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驰野俯身,在水里冲着他的臂缚。精铁被砸得用不了了,可是他还没有换,拿出来时拆掉了上边磨损的狗皮绳。他回过身,说:“再给我——”

    风尘仆仆的沈泽川立在河边的坡上,落日余光溅在他的袍摆,上边还夹杂着草屑。

    萧驰野好想他。

    他就在余晖殆尽的最后一刻站到萧驰野的面前。

    第162章 互市

    深蓝的苍穹横铺在沈泽川的身后, 他抬臂拨掉氅衣, 在动作间露出了右耳的玉珠。衣袖下滑,内衬着雪白束袖, 他就像是停歇在这阒然天地的白鸟, 顷刻间占据了萧驰野的眼眸。

    萧驰野没有眨眼睛, 他看着沈泽川几步下了坡,便下意识地打开了手臂, 被沈泽川冲退了小半步, 把这只白鸟接了个满怀,再紧紧地抱起来。

    河水湍急, 当啷地迸碎在两个人的腿上。

    “吓死我了, ”萧驰野从错愕里回神, 把沈泽川猛地抬高,仰着头笑出声,“从天而降!”

    沈泽川呼吸微促,说:“来巡查的。”

    萧驰野抬掌摸了沈泽川的面颊, 随后盖着沈泽川的后脑, 把人摁下来亲吻。暮色四合, 两个人唇齿间含的是山水昏光。沈泽川的双掌上移,夹住了萧驰野的面颊,热烈地回应着。

    河面的波光消失了,随之弥漫起来的夜色模糊了天地界线,他们如此亲密地挨在一起,把浓稠的思念都搅和成了宣泄。萧驰野吻得太狠, 到分开时,沈泽川忍不住轻抽气,舔着要被他咬破的地方。

    “查啊,”萧驰野笑起来,“快查,我脱好了给你查。”

    沈泽川搭着手臂,用垂下的折扇敲了敲萧驰野结实的后背,说:“下了马车就跑没影了,王爷还没见着,晚上再查你。”

    “噢,”萧驰野拉长声音,就这样抱着人,不乐意地说,“原来是来找我爹的。”

    沈泽川晃了下指间的折扇,说:“那是顺路要办的事,心都在这儿呢。”

    萧驰野蹚着河水,把沈泽川往河边带,说:“我不信。”

    沈泽川觉得萧驰野这样看着太英俊,落地时又倾身去端详他。萧驰野就抬起手臂,摁着沈泽川的脑门,把人稍微隔开些许。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萧驰野捡起衣裳,说,“不给瞧了。”

    沈泽川逗着他:“我走了?”

    萧驰野穿着袍子,微仰头,说:“你走啊。”

    沈泽川了然地颔首,倒着走了几步,看萧驰野没有动作,便真的转过了身。谁知他一转身,还没有跨出去,就被萧驰野一把给拎了回去,罩着脑袋吻得腰麻。

    这笼着人的宽袍都是萧驰野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淹没了沈泽川。他在那薄薄的黑暗里,流露出贪婪的本性,用呼出的热气引诱着萧驰野,最后贴耳说:“你、爹、要、来、了。”

    坡后边蹲着一群用心良苦的近卫,不约而同地剧烈咳嗽起来。

    萧驰野悬崖勒马,负气地扯掉了袍子。

    * * *

    萧方旭早知道沈泽川来了,但他没跟萧驰野通气。这会儿军帐里人多,常驻营、沙二营、柳阳三大营的将领都有到场,正在商议从大境来的消息。

    “边沙人不退兵,这仗肯定会打到冬天。”沙二营的主将叫蒋圣,前些日子受了伤,肩上还缠着纱布。他说:“如果冬天还要这样作战,前线几个营都要考虑增派军匠,否则装备损耗太严重,光靠押运队上下传递根本来不及。”

    “增派军匠是个办法,”左千秋烤着火,说,“但军粮需求也会增加。我们把大境的人都调到了前线,明年开春家里就没人垦军田。”

    离北如今失去了厥西粮仓,以后的军粮砍半,都要靠着离北境内的军田存活,这是个关乎成败的问题。

    “按照世子的意思,”朝晖说,“在沙二营背后新建个补给营,往南能和边博营守望相助,能够更快地满足交战地需求。战时紧急,境内会节衣缩食地供应前线。”

    “马上入冬,袄子还没有发。”蒋圣知道大家都难,也不好说得太过,愁眉不展地沉默片刻,“世子妃在大境带着老弱妇孺赶制冬袄,里边的棉花还是落霞关给送的。我们今年太难了,如果熬不过这个冬天,明年的事情更不用再提了。”

    “你是老将了,”萧方旭喝着热奶子,说,“灰什么心,前线的人还没有死完。我们难,边沙十二部更难。阿木尔还没有做到大君,他手下真的算是归顺的只有六部,剩余的不过是想分杯羹,跟着他冒冒险,真到了最后关头,未必肯跟着他孤注一掷。”

    “边沙今年势头这么猛,”朝晖说,“定是有备而来。”

    “简直是筹谋已久啊,”左千秋翻动着双掌,沉吟须臾,说,“咸德三年他跟人里应外合,突破了中博防线,那次太顺利了,让他尝到了甜头。如今他主打离北这块难啃的骨头,反而出人意料,但也因此可以看出,他确实动了入侵大周的念头,为了不重蹈覆辙,要先砸烂离北这面墙。”

    “有人在给阿木尔提供粮食。”萧方旭眼神锐利,“军粮案以后,既明下去了,阿木尔立刻把哈森北调,要说他不是早就知情,我不信。所以我们该庆幸的是,阒都里没有离北的军防图,大周内还藏着阿木尔的内应。今年开春阿野反了,反得不好吗?反得太好了。如果离北仍然受阒都管制,这场仗就不再是头疼粮食的问题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危险了。”

    “没有了内宦来监军,”蒋圣终于露出点笑,摇着头说,“这仗打得太舒服了。”

    “明年粮食的问题有的是办法解决,”萧方旭搁下了碗,“我可专门找了个有办法的人来。”

    左千秋就笑,起身说:“那行吧,我这就请这位小友进来。”

    * * *

    邬子余想看沈泽川,又不便太肆无忌惮。他跟在澹台虎后边,问:“……就是这位?”

    澹台虎回头,悄声说:“一会儿尊声‘公子’就行了。”

    邬子余看沈泽川正在听费盛讲话,侧脸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坐在那里,整个人就犹如色彩秾丽的画,底色是白的,眉眼却丽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挪开眼,看久了会无端生出点寒意。可这寒意不明显,只是沿着脊梁上蹿,冷得不动声色,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觉得危险,想要避开他的锋芒。

    丁桃多嘴,冒头小声说:“看见那玉珠没?是咱们主子亲自磨的,公子日日都戴呢。”

    那玉珠缀在右耳,不知道是沈泽川润了它,还是它润了沈泽川。它就像是个毋庸赘言的警告,温润背后藏着萧驰野赤裸裸的占有,昭示着除了萧驰野,谁也不能碰沈泽川。

    邬子余才混入其中,还没有准备好用什么姿势迎接沈泽川。但看左右都神色如常,他也就神色如常,窥探的目光都被那玉珠挡了回来。

    等到沈泽川能见萧方旭时,已经将近子时了。晨阳给他打帘,让他入内。

    萧方旭原本架腿坐着,看那白影进来,忽然坐直了。他坐直以后觉得自己不大自然,便欲盖弥彰地撑着膝头,把威势架了起来,笑也不笑地看着沈泽川。

    “在帐子里久等了。”左千秋引着沈泽川,“路上难走吧?跟着我们先把饭用了,边吃边谈。”

    他说着转头,用眼神示意萧方旭。

    萧方旭审视着沈泽川,他还记得这张脸,但气质已然与一年前见到那个人时的截然不同,他心道好吧。

    这是真他妈的好看。

    “坐。”萧方旭冷酷地说道。

    骨津端茶,晨阳上菜。饭菜很简单,大盘炖羊肉,鲜奶兑糙茶,热腾腾的面饼,还有前线常见的白菜青菜。

    沈泽川看这分量,显然是高估了他。

    左千秋招呼着沈泽川用饭,撕了面饼,说:“这边好东西少,想给你接风洗尘,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凑合着用吧。若是过年能休战,到了大境,定然不会再这般委屈你。”

    沈泽川觉得“委屈”两个字来得古怪,他是来跟萧方旭谈互市和借道的事情,萧方旭肯见他,怎么样都不该用上“委屈”这个词。

    “一别半年,上回在阒都相见时,还没有这般瘦。”左千秋说,“你师父还好吗?”

    沈泽川筷子还没下,颔首道:“师父近来身体好,在茨州清闲,常念着您,在我来时特地吩咐,要我捎信过来。”他回首,喊了声,“费盛。”

    费盛把信呈递给了晨阳,左千秋又和沈泽川寒暄了片刻,萧方旭用匕首刮着羊肉,说:“你到这儿来,是想跟我谈互市?”

    “不错,”沈泽川应道,“也想跟王爷谈马道的事情。”

    “离北的马道不白借,”萧方旭把割下来的羊肉码放在碟子里,“你付得起钱就行,但是互市不外借。”

    “王爷如果不外借,互市今年就要空置。”沈泽川尝了面饼,说,“今年仗打得凶,回颜部的草场被悍蛇部征用,就等着用仅剩的牛羊在互市上换取能过冬的粮食。如果互市没有开,那数千人都要饿死在大雪里。”

    “离北愿意空出地方给回颜部过冬,已经是仁至义尽。我们今年有难处,他们也知道。”萧方旭把匕首擦干净,看向沈泽川,“你知道把互市让给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今年冬天你的人可以穿梭在离北。现在是战时,如果中间混入了投靠边沙人的洛山土匪,你敢承担后果吗?”

    “我不敢,”沈泽川直视着萧方旭,“所以我会杜绝这个‘如果’。”

    萧方旭把匕首扔进边上的托盘里,说:“这种话我不信。”

    “那何不把审查权交给王爷呢,”沈泽川攥着帕子,缓缓笑了笑,“茨州给粮,至于怎么送过去,都由离北说了算。”

    “你想换什么?”萧方旭沉声说,“这桩生意对你根本不划算。”

    “我想换条路,”沈泽川伸出食指,虚虚画了条线,“一条能够贯穿大周东北全境的商路,给离北和茨州一个长久联系的机会。”

    萧方旭没接话,那边帐子掀了起来,萧驰野进来了。

    第163章 舟川

    沈泽川的目光在萧驰野身上打了个转, 像是不露痕迹的撩拨, 仅仅一瞬间而已,快得让萧驰野只能抓住最后那点余波。

    “我把互市借给你, 你给离北什么好处?”萧方旭擦净手, “离北不靠商路活。”

    “过去世家以远交近攻之策牵制离北, 把离北南侧架空,让离北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现下我愿意让中博与离北再次相衔, 在离北和启东的中间做个缓冲地带。”沈泽川说, “离北要跟边沙打持久仗,如果不能与中博成为盟友, 那就实在太危险了。”

    萧驰野坐到了萧方旭旁边, 晨阳呈了新筷子, 他拣了盘里的羊肉吃。

    萧方旭用余光看萧驰野,又看向沈泽川,说:“你不是建兴王沈卫,你的话还不足以代表中博六州。我知道你以‘借道’为由夺取了周桂的茨州, 又以‘送粮’为由驯服了罗牧的茶州, 但是樊、灯两州的翼王, 敦、端两州的洛山土匪都不归你管。”

    沈泽川心中早有谋算,他说:“翼王是被土匪逼反的平民百姓,樊、灯两州的兵力不足三万,他往东打不过边沙骑兵,往南不敢与戚竹音正面,只能在樊州建立小朝廷, 试图和洛山土匪联手,此人就像是纸老虎,不足为惧。洛山土匪如今内乱不休,四分五裂,也早已不再是中博大患。况且这两者都不会跟离北交涉,唯独茨州带着赤忱之心。眼下槐茨茶商路形成,茨州能够绕开阒都和厥西进行银子往来,如果离北需要,茨州就能供应起东北粮马道。”

    有钱!

    萧方旭和左千秋同时想道。

    供应东北粮马道就是供应离北军粮,沈泽川在厥西最大的底气就是奚家商铺,他早在离开阒都时就决定继续使用东北粮马道。军粮案把厥西倒卖粮食的事情掀到了明面上,却让沈泽川抓住了漏洞。过去奚鸿轩做粮食生意要走河州水道,往北被荻城花家牵制,但是如今沈泽川有了槐州这只手,他就能从厥西买到粮食。

    “但同时,”沈泽川话锋一转,“我希望六州新建的守备军能够得到离北铁骑的指点,日后可以从鸿雁山买到战马。”

    这下不仅萧方旭,就连萧驰野也转过了目光。

    “你也想要建立骑兵?”萧方旭来了兴致,“在中博,在茶石河沿线?”

    沈泽川饮了热奶,稍微暖和了身体,说:“端州需要骑兵。”

    中博没有草场,所以中博六州的守备军都以步兵为主,但是中博地势又不像启东那般得天独厚,有天妃阙和锁天关两道关卡左右保护。茶石河沿线地势开阔,端州在那里设置的防线无法抵御边沙骑兵的连续冲击,中博早就需要重建茶石兵防。

    “我大哥叫纪暮,中博兵败时他是端州守备军里的小旗。”沈泽川顿了少顷,“他熟悉茶石河沿线,那里跟离北边境一样一马平川,当时建立的防御营既没有边郡的万里烽火台,也没有离北的鹰斥候,被边沙骑兵逐个击破时根本来不及传递军情。”

    这是端州沦陷的原因之一,官道的驿马跑不过边沙骑兵,半途就被宰杀掉了。军情耽搁在了途中,后边的群城收不到任何消息,城门被破开时面对的就是边沙骑兵的弯刀,紧跟着是屠城。

    纪暮死不瞑目。

    茶石天坑里的四万守备军都死不瞑目,因为他们有保家卫国的必死决心,却没有得到机会。大雪覆盖了茶石天坑,从此中博男儿成为了大周野狗。

    “端州需要轻骑,”沈泽川坚定地说,“兵败以后,茶石河沿线就落到了边沙人的手里,端州所剩无几的防御营全部作废,如果要重建,端州就需要一支轻骑。”

    萧方旭摸了摸下巴,说:“你如果只是想要一条能够迅速传递军情的线,那办法多了,在茶石河沿线重新建立密集的驿站,把马道修直,要多快就有多快。但是你如果想要一支能够和边沙骑兵匹敌的轻骑,离北帮不了你。”

    左千秋颔首,对沈泽川说:“边沙骑兵的强悍不仅在于够快,还在于他们远比大周任何兵都要习惯待在马背上,这一点就是离北铁骑也无法媲美。”

    “况且放弃防御的端州就像是襁褓婴孩。”萧方旭余光看见萧驰野用手指把那盘肉悄悄推到了沈泽川跟前,他挪动了下脚,在桌子底下踩了儿子一脚。

    萧驰野轻抽气,说:“我觉得……可以!”

    “你懂个屁。”萧方旭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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