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品也品不出这辣油的做法,便指着牛肉问宋县令是怎么做的。

    宋大人笑道:“这茱萸油不是猪油煎的,而是茶籽油煎的,味道自然清新。原先下官家爱吃猪油和香油,自从到广西做官,小儿见有茶油卖,就常买茶油来吃,不大吃猪油和菜油了。”

    菜油有股气味,比不得茶油清爽,不过猪油还是比茶油香的,要不是儿子管着,他倒宁可多用猪油做菜。

    宋时正在这桌上陪坐,便主动起身解释:“茶油质轻而清,清热解毒、凉血止血,能补肝明目、益肠胃,常吃能使人体轻健,不易积郁痰湿……”

    他当年带团到江西,有一家合作的旅游用品纪念商就是卖茶油的,他还背过人家给的一个朱元璋登基之后封茶油为“御膳用油”的宣传软广,带团上人家店里扫货去呢。

    这要不是大郑太祖提前穿越过来改变历史,他现在就能搞明白那故事是真的还是茶油厂家特供的明史了。不过故事可以存疑,茶油富含不饱和脂肪酸、油酸、亚油酸倒是真的,比吃动物油健康。

    方提学笑道:“你竟还懂得些医理?本院家乡也有人卖茶油,只是不如卖菜油的多,素来也少吃它。若真有你说的这些好处,往后倒该多买它来吃了。”

    宋时连忙谦虚道:“学生哪里懂得什么医术,不过是见乡民种此树榨油做营生,多问了几句,又往医书上查了查罢了。”

    方提学看着那盒红艳艳的牛肉丝,便不由得口舌生津,一定点要夸他:“朱子曰:论先后,则知在先;论轻重,则行为重。能知百姓艰辛,肯做实学,便不负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了。”

    他遵奉的是朱子理学,爱讲“知行常相须”。

    下午讲学大会召开,登台讲课时,他讲的也是朱子的知行论:“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立。”

    知行虽有先后轻重,却不能拆分,两者便如人之眼与足,若少一样便无法穷究天理。

    做学问者须穷天下之理,知天下之事。然而若仅是知之而未亲自行之,则其“知”也非真正通透完全的“真知”;只有待亲自“行之”之后才能深入理解所求之理。知与行相互推进,知之愈明而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

    知行之说虽是人人都知道,但方提学讲来深入浅出,又引东南三贤中另外两位的“致知、力行互相发”“知行相须互发”,及其弟子陈淳“知行互发并进”的说法,层层递进、步步剖析知与行相因相须的道理。

    这一讲足有一场大课的工夫,台下寂然无声,都细细记忆、琢磨着提学所讲的道理。

    宋时也在台下拼命记笔记——这可是提学大人亲讲的,他秋试还要在本省考,到时出卷子的考官仍是方提学,记下提学的理念,考试时才能把握中心思想不跑偏。

    台下不少人都跟他是一样的心思,提学自然明白此意,只静静等着他们。直到讲学停下来一会儿了,台下众生才回过神来,在宋时引导下起身谢方大人授课。

    方大人淡然一笑,朝台主席上坐着的宋县令点了点头。

    不一时宋县端着官袍下摆走了上去,亲自作主持人,对台下学子们说:“诸人若有不解之处,可用一幅纸写下自己要问的问题,密密折好。待会儿将有衙差捧箱过来收取,大会结束时讲学的两位大人、两位老先生都将于其中各挑三个问题作答。”

    不能按着记者招待会来,让他们张口就问,得像网络采访一样筛选出合适的问题。

    但就这么个提问机会,平常也轻易落不到这些普通生员身上。台下众人一片哗然,连笔记都顾不上补了,连忙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要问什么,或与同乡好友商量,众人同问一个问题,好叫抽中的机率更高。

    方提学听着底下嗡然议论的声音,却不下场,而是扫了扫台下,清咳一声,朗然道:“方才我讲的‘知行相须’之理,可曾讲得明白了?若已确知此理,问题便可不限于‘知行’。”

    噫!这不就可以围着四书提问,多打听得几分明年秋试的考题了?

    众生连忙又把刚写下的“知行”字眼划去,冥思苦想如何提问才能套出考题。方提学高台上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含笑摇头,缓步走到台下领导席中,回头敲了敲嘉宾席宋时的桌子,轻松地问了一声:“诸生此时都已知我所讲,正思量着该再问本院什么,你这学生却只顾书写,莫非还不曾‘知之’?”

    宋时一心听提学讲课,根本没在研究考题,是以被点名时也是气定神闲,心态平稳,站起来应了一声“是”。

    他不只背过好多篇写到“知行相须”的论文,还掌握了王阳明圣人“知行合一”的心学理论以及或王夫之“行先知后”的唯物主义知行观,甚至能现场把哲学理论往前推进六百年。

    不过方提学不是真要听他报告,他也就以同样轻松的口气答道:“学生今日听了老师讲课,只算初得‘知之’,此后还须多用功读书,以行促知,待到秋闱中挣下一个功名,才敢对老师说一声又深‘知之’。”

    方提学朗声笑道:“你这学生倒是胆子大,凯有拿圣人言辞作排调的道理?本院倒看看你明年能拿个什么成绩——你莫以为回了京我便追究不着你,这里还有个桓通判是你亲师兄,我到时候只找他要乡试名录!”

    宋时低下头谦恭地说:“老师放心,到时候学生必定亲自把名次递到老师面前。”连卷子都得递到老师面前,考多少名就全凭老师填了。

    方大人尚不知道他的胆子叫自己养肥了,敢在福建考举人,只想着顺天乡试易过,他又有个好师兄在身边指点,蹉跎不了几年,便满意地挥挥袖叫他坐下。

    他自己也坐回首席,对身旁的桓凌说:“桓世侄与宋子期相好,来日也替他补习补习。你们师兄弟若都做了少年进士,说出来也是一桩佳话,你先翁面上也有光彩。”

    桓凌应道:“我们也正有这般打算。师弟过完端午也要和我回府里,到时候还要叨扰年伯,望年伯不弃。”

    他自然地大包大揽,将宋时的事说得像自家身上的事一样,方提学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直接应了下来。

    此时宋县令正在台上主持,并不知道已经有人不声不响地顶替了他这老父的位置,为他儿子的事跟老师沟通,仍是兢兢业业地在台上主持,请下一位讲官,前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大人上台。

    他们排讲座顺序是按着在职时的官职顺序来排的:方提学虽是七品御史,却位卑权重,在京三品大员也要在他面前折腰的,自然无人敢排在他面前;之后便是曾任五品吏部郎中,却早早抛下实权清贵之职,回乡作了一位讲学名士的张郎中;在湖州知府任上告老致仕的王大人;最后才是见任六品通判的桓凌。

    张郎中自己开书院授课,讲学经验丰富,并不讲理学,而是讲跟考试有关的基础理论——立国百四十年来,《大学》《中庸》题都出得差不多了,考题最可能出自《论语》《孟子》,而《论语》又是记录孔子言行之书,更可能出题,他便摘了一段“八佾”来讲。

    而王知府是做了多年亲民官的,以实务为先,讲的是朱子传人陈淳的《北溪字义》。

    陈淳讲“力行为主,致知副之”,较之朱子的说法更合他的心意。不过之前方提学讲了“知行相须”,他不能再接着讲知行,便讲了《北溪字义》中的“敬”。

    朱子讲“居敬穷理”,他便从这个“敬”字讲起,给台下众生讲如何持敬修心:无事时心平气静,不神游外物,有事时则心中只装这一件事,不要被第二件、第三件动摇。

    虽然跟考试无关,也不是教材主编朱子本人的思想,宋时还是很认真地听了——这个持敬工夫对拖延症也很有用啊。要是真能做到专心一事,不被闲书、杂事、门外卖东西、打球的声音打搅,学习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

    回来写个座佑铭贴墙上。

    王知府讲学终了,台下众人照例起身致谢,然后研究该向他提什么问题。宋时飞快地写了一个中庸题折起来,便注目眼前座席,一眼不眨地看着桓凌朝台上走去。

    终于轮到他师兄讲课了。

    他亲师兄,学问特别好,能考全国前十的!

    他的腰板儿悄悄挺直了几分,抖擞精神、抓紧毛笔,只等着记下他整场讲座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评《诠释与构建——陈淳与朱子学》 熊循庆

    北溪字义 宋 陈淳

    朱熹与王阳明知行关系比较  张慧霞

    再谈朱熹的知行观 傅小凡

    第48章

    桓凌坐到讲席上,先看了一眼台下。

    从高台上看下面, 便见黑压压一片头巾铺向远方, 众举子、生员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写题目的、与同伴讨论的、找人抄记方才讲学内容的、喝水的、吃果品点心的、无所事事呆坐在位子上的……

    他从前给宋时讲学, 都是两人并排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书讲, 今日倒是头一回高坐台上给人讲课,感觉十分新鲜。

    若是回头在后衙里布置个略高的讲台、下面安一方桌椅,让时官儿在下头念书, 他在上头盯着他讲课, 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桓凌想得心动, 目光从那片学子身上收回来,越过宋县令落到他身后的宋时身上, 要看看他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 正仰着脸看向台上, 满含骄傲和期许地看着他。

    当初他考中了举人试时, 宋时就这样看着他,用一种长辈点评似的神气对他父母说:“明年春闱, 师兄必定能点中进士, 与老师一样做个清廉忠直、铁骨铮铮的御史。”

    可惜他没能参加转年春闱, 父亲就已因急病过世。再之后母亲也因忧思过度, 悒悒而亡, 宋家世伯又远到这边陲为官……直到这么多年后,他才又见着了宋时这样为他骄傲的神情。

    他得讲得更好些,别叫前几位讲师压住, 好叫他师弟还能这样自豪地向别人夸他。

    桓凌垂眸微笑,朗声道:“本官今日要讲的是孟子·离娄上中的淳于髡一节。”也就是后世流传最广,最常被人引来发议的“嫂溺援之以手”一节。

    他讲孟子,也和那位张郎中一样,就是为了给考生们做个考前辅导。

    考试时虽以四书五经并列,可四书才是人人必修必考的基础,五经则是选修,单讲一经,其他经科的学生便受不到益。所以从方提学开头,四位老师不是讲朱子一脉的理学就是讲四书,皆是考试能用到的知识。

    《孟子》七篇共三万四千余字,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故而也是最容易出题的一本,随便截一句甚至一节就是道大题——不像《大学》《中庸》,因考得太多,已经到了省试会试这样的大考都得出截搭题的地步了。

    而“淳于髡”这一节句句经典,讲的是读书人该恪守正道的道理,实在有值得考的地方——便是不考,读书人也该用心揣摩遵行孟子之言,庶几不负读书人济天下之志。

    他便先从字词讲起:“淳于髡,是齐国辩士……”

    淳于髡正是齐威王“一鸣惊人”故事中,劝威王振作的另一位主角。他自俳优出身,能言善辩,曾在楚征伐齐国时到赵国借兵退齐,又屡劝威王勤力王事,被威王拜为政卿。他的事迹记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在桓凌看来,是读书人就都该知道,所以介绍淳于髡的身份时,并不提他在齐国的官职,而是单点出他“辩士”的身份。

    因是辩士,故擅长用布设陷阱,巧用隐喻申自己的道理,辩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屈从他的说法。

    于此节中,淳于髡先与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两条。这两件事看似只是礼法之争,实则是淳于髡设下的论辩陷阱——

    在孟子说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之后,他便就着这个“权”字紧逼孟子,指出当时天下大乱,百姓如溺,孟子既知事急从权,也不该死守正道,而该如同“嫂溺叔援”般放弃心中所执,出仕为官,以掷救陷溺乱世中的百姓。

    而孟子的回答却更有力:天下陷溺,惟道可以救之。嫂溺可以仅用手援助,难道你能以一双手将天下从陷溺之境救出来么?

    能救天下的惟有“道”。须自己先恪守正道,遇合了肯听谏言,以正道治国的明君,方能令君上施仁治、行德化,以救世百姓。若为救世先弃了正道而去逢迎昏庸君主,则即便当了高官,君主对他言听计从,可他自己已失了解救天下的器具,又如何还能援救天下人

    此章是言遇事或可从权,但士人守心中正道绝不可有失,不可自欺欺人地说一句“从权”,便折节枉道以求富贵。

    他在台上讲,宋时在台下笔边抄边赞,甚至想带头鼓掌,给他一个热烈的反馈。可惜大郑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观众给台上老师鼓掌,他只能把满腔激动都发泄在笔墨上。

    桓小师兄讲的真好。

    并非好在直解孟子的部分——当然他讲解的也好:深入浅出,微言大义,单凭“辩士”一词便隐含褒贬,充分体现了儒家对淳于髡只怀本国小利,不念天下大义,不知仁、不求正道的鄙薄。

    他们搞《春秋》的,就在微言大义上见功夫。

    但比他讲学水平更好的,还是他的行事。他是真正按着孟子之言,不为富贵权位诱惑,放弃对心中正道的坚持。

    要不他怎么能舍弃朝中清贵官职,舍弃周王与其背后一系势力的好处,抛家舍业地到武平来?

    按方提学讲的知行论,他就是先学《孟子》,然后亲自践履,以行促知,所以能深彻理解孟子之义,有资格上台讲学!

    不管这么解释对不对,反正在他心里就是这样!

    小师兄能有如此造诣,不亏他当初辛苦做杀虫剂熏院子,给他创造良好的读书环境了。

    宋时坐在台下感慨良久,手里下意识转着笔,笔头墨汁险些溅了一身。桓凌从台上走下来,到前排主席落座,一路只见他目光炯炯,含笑迎着自己下台,两旁有人抱着箱子在周围收题目,他也丝毫不顾,只看着桓凌。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宋时轻挑唇角,露出一个慈详的笑容。桓凌又看到他这强装长辈的模样,实在是又熟悉又好笑,不禁微微低头,掩住了脸上的笑意。

    宋县令此时又登台安排举子、生员各自回下处安歇,明日再听那四位名师解答收上来的问题。

    宋时起身出去,吩咐人备车马,把住在城里的四位讲师和几位举子捎回去。举子们半途下车住进了赵书生家的别业,几位官员和致仕官员则直接进了府宾馆,知县父子做陪,在府宾馆用了一顿同样丰盛的晚筵。

    吃罢饭后,宋县令就有些支持不住,先告罪退席:方提学和两位致仕多年的老先生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众人交上的题目,不觉眼困,也各自回去休息了。倒是桓凌年轻、精神好,带着他师弟两人点着灯烛整理题目,直到深夜仍是毫无倦色。

    这院子里满都是蒲艾香气,都不闻虫声。

    别人或许会以为是为了应点端阳节庆而多弄了些蒲龙艾虎悬挂,桓凌却十分清楚,这肯定是宋时的手笔——他是宁可叫药草香气熏着,也要药尽虫蚊的。

    他年纪小时闻着太浓的药香还闻不惯,一晃几年过去,他倒也不怕这香气了。

    桓凌将窗子推开些,叫那香气和凉风透进来,解堂内暑气。庭外月色幽幽,廊下垂着灯笼,烛光映着庭中花木,倒给那些花草披了一层朦胧纱衣,叫人不由想起坡仙海棠诗中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是有感而发,随口吟出。

    宋时那里翻着题目,听他念诗,便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师兄莫不是想去院中赏花?虽然此时已无海棠,可也有石榴、月季,咱们拿着蜡烛出去赏一赏?可惜这院里的昙花是新种的,今年不能开,不然得见昙花夜放,也是一桩幸事。”

    桓凌见他撂开题目去拿烛台,真有要出门赏花的样子,忙抬手拦了他一下:“廊下不就有烛火?我只是看着那些灯笼照着庭花有感,随口吟了一句而已。何况要看花,在屋里看看就够了,不须出去。”

    宋时这才撂下蜡烛,看着廊中灯光道:“师兄真好招待。这大晚上屋里也不摆盆花,也没有个红袖添香陪咱们夜读书,只有这么一堆交上来的题目……”

    那双眼里聚着烛光,比白天更明亮莹润,桓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去看烛光——只是普通的蜡烛,又能有什么看头?却不知怎么,那摇曳的火苗映在他眼里就显得更好看。

    他下意识答道:“不必要什么红袖添香,咱们二人就这么读书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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