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幸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闪电落下,光芒像是要撕开天幕一样刺眼。

    雨势激增,盖过了急促呼吸的声音。

    ……

    具体是几年前,元幸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小傻子,那是也是一个八月末,他收到元红铭出车祸,被车撞飞出去十几米,生死未卜的消息。

    当时是元幸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的名字。

    他在术后去看了元红铭一眼,对方左腿截肢,右腿完好,肋骨断了四根,皮肤大面积擦伤,后遗症无穷。

    当时的元幸很害怕元红铭会死,他不原谅他,但因为善良,也怕一个生命的消逝。

    后来元幸回了老家一趟,看到童年记忆里的情景后释然了不少,明白元红铭到底会不会因车祸死亡这件事,并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之后元红铭锒铛入狱,被判处三十年的有期徒刑。

    接着元幸去做了手术,恢复之前的人生,考大学考研,在平安顺遂的生活中早都要忘记这号人到底是谁了。此时这个名字被猝不及防地提起,难免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在听到他的死讯时。

    元幸咬着牙仔细算了算时间,那应该是2019年的8月发生的事情,距离今天已经过去8年的时间了。

    8年前他心情纠结,8年后依旧复杂。

    他的梦魇终于死了,他大快人心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冷血动物,甚至产生了一种悖德感。可他难过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难过,那是个人渣,不值得为他难过。

    那会儿他纠结时就想哭,还害怕,不过好在现在跟以往大不同,他深呼吸了几番后,将心情平复了下去。

    冷风拂过,将元幸的思绪拉回。他仰头看了看医院大楼,长出一口气,迈步向前。

    尸体停放在太平间里,不过元幸没进去,只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就去签字了。

    元红铭的死因未知,但元幸并没有心思去探究他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

    本来说是王愆旸陪着元幸明天一起来查看遗体签字,但元幸瞒着他今天一个人来了。

    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需要王愆旸帮忙才能排解心情的小傻子了,他现在能独当一面,能一个人处理很多事,十分的独立。

    那日王愆旸告诉他这个消息后,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在闪电和滚雷下,只“嗯”了一声,晚上依旧抱着王愆旸睡觉,晚安吻后甚至睡得十分安稳。

    只是晚间的噩梦姗姗来迟,他白天在见导师的时候,童年记忆一幕幕闪回,总是魂不守舍。

    八年前他无法释怀的时候,王愆旸带着他回了一趟老家,如今他亲自来见这个梦魇,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来为自己排解情绪,但似乎无济于事。

    明明自己是不会原谅这个人渣的。

    元幸到家后王愆旸已经做好了晚饭,热气腾腾的在桌面上,氤氲的热气里满是生活的味道。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王愆旸在厨房问。

    元幸将外套挂起来,含含糊糊地撒谎:“今天,呃,今天……我,我导师留我说一些事情的。”

    早前他撒谎不口吃,现在撒谎反倒口吃了起来。

    王愆旸也没在追问,端着最后一道菜走了出来,坐下和元幸一起吃饭。

    屋内暂时安静了不少,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王愆旸给元幸盛了一碗汤,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天和他一起去医院的事情。

    “就过去签个字就行了。”王愆旸说,“之后不管是活化还是安葬都不用我们管了就。”

    “嗯。”元幸用筷子戳着碗中的饭粒,心思似乎并不在此。

    他脑袋里乱的很,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在想什么,反反复复总是关于元红铭的死讯和他对自身的纠结和谴责。

    他目光涣散,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巴里,嚼吧了两下“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吃什么了?”王愆旸凑过去看。

    桌上躺了一大块姜,要知道往常他可是能在土豆丝里挑姜丝的人。

    元幸呸呸呸地喝水漱口,王愆旸则凝眸看着他,等他喝完水后,这才问:“宝贝,你今天是不是去医院了?”

    拿着杯子的元幸愣了一下。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都万分了解彼此之间的小习惯,一旦对方出了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况且今天元幸在医院呆了有一段时间,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尤为浓烈。

    元幸愣了愣,抓着自己的衣领嗅了嗅,果然如此。

    “哎……”他叹了口气,然后双臂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趴了上去。

    王愆旸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乎想以此来抚平他心中繁杂的情绪。

    窗外又下起了雨,滴答滴答的声音落在心上,更添一分烦躁。

    洗漱过后,元幸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不知是怕冷还是怕什么。

    今天这晚和前几天他得知元红铭死讯那晚出奇的像。

    都下着雨,气温寒冷又刺骨,他一个人呆在屋里,王愆旸在客厅打电话。

    元幸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眼看着从卧室门缝里透过来的光。

    他脑子里依旧很乱,思考的还是那些问题。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关于元红铭的问题,本以为死亡就是终结,没想到死亡又是一个开始。

    当年得知奶奶的死亡,他在回老家那趟后很快就解开了心结。可能因为在他记忆里,奶奶曾经对他好。而元红铭是个纯粹的恶人,他不应该这么纠结的。

    元幸闭上眼睛,又将身体翻回去,紧紧地蹙着眉头。

    “咔嚓”一声,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元幸耳边响起,王愆旸也躺了下来,从身后抱住了他。元幸睁开眼睛,顺势转身钻进对方怀里,双手从臂弯下穿过,紧紧地拥抱住他,寻求一个安心。

    不管多大了都是那个会在开心先生面前撒娇的元幸。

    “小元幸。”王愆旸在他耳边轻声唤。

    “嗯……”元幸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王愆旸抱紧了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他继续说:“小元幸,明天去嘉铭舅舅哪里一趟吧。”

    元幸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嘉……你妈妈她说想见你。”

    第一百四十章 番外

    电话是嘉铭打给王愆旸的。

    说是嘉忆得知了元红铭的死讯后, 整个人异常平静, 拿毛笔的手丝毫不抖。

    嘉铭那几天也提心吊胆,不过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嘉忆如往常那般精致地喝茶练字。只是有一天他去看望自己妹妹的时候, 嘉忆的衣服上沾了一些墨迹。

    她问:“你知道元幸在哪里是吧?”

    初回京时,嘉忆总是以泪洗面,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受到回忆的折磨,但只有嘉忆自己知道, 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元幸。

    她的儿子,她曾经拼了命保护的亲生儿子。

    当年那个下雨天,她在电话里听出了元幸的声音, 何尝不想他。但迫于她当时的自身情况, 她没办法原谅那些人,原谅那些过去,连带着元幸。

    于是, 她在电话中听到的那句“妈妈”, 被她掩耳盗铃似地,用那天的大雨冲刷掉。

    可那句“妈妈”毕竟真实存在过。

    真实得就像元幸从出生到十八岁,喊他每一句“妈妈”那样。

    她每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元幸”, 就觉得回忆里的元幸在喊自己,在冲自己笑,嘴角边的梨涡甜得不行。她有时候自己写着写着,也会跟着心里的元幸一起无意识地笑。

    偶尔也哭过,但她已经哭了这么多年了, 再多流几滴眼泪似乎也没什么。

    最开始眼泪里的情绪有许多,想见又不想见的纠结,生下这个见证的憎恶,记起回忆的埋怨,回忆里的痛苦,浓浓的思念。

    到后来,只剩了思念。

    亦或是挂念。

    也可以说是,如果没有彼时元幸在电话中的呼唤,她可能余生都活在那些负面情绪里,永远都在晦暗乌云下,无天日。

    现在这么些年过去,她的噩梦终于死掉了,也许,心中的结也是时候解开了。

    ……

    孩子和妈妈见面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放在元幸和嘉忆这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仪式感和紧张感,嘉铭和王愆旸纠结了几天,不知到底定那个酒店,吃什么菜才能既体面又不尴尬。

    最后还是嘉忆做了决定,去那家火锅店。

    正是张玥的火锅店,史迪奇给妈妈草莓糖的火锅店。

    自从毕业后,元幸很少再往这里跑了。

    五楼,出电梯左拐,熟悉的店面装潢映入眼帘,张玥不在,店员全都是生面孔。

    元幸看着在门口忙来忙去送酸梅汤妙脆角的店员,有点愣怔。他又朝店里看了看,没有看到嘉铭和王愆旸,又稍稍松了口气。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本来说是第二天就去嘉铭家,结果那天谁都没有开口,赴约的爽约了,邀约的也不催促,就好像是母子之间那心灵相通的纠结。

    这些天元幸一直都魂不守舍的,甚至都忘了元红铭带给自己的困扰。

    他很想妈妈,超出所有人认知的想她,但是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伤害妈妈,害怕自己会无所适从。

    上一次见到妈妈是在好心小姐姐的毕业展上,他把自己挣钱买来的“小星星”给了妈妈。

    上上次是在张玥的火锅店里,他穿着史迪奇的玩偶,在屋里转了好大一圈后给了妈妈一颗草莓味的糖果。

    上上上次是在出租车上那无意的一瞥,再往前……就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了。

    分别是10分钟,5分钟,1秒钟。

    共15分01秒。

    和他十八岁最后一次见到妈妈那面隔了4年,和现在又隔了9年。

    15分01秒和13年相比,就宛若山下的一颗小石子。

    从前他还没有恢复的时候,满心莽撞,只想见妈妈,甚至还伤害到了她。后面他在王愆旸的指引下明白了妈妈的苦衷和处境,学着做一个乖乖的孩子,不去打扰妈妈,术后痊愈,学业有成,手握那颗“小石子”一撑就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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