兵败前没有人想到吗,还是想到了才这么做的?八大家兴许不是主谋,但这样的事情,没有他们的权势也做不成。”

    “大周每一次动荡,都与他们分不开关系。二十五年前光诚帝在位,那是花家兴起的转折点,太后为了巩固权势,杀掉了贤能守礼的太子。八十年前永安帝在位,那是姚家的朝堂,高门一出三才,内阁又称‘姚堂’。一百年前,厥西开通永宜港,奚家成为大周粮仓的钥匙,借此拿下了西临虚海的海弯盐场,成为天下巨富之首,连李氏贵胄婚嫁也要向他们借钱。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因为个人恩怨,他们在帝王更迭之间轮流做着龙头,从来没有一家是真正地陨落衰败。”

    “寒门无贵子,大周能够左右朝局的名臣没有几个是出身寒门。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齐惠连,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海良宜?他们就像是潦草的一笔,即便熬出来了,也是匆匆带过。”

    “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能够在世家林立的铁网中站稳的人,那个人你最熟悉不过。”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字字清晰。

    “离北王萧方旭起于微末,生于鸿雁山脚下。十五岁充入落霞关当兵,二十岁升迁落霞关守备,二十三岁兵败鸿雁山下,二十六岁兴建落霞马场,二十八岁组建落霞骑兵,三十岁与边沙悍蛇部再战,三十二岁横跨鸿雁山,三十五岁踏遍鸿雁东山脉,自此落霞骑兵解散,成为离北铁骑。他也不再是落霞关守备,他受封三赏,成为大周异姓离北王。离北大郡的规模从此定格,大周占据了鸿雁山全脉。”

    “你们萧家与八大家打的不仅是权力之争,还是贵庶之战。突破那层门跨入顶峰的人叫作萧方旭,你早就与八大家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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